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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一次见吴祖清,为他点燃烟,她闻到了与那只皮手套上相似的气味。
    当时惊骇,她怀疑是否记忆错了,或纯粹是巧合。得知他是楼上邻居,她起念头想再确认一次,匆匆跑回弄堂,差点撞上吴家的车。
    蓓蒂邀请她去家里吃晚餐,她没有像以前那般坚定的拒绝。她期望他在,他果然在,可那个气味消失了。
    这些日子以来,蒲郁留心身边每一位吸烟的人,想找出那是什么烟。甚至大胆问了姨妈,姨妈背对着她坐在床沿,一边脱掉玻璃丝袜,一边说:“什么味道?没有的,我没见过那种烟。”
    蒲郁晓得了,那是很少见的烟叶子。
    本来准备放弃在意这回事了,直到在火车站。开枪之前,他用手蒙住了她的脸。冥冥中似乎预感到摘掉手套后,他掌心的触感与温度会是这样的,她确信了。
    蒲郁不假思索地问:“吸烟的人会换不同的烟吗?”
    答案是当然的,会。
    其实还想问这些日子发生的诡异之事,他与那些事有什么关系,在扮演什么角色,不过无需过问了,她已经见识到他是会杀人的了。
    他会杀了她。
    每一次的见面如走马灯倒放,那些闪烁的、愉悦的、亲昵得近乎出格的瞬间,也许与他来说全是无心之举,可在她的小小世界,却像蛮人嘹亮的号角,彻响,余音环绕。
    “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蒲郁被自己这话吓到了,原来她这样疯狂,即使他动了杀意,她也要不顾一切留住这残存的渺茫的——
    余音。
    吴祖清闻言停下脚步,回头道:“小郁,世上还有不钟意照镜子的客人。时时做一面镜子,容易碎。”
    师父教授他们揣摩客人的喜好,但师父没说同时得止于喜好,不可以做一面镜子。蒲郁现在领会了,锋芒毕露是愚蠢,令人生厌。
    蒲郁问:“你是那样的客人吗?”
    “很难讲,若是专属的镜子,另当别论。”
    “我……”蒲郁望着他,似乎要望进他眼底,“想做那面镜子。”
    吴祖清什么也没再说,甚至没给她一个表情,径直上了三楼。
    *
    “先生,你不在的时候车行来过电话,说王师傅告假,另配一位。”何妈在吴祖清身后脱下的外套。
    “好,让新的师傅先过来,下午我还要出门一趟。”吴祖清拿起玄关柜子上的几份报纸,一边翻看着往沙发走去。
    何妈也看过报纸,闲话道:“冯会长还好吧?”
    “他们请了医生看,身体无甚大碍,不过昨天的事恐怕得消化一阵了。”
    何妈说上一句便去厨房煮茶了,家里还有位小名阿伟的杂役,都是跟了吴祖清有些年头的家仆,与市面上聘请的帮工不同,讲老规矩,有人情味。
    报刊杂志由阿伟负责买,从新闻到社论各式各样差不多买齐了。看报是吴祖清的习惯,今天的几份报纸都讲到同一件事情。
    在礼查饭店举行的浙江商会的酒会,被沪江大学史学系的高松文教授搅了局。所幸高教授不太会使枪,也无意伤人,慌乱中打掉一盏水晶吊灯的几颗玻璃坠子,被租界的巡捕押走了。
    当时响彻的枪声像是未曾存在过,那些混入安保人员里试图枪杀吴祖清的人,一下消失地无影踪。
    他们是帮派的人,到底是沈忠全蒙骗了帮派里的一拨人,还是沈忠全与帮派那边达成了什么涉及商会的协议,抑或者——
    帮派内部有敌人的卧底?
    *
    下午两点三刻,新的司机来了。姓刘,二十多岁,身材敦实,有股二流子气。做司机之前在码头当堂口混混,与一些帮派分子交往过密。
    这不稀奇,在上海滩做车夫、司机甚至华人警察的,很少没有点儿帮会背景。青帮是法租界幕后的主人,没有经过青帮打点,那些勾栏院、烟馆、赌场开不起来。英美公共租界的法律条款相对严格许多,但也有他们的势力渗入,包揽交通,帮一些饭店、舞厅处理麻烦事。
    至少对高层来说,青帮与当局是同一阵线的,向着当局的华商们亦然。否则,江浙商会也不会被曝出与青帮有关的黑账了。
    看过刘司机带来的车行做的简历,吴祖清让他开车去西摩路口的咖啡厅。[17]
    行驶途中,吴祖清坐在后排与刘司机闲谈,并不着痕迹地观察他。最后得出结论,他是普通司机,过去打架总是挨打的那个,空有一副体格。但这不代表,他不能做别人的耳目。
    *
    咖啡厅叫凯司令(commander k),在街角,很小一间门市,昏沉暗淡。吴祖清要见的人坐在靠窗的沙发座上。
    长直发,两侧各分一缕别到后面,戴了湖蓝丝绒发带。略厚但小的嘴唇抹了透明唇膏,亮亮的。穿棉料阔袖旗袍,手边有一本法文小说。
    与日前在苏州河上的船夫打扮迥然不同了。
    “我来迟了。”吴祖清走过去道。
    “没有,是我来早了。” 文苓起身,“吴先生幸会,文苓。”
    “船夫”是位女士,吴祖清在前几日接线时才知道,文苓大约是她的化名之一。
    这个化名的身份是一位法语翻译,为洋行或与洋行打交道的华商工作。早年留英,研习英文与法文,后回到香港。因工作的事情,不久前来到上海。
    短期工作结束,正思考去留。商会介绍说利利商行正需要一位商务翻译,在得到经理认可后,与商会老板约见。
    商行经理也在,三位落座后,召来服务生点单。任谁来看,这都是一次正常的略有一点儿闲适的商务会面。
    窗外,刘司机灭了烟,回到驾驶座上等待。
    *
    咖啡见底,再续一杯,吴祖清与文苓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同了。
    经理看出点儿名堂,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说得回家吃饭,不然老婆又要以为他在外面赌牌了。
    文苓也说:“那么我也该走了,下周商行见。”
    经理忙道:“文小姐住哪?我看不如先生……”
    吴祖清淡淡瞥了经理一眼,经理讪笑不语了。
    文苓道:“我住得远,不劳二位了。”
    “无妨,我送你罢。”吴祖清的语气不容拒绝。
    文苓忽然意识到什么,应下了。
    上了车,吴祖清对司机报地址。刘司机说:“先生,差不多是蓓蒂小姐放学的时间了,可能会耽误一会儿。”
    吴祖清道:“文小姐,不介意先去女中接小妹,再送你回去罢?”
