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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丈

      从法兰克福到伯奈柯庄园所在的小镇, 三周前明逾走的铁路, 陈西林则由曼菲洛安排的司机接上, 走公路。
    这是一段与铁轨几乎平行的观光公路,沿途贴着莱茵河, 一切风景尽收眼底。
    司机兼导游用口音浓厚的英语和她聊天:“前面就是莱茵最窄最深的河段了, 诗人海涅曾根据一个民间传说写出一首美丽又哀伤的叙事诗, 叫《罗蕾莱》, 故事讲的是一个叫罗蕾莱的美丽女人,每日坐在那山岩上, 边梳理她那头缎子般的秀发,边用歌声吸引过往的少年。”
    那诗是这么开始的:
    我不知为了什么
    我会这般悲伤
    有一个旧日故事
    在心中念念不忘
    ……
    陈西林的眸中染了层苦楚的笑意,好看的唇抿了抿, 又微微扬起,“这世上的爱情传说大抵都相似, 我在一个叫‘人鱼岛’的地方听过和《罗蕾莱》很像的一个故事。”
    司机爽朗地笑起来,“‘人鱼岛’的故事是怎样的?”
    苦楚在眸中渲染开来,上一次那故事的听众是明逾,上上次是青卿。
    她曾以为自己只是个说故事的人, 却发现更像被歌声吸引却从不能圆满的水手少年。
    什么最是人间留不住?不是朱颜与花,倒是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
    “要新年了!”司机见她半天不语,独自感叹。
    要新年了, 江若景却没有操心回国, 她在圣弗兰白鲸总部出差, 与海城几位ai云项目各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一起去开总结会议,会议明明在30号下午便结束了,她偏偏买了去c城的机票。
    陈西林可真奇怪,她想,放在以前她无论如何不会错过ai云计划的年度总结会议,如今却仿佛将q基金的难民城项目提到了第一位,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了东索,据说还要跑到德国度假。
    拉开飞机窗挡板,c城的夜色华美。
    她知道明逾不在c城,没关系,所有与她有关的景物都在。
    又来到这座曾生活了五年的城,到达大厅没有接她的人,却有一成不变的店铺,那间c城特有的爆米花品牌店还开着。
    她捧着一桶爆米花,让出租车司机在湖滨道最繁华的十英里南南北北开了个来回。她做好了再也看不到c城的准备,甚至做好了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准备。
    那一边无尽的黑暗是大湖,在一个个晴好的夏日,她曾沿着湖边的道路跑步,与好奇的游人,与遛狗的男男女女互道“你好,再见”。跑道边有一片花树林,至今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只记得唯一一次与明逾在这里散步,那天花儿开得让人欢喜,她问,这是什么树呀?明逾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说挺好看的。那一刻她产生了恋爱的错觉。
    是错觉吗?她曾在这里度过孤独的两年,后来遇到了明逾,明逾帮自己纠正发音与语法,教自己社交礼仪,明逾带自己去吃中国人不知道的餐馆,泡身边人不会去的会所,暴风雪打不到车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明逾,最孤独的夜可以找寻那个虽不属于自己、但同样有温度的亮着灯的明逾的家……
    那充满依赖的归属感,就连明逾本人都不会理解,她只道这是露水情缘。
    c城变得真慢,那些与她有关的风景都还在。
    c城还沉浸在30号的夜晚,伯奈柯已经迎来这年的最后一天。
    这是陈西林在庄园的第三天,跟着庄园主人以及同来的几位曼菲洛的客户饱尝了这里的美酒,领略了莱茵河谷的冬日风光,参观了冻酒的生产线,今晚酒庄将举办一场小型的烟火酒会,迎接新年的到来。
    她挑了条酒红色的针织长裙,蹬上黑色长靴,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一年一岁,年华流逝,好在周身还没有赘肉,才敢继续穿这裹身的衣裙。她将提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转身在窗台上坐下,这位于半山坡的酒店房间里有方硕大的窗台,坐在那里便可饱览半山景色。
    天色并不清朗,她收回视线,大陆那端的海城已经在数着这一年最后的小时分秒,大洋那边的圣弗兰却还在昨天的夜晚沉睡,这世界就是不讲道理。
    她去看手机,此时此地,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一切都在别的时区,只一人,明逾,她与自己一样在东一区……她站起身,她留在了阿姆斯特丹吗?她和谁一起跨年?她会……会想再见到自己吗?
