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明华殿门窗紧闭,恬期没敢点灯,夜明珠也刻意拿半遮光的布袋给装了起来,照明寥寥。
他蹲在息旸面前,目光落在男人拇指挽弓的象牙扳指上,忽然伸手戳了一下,息旸让开手指垂眸,对上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哥哥上回说,这回是为了我父亲,所以才提前赶回的,那哥哥是否知道,我父亲通敌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曾经在颍州任职,救济过一个名唤颜东树的年轻人,你应该有印象。”
“颜东树,那不是这几年在北边新崛起的富商么?他似乎来过我家几次,不过我没见过他人,只知道他似乎想在亓京做生意,对父亲也相当敬重,父亲跟我提过几次,说他为人忠厚,是个好后生。”
“他一直在边境与北人做生意,认识几个北辽朋友,前段时间,他在边境酒馆误杀了人,怕担罪责,便逃到辽境去了,沿途被几个辽人朋友护航,砍杀了边境的士兵,后来在他的住处,搜出了与你父亲的书信。”
“信里写了什么?!”
“去年冬日,他给你父亲送去了几个上好的毛皮,还有一件,给你做了大氅,边角做了帽子。”
恬期懵了一下:“他们是朋友,送这些不是很正常么?”
“雪狐难得,碰巧的是,辽国王妃养了一只,正好于去年冬日便不见了踪影。有人指证说,辽人把如此爱宠扒了皮送给你父亲,定是有所图谋,加之我军去年冬日,的确吃了一回败仗,如此一来,便定了罪。”
“荒唐!”恬期怒而站起,道:“这种言论陛下居然也信了!那颜东树虽送我父亲东西,但却从未要求过什么,只说报答旧日恩情,竟然被人钻了空子。”
“你不必担心,有我在,你父亲在狱中不会有事,只是具体原因还需要调查。”
“我看最该调查的是陛下为什么会相信这些事,尤其是居然搞了连坐,我舅舅一家都未能幸免!”
“既然他想杀,就不会放。”息旸抬起头,语气中带着安抚:“他年事已高,很快就会退位了。”
如何会退位?古往今来,甘愿活着就退位让贤的皇帝还真没几个,尤其是这位,到了如今还在肖想美色,怎么看也不像会甘心退位的样子。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息旸,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不确定息旸是不是真的这么想的,但有人把自己弄进宫里,明显就是想逼息旸这么做……但怎么可能呢,就算他再疯,也该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更不可能为了自己……成为千古罪人。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息旸弯了弯唇,他自打染黑了头发之后,整个人就年轻了许多,但黑发也将那张脸衬得格外的白。
“你不要多想,我有分寸的。”
恬期咳了咳,感觉自己高估了自己。淳明皇帝固然昏庸,可他也是息君尧的生父,而且待他不薄,他如果不犯病,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会弑父的。
但,距离父亲问斩只剩下二十多天,如果淳明一直按着不提,那该怎么办?
时间紧迫,恬期一阵心堵,他皱着眉按住胸口,忽闻息旸又道:“你弟弟如今住在我府上,你不必担心。”
“!”恬期心里一咯噔,他蓦然转过来:“你,你说恒伊……”
“我把他接进了府里,如此也方便照看。”
……我信你个头啊!这话听在恬期耳里简直就是威胁,但他只能做出松了口气的神情,道:“那就好,多谢王爷了。”
息旸颦眉,恬期反应过来,又改了口:“时辰不早,哥哥是不是该回了?”
息旸点点头,“那桃……”
“叫我阿期。”恬期道:“哥哥喊我阿期就好。”
他做出害羞的样子,息旸的嘴角又上扬了一丢丢:“爱妻。”
“……”不是,你说的是爱吧?是爱吧?果然是爱吧!!
不管怎么样,那轮椅终于在他面前转了过去,恬期只想赶紧把他送走,他快步走出去拉开门,探头先查看了一番,对乖乖跟在身后的息旸道:“你现在出宫,肯定会被记录在案……真的没事么?”
出宫都有门禁,息旸大半夜进宫再出宫,绝对会留下痕迹。
他一脸担忧,息旸很自觉的解释:“我这段日子会住在宫里。”
“你出宫建府还能再回来住?”
“父皇特许,我可以常住母后故居,在那里,我不会犯病。”
恬期想到了死在太和宫的张显德,勉强笑了一下。
您可能对不会犯病有误解。
他把门打开,看到息旸的轮椅下方居然有机括,遇到没有可供轮椅经过的门槛儿,可以从前方延伸出一块木板,那木板带着滑道,等轮子碾过去,又会收到后方。
但因为是上坡,对于息旸来说还是有点吃力,他面上未显,手臂却暴起青筋,恬期见状,一边想装的累不累,一边走过来用力推了一下。
他这一推用了点心思,看上去好像是生怕自己力道不到位所以使出了全部力气,可实际上却故意抬了一下轮椅椅背。
两人同时用力的结果就是轮椅在下去的时候一下子朝前方倾斜,息旸瞳孔收缩,蓦然欺身,一掌拍在地上,顺势拧腰,避免了一头栽倒的尴尬,却仍然跌坐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墙头趴着的文琳琅蓦然缩回了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明华殿的院内只种了几颗盆栽,小花坛里泥土湿润。
略显空旷的院子里,息旸跌坐着,长袖搭在膝盖,神色看上去有些孱弱,脸色却笼上层层阴霾。
怒意翻涌,杀意肆虐,蓬勃内力灌满衣袖。
那一瞬间,他想毁掉面前的一切。
恬期站在后方,略显意外,他没想到息旸宁肯摔倒,也不肯用腿站起。
他浑然不知息旸心中所思,见他有犯病的预兆,就急忙把轮椅扶起,然后一下子跪在息旸面前:“哥哥,你没事吧?”