    “自然不介意。”文苓道,“原来吴先生还有妹妹,我妹妹也在念中学。”
    “看来我们会有许多话题了。”
    不一会儿,汽车在圣玛利亚女中门口停泊。
    吴蓓蒂认得这辆车,看车牌也对上了,带着些疑虑地走过来。车窗是摇下来的,她一眼看到吴祖清,嗔道:“二哥,我以为还要搭电车回去的!”
    施如令探头上来,“二哥好!”
    双双看到吴祖清旁边的女人,愣住了。
    吴祖清说:“快上车。”
    吴蓓蒂拉施如令的衣袖,“阿令,我看还是坐电车好了,不要做这高瓦的电灯胆!”
    吴祖清稍微沉下脸,“胡闹什么,上车。”
    吴蓓蒂吐吐舌头,上了后座。施如令也自觉地到前座去了。
    路上气氛甚好,吴蓓蒂与施如令个性里都有股少见的活泼劲儿,很快与文苓熟络起来。
    待文苓下车,车驶远了,吴蓓蒂将仪态全丢了,眨着大眼睛,问:“二哥,是谁?新交的女朋友么?”
    吴祖清点了下她的额头,“不是。”
    “那就是还在约会!”
    “可以这么讲。”
    “二哥,不要怪我多话,之前那位姐姐呢?”
    “之前?”吴祖清蹙眉。
    “去年啊,我们从香港回佛山,你偏要在外面买公寓,不就是为了她吗?”
    蓓蒂说的那位是同事,他按上面的要求为其提供了身份与住处,甚至不是假扮恋人,仅有过几面之缘。
    还在想怎么蒙混过去,就听吴蓓蒂难以置信道:“二哥,该不会不承认吧?”
    “那是朋友。”
    “我才不要信,没想到,二哥竟是这样人!”
    吴祖清没辙,生硬地转移话题,“上次不是闹着要下馆子,我听说虹口有间不错的法餐厅,要不要去?”
    诱惑当前,吴蓓蒂放下保守观念,一口答应,“好啊。”
    吴祖清给司机指路,吴蓓蒂忽又想起什么,着急说:“不然还是下次好了,小郁都不在的,之前我可是当着小郁的面应承了下馆子的事。”
    “折返赫德路再过去太远了,下次,下次二哥再请小郁去,好不好?”
    “你讲话算话,不要又不承认了。”
    吴祖清微晒,“一言为定。”
    *
    夜渐深,蒲郁等施如令回家等得有些焦急。终于听到楼下的动静,她跑到门口,向楼道口张望。
    吴祖清一行三人走上来,说说笑笑。
    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了,可他从楼道走过也没有看她一眼。
    “小郁?”施如令疑惑道。
    “哦。”蒲郁往后退,给施如令让开进门的空间。
    施如令说起今晚吴二哥请吃大餐,那餐厅如何,餐食又如何。蒲郁听得心不在焉。
    施如令瞧出来,宽慰说:“吴二哥答应了蓓蒂,下次要带你去的。”
    “是吗?”
    “我常常帮蓓蒂看功课,你也帮她缝过扣子的,算起来也没有白吃人家的,姆妈不会怪罪的。”
    “我知道了。”
    “你不开心?”施如令去拉蒲郁的手臂,这才发现不对劲,“你怎么了?一股药膏味儿,你受伤了?”
    “没有,我做错事了,惹师父伤心了。”
    “我说回来的时候怎么看到张记早早关门了……你做了什么事情?”
    蒲郁摇头,不肯说。
    施如令知道,除非等她想说了,否则是撬不出话来的。于是起主意,说点儿令她会开心的话。
    “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吴二哥,先前有过女朋友,这才来上海又交到一位。蓓蒂平日里那么向着他的,也忍不住说他呢!”
    蒲郁闷了片刻,说:“我困了。”往房间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做小辈的,怎么能指责哥哥,何况哥哥还是当家的。阿令,你不要同蓓蒂一齐瞎闹。”
    “我怎么瞎闹了呀……”施如令委屈,等蒲郁消失在房间里,想起来说,“我可是长你一岁的表姐,你不一样指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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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西摩路:今陕西北路。凯司令咖啡厅始于192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