    她的心竟“怦怦”跳起来,手心渗出汗来,六小时,若现在出发,六小时后便可到达阿姆斯特丹,还可以赶上给她买束花……
    窗外什么在动,她像惊醒一般扭头看去,是接送她的车,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是中午十二点,司机约了这个时间来接她去酒庄。
    她的肩垮下来,刚才在想什么呢?
    一个月前的那通电话,自己主动给明逾打去的电话,对方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了吧。
    她套上大衣,步履艰难地朝门口走,是自己坚持的分手,时过境迁,就不要再心存幻想了。
    阿姆斯特丹的街头冷清起来,新年前夕,很多公司只上半天班,路两边的商店也都陆续打烊。
    明逾给大家提早半天放假,员工们感激不已,赶着去和家人朋友聚会了,她挎着包,想到工作完成了,浑身轻快起来,伸出手,包从肩上落到手臂,又落进手中,像十来年前那样顽皮地甩了个圆圈,踏着青石板往车库走,今天她开了车来,方便下午去兜风。
    没走两步,肩膀又沉重起来,好似那轻快蒸发了,岁末年终,容易将孤单放大。
    手机响起来,低头一看,是小伯奈柯发来的短信:
    你好,明女士,这是你酿的那桶冻酒,今天我们将它转移容器,让它二次发酵。另外,你的“西林”也很好,在这里等你归来。
    随着这消息,又收到一张照片,是小伯奈柯在转移容器时拍的。他将“西林”写作si lin,当初他问明逾这怎么读,明逾教给他,还给他注音“xi lin”,小伯奈柯发不出“xi”,明逾便划掉它,改成“si lin”。
    明逾看着这则消息,不觉笑了,笑里竟也裹挟几分苦楚,她给小伯奈柯回复:
    你好,小伯奈柯先生,感谢你给我提供的更新,以及照片,很开心看到你们都很好,你的客人们也都到了吧,希望你们共度一个美好的跨年夜。
    小伯奈柯的消息很快进来了:
    谢谢,我的几位美国的贵客都赶来啦,说起来你也是从美国来到欧洲工作的吧?也祝你跨年愉快!有空来酒庄看看。
    明逾收了手机,放进包里,原来庄园今天的客人是从美国来的,她记得小伯奈柯上次特意和凯勒去镇上为他们定制酒杯,非常重视。
    她发动起车子,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这里的人缺乏商业精神,若在美国的大都市,这正是人们节前大采购的最后机会,谁知新年前夕的阿姆斯特丹竟这样冷清。
    她朝羊角村开去,上次安吉要带她去她没去的地方,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目的地,天阴得很,好容易找好了泊车的地方,走出来竟觉像家乡的冬天一样,阴冷入骨。村子里没有生活气息,此时也没有人影,博物馆和礼品店都关门了,扫兴得很。
    走了一圈,连可以喝上杯热咖啡的地方都没有,明逾回到车里,往高速路上开,这个时候,也只有高速上的休息站里还能买到一杯咖啡了。
    江若景用了大半夜将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回忆完,她走出与明逾初次相见的那家酒吧,歪歪斜斜地坐进门口候着的出租车,“去……去北区……”
    她报出了明逾家的门牌号,打算将那里划作这趟c城之旅的终点。
    天越来越阴,也越来越黑。明逾坐在休息站前的停车场,静静地将一杯咖啡喝完,她打开门去站门口的垃圾桶里扔纸杯。
    什么东西自灰蒙蒙的半空中落下,轻飘飘的,落在她的头发上,明逾扬起头,苍穹在万丈之上,芸芸众生皆在这万丈深渊里上下求索,雪如轻鸿,如尘埃,飘然而下,无始无终。
    你从哪里来,又会往哪里去?