杀意内敛,息旸陡然回神,他抬眼看向恬期,嘴唇慢慢抿住,嗓音低哑:“没事。”
恬期一脸担忧,顺手来扯他的手臂:“我扶你。”
倘若息旸有一点放松,就会顺着他拿腿部发力,但他居然全程戒备,只有腰部轻轻抬了抬,便又沉了下去,他拍了拍恬期的手,道:“我自己来。”
“你自己怎么行?”
“没关系。”息旸抓住他的手腕,用了力气,却没有弄疼他,执着沉声道:“我自己来。”
恬期只好把轮椅扶到他身边,息旸抬手按住轮椅,刚一用力,椅子却忽然朝后滑去,他当下狼狈的趴在地上,长发凌乱的扫在脸上,抬眼看向恬期的那一瞬间,带上了一抹刺骨的森寒。
恬期急忙把轮椅又推回来,道:“对不起,我没拿住,这个有没有可以固定的……轮子太滑了。”
真的假的,他这会儿有些不确定了,难道息旸真的残了?那他那天是怎么翻过窗户的?
他刚想完,就见息旸忽然翻掌,将内力灌溉于掌心,狠狠朝下一拍,身体陡然腾空而起,一个拧腰,稳稳的落坐在了轮椅上。
有几息间,他轻轻的喘息,凌乱的长发堆在修长的脖颈间,他语气阴郁:“外面风大,你进去吧。”
他似乎迫切的想离开,抓住推圈,很大幅度的朝前推动。
“哥哥。”恬期不清楚他有没有看出来自己是故意的,他担心息旸回去拿弟弟撒气,忙喊了一声,然后上前两步,弯腰帮息旸整理了一下头发。
他手指洁白,指腹细嫩,不经意的擦过男人脸颊和脖子上的皮肤,带起细微的战栗。
息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恬期认认真真帮他把仪容整理妥当,又拍了拍他黑衣上看不清的土,目光跟他对上,微微一笑:“好了。”
息旸不为所动。
恬期心里打鼓,软声道:“哥哥明天还来吗?”
息旸反问:“你希望我来吗?”
真的被发现了……
恬期睫毛闪了闪,他当然不希望息旸过来,每天晚上不能睡还得提心吊胆,搁谁谁愿意?
但想到晏恒伊——
他忽然伸手,一下子抱住了男人的脖子,“虽然与哥哥刚认识不久,可很奇怪,想到你以后都不会再理我,居然有点舍不得……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跟我生气,好不好?”
恬期手臂纤细,脖子也细细的,他身上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香气,似乎是皂角,又或者是香膏,那双嘴唇贴在息旸耳朵边儿上,温声软玉,吐息如兰,偶尔,嘴唇会轻轻碰到。
息旸的手抬了抬,终于还是没有伸手抱他,轻声回道:“我不会与你生气。”
恬期一下子坐在他怀里,他歪着头,剔透的眼睛像是会说话:“真的不生气?”
“嗯。”
“那……你还会来?”
“只要你不怕。”
“我不怕!”恬期一下子收紧手臂,鼻尖直接怼到息旸的鼻尖,他眼睛亮晶晶:“哥哥说会护我,护我家人,我信哥哥。”
息旸呼吸微微一窒,半晌:“嗯。”
“哥哥不抱我一下么?”
息旸手指蜷缩,他看着恬期的脸,确定那上面没有任何嫌弃,只有真心实意,这才抬手……
手指刚碰到他的衣角,恬期却又突然松手跳了下去,他抿嘴,不自然的抬了抬手臂,又并在身体两侧,道:“我太不矜持了……你,你回去吧。”
息旸的手落下去,道:“好。”
轮椅驶出了明华殿,恬期站在院子里若有所思。
他还是不太信息旸双腿真的废了,若果真如此,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登皇位?
如果是真的……
不不不可能,恬期摇了摇头,他能看出息旸的能力与野心,他不是在胡说八道,他端端坐在那里,就有足够的自信与底气,这种底蕴不是擅长夸夸其谈的人能拥有的。
门外,文琳琅忐忑的徘徊着,慎王要脸,这会儿在恬妃宫里摔了,不知道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心上人杀了。
他犹豫是进去救,还是不救。
救人,就说明他看到了慎王摔倒,说不准被会连累。
焦头烂额的时候,门忽然被打开,慎王驶出,文琳琅鼻尖耸动,确定没嗅到血迹,这才两步跨过来,扶住轮椅。
“回么?”
息旸捏了捏自己的腿,扭头看向明华殿的大门,低声道:“你方才可看到了什么?”
“属下什么都没看到。”
短暂的寂静之后,息旸神色温和了下来:“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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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妹:在死亡的边缘反复试探·jpg
羊爷:纠正,是被日的边缘。微笑·jpg
残疾是真的,文案有写哈~这章可以骂桃妹,恃靓行凶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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