    你从哪里开始?又会在哪里结束?
    雪像漫天尘埃,在视线中模糊,轻轻落在她的脸上,融化。
    在莱茵河谷的那座酒庄中,小伯奈柯说,西林在等她归来。
    她发动了车子,雪花密了起来,高速上该要堵车了吧?
    手指在街灯的余光中透出它的轮廓,自己的指纹还能打开这扇门吗?
    江若景将手臂慢慢向前伸去,微微颤抖。
    “哔”——院门开了,她睁开眼,带着一丝欣喜。
    明逾的手机突然发来警报,她放慢车速,拿出来瞥了一眼,看到醒目的警报,有人闯入c城的家中。
    她将车停在应急车道,再去看摄像监控,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江若景。
    江若景刚把行李箱放置好,在明逾家中走了一圈,一切收拾得工工整整,一尘不染,她猜想,家政这两天应该刚来过,而明逾,则像她猜想得一样,并没有回来过新年。
    这又让她有些失望。
    手机响了,她拿出一看,不出所料,是明逾。
    “逾,不好意思,借宿一宿,你不会那么小气吧?”
    “信不信我报警。”
    江若景顿了顿,“逾,你知道湖滨道上那片花树是什么吗?我今天刚问了,那叫暮缎紫薇,‘灯塔’餐厅前两个月换了厨子,我们喜欢的那种牛排没有了,城西那间酒吧,你还记得吗?我在那儿喝了三杯你当初点的straight up马提尼……”
    “江若景,你到底要怎么样?”
    电话里传来她的笑声,裹着凄楚。
    “别怕,我真的只是想借宿一宿,明儿一早的飞机回海城。”
    “你穷到订不了酒店?我可以帮你订。”
    “逾,我都已经进来了,话说你还没消掉我的指纹钥匙吗?好累,别折腾我了,就让我睡……”她看了看表,“三个小时,成吗?我保证三小时后麻利儿走人。”
    明逾看着车窗外透着红的黑夜,雪幕像一块张开的大网。
    “这是最后一次。”
    江若景又像头两年经她允许留宿一样欢喜起来,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雀跃,那欢喜还没透出她的皮肤便黯了下去,“知道啦。”
    屏幕后的那双眼睛将那一段倒回去,又仔细辨认一番,刚走进院子的是那个杰西卡没错。
    酒窖里安静得很,这是这趟伯奈柯酒庄之旅最后的一处参观点。客人们陆续走了出去,陈西林还在看架子旁悬着的小册子。
    小伯奈柯笑了笑,“陈女士,您是第一位将这些册子认真阅读的客人,是不是中国人都很认真,之前我有一位学徒,也是位中国的女士,她也很喜欢看这些。”
    陈西林像被唤醒,看到一旁的小伯奈柯,“哦,真是对不起,我这就上去。”
    “不不不,”小伯奈柯摆摆手,“事实上我很高兴能有客人真正去阅读这些资料,您慢慢看,看到什么时候都行,只不过……”他看了看手表,“烟火表演还有一小时开始,您别错过了。”
    “知道了,谢谢您。”陈西林冲他微微一笑,怎么可能在这儿待一小时,她想。
    等小伯奈柯走了,这窖子里可真安静到空灵,她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被打断了,也就不再想继续看那册子了,她沿着架子往那头走,一排排的橡木桶列出特有的美感,再到那头,灯光颜色变了,深蓝色的顶灯光束落下来,落在几只空瓶子上。
    那些瓶子造型优雅,她想起来了,是专盛冻酒的酒瓶。
    她的目光掠过去,被什么刺到,再定睛一看,没有看错。
    黑色的标签上写着两个娟秀的汉字:西林。
    像是某种宿命,她捧起瓶子……脑中突然“轰”的一下,会不会,会不会不是巧合?
    刚才小伯奈柯的话,那些自己不曾注意的话,成了碎片在脑中翻滚,什么地方涌出一股力气,她拿出手机,将瓶子拍下,翻出明逾的聊天窗口,将照片发给她。
    她不想管那么多了,即便与她无关,即便是自己多想,又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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