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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元秋狝

      碧空湛湛, 惠风融融。
    天裕四十八年的夏秋之交, 辰光美好便如台面上的睿景盛世一般,繁华升平。
    京城北郊的朝元猎场上, 数百月白营帐连绵驻扎,各色旗帜猎猎如海。
    又是一年的田猎大典了, 元德太子的病势已经沉重非常,太医院几乎已经全员无休,一半人到朝元猎场随侍, 另一半人则直接进驻东宫,昼夜轮值。
    或许是因为去年的田猎大典几日而终,又或许是睿帝自觉这也是天裕年间的最后一次秋狝, 无论御史台和礼部或直接或委婉地上书,最终田猎大典的规模还是盛大非常, 比去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今次田猎大典甫一开始, 便再次引发王侯公卿纷纷关注议论的, 居然又是在过去一年中始终在风口浪尖上的予钧和明珠夫妇。
    在睿帝寿宴之时, 明珠就因为一直在孝瑾皇后身边陪伴而被认为是予钧有望于太孙之位的印证, 而到了田猎大典当中,这位去年就因田猎大典中救了孝瑾皇后而得锦瑟宗姬封号的飞云郞遗珠,再次时时出现在孝瑾皇后身边,几乎是除了最初的祭天宣旨的仪式之后,便一直陪着孝瑾皇后, 自然也就大半时间都在御前。
    这样的荣宠, 以前只有被养在孝瑾皇后膝下的永璋公主及其伴读韶华郡君才有, 但永璋公主下降、韶华郡君出阁之后,就再没有其他晚辈的皇族女眷这样得到睿帝与孝瑾皇后的垂顾了。
    只是与此同时,予钧却一如往昔,猎装轻甲英武凛然,自帝后从皇城起驾之前两日便开始亲自领兵巡查预备朝元猎场。至于予钧在田猎大典之中的职责,也从去年的羽林营副统领协防变成了总领朝元猎场防务,自祭天之后便开始直接坐镇中帐,督理整场田猎大典,再次忙得脚不沾地。
    这样的情形维持了四五日,王侯公卿之中的流言便开始渐渐分为两种。一种是说予钧的确是睿帝属意的太孙人选,皇室子弟甚众,无职任者居多,有职任者也有不少是虚衔,像予钧这样既领郴州军,又握京策羽林防务者,凤毛麟角。且军务宫务,样样出类拔萃,如今玄亲王尚未入主青宫,予钧便这样得睿帝重用,将来前程岂可限量?锦瑟宗姬先前的出身再如何有问题,郴州军中既有功勋,昭阳殿里也有脸面,眼看玄亲王与予钧父子的大位之路,是稳上加稳了。
    然而也有不少人的看法大相径庭。自来上位尊者最要紧的是威仪端庄,高华自持。睿帝为九五至尊,一切庶务防务,自然都应该驱使下位之人奔走劳作。元德太子先前辅政十数年,何曾领过实任?予钧这样处处当先,说不得什么时候便马革裹尸了。忠君殉国的名头再好听,到时候也不过是皇陵里的一座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这样不顾惜予钧的安危,几次三番叫他陷于险地,分明将来的尊位大道都不是留给他的。而且当年楼氏一族与玄亲王决裂的那样彻底,就在予钧三月领军出征之前,还一顿家法将予钧打得重伤,将来一旦改天换日,玄亲王哪里容得下予钧。
    至于明珠能得孝瑾皇后青眼,那也寻常的很。孝瑾皇后名义上是明家女,原先承欢膝下的永璋公主与韶华郡君又都已经出阁,那么皇后喜欢有年轻的孙媳在跟前奉承解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有关什么郴州军中的功劳,明珠不过一个年轻少妇罢了,再是什么飞云郞之女,还能比得过弓马娴熟的将官们?去年田猎大典和景心静苑的事情里都传出一些勇武名声,想来也不过是花拳绣腿学的更精些,能制服一两个敌人便叫夸大了传出来。一个女子何能克敌建功?千里探夫的事情是传奇的很,只是那也太不庄重,怎么样也算不上将来能母仪天下的模样。更何况还参与荆阳夜战、协助军医等等,那是要跟多少外男接触啊?谁知道在军中到底是什么情形?
    如此流言议论种种,一时之间倒还传不到御前,明珠也没有听到多少。而予钧忙于防务,虽然听见下面的人提了个大概,却也顾不上在意。毕竟相比于这些无稽之谈,要紧甚至要命的责任多的是。
    直到这样一路平安地到了秋狝的第七日上,睿帝叫明珠和予钧稍微休息一下。予钧警惕忙碌于朝元猎场防务自不必说,明珠表面上是在孝瑾皇后身边承欢伴驾,实际上是昼夜保护,严防去年之事重演。但再如何谨慎小心,为将为帅者到底是得有松手的一刻,总不能时时处处都事必躬亲,人力毕竟是有限的。
    予钧和明珠心里自然是乐意的,谢恩之后各自将手中的事情安排了,又为帝后营帐加强了双倍防卫之后便一同前往九逸原策马散步,眺望着远处的碧空青山,笑着说起去年此时初相识的往事种种。
    “那时,我倒真有几分意外。”明珠含笑瞥了予钧一眼,“跟皇后娘娘交手之后,出来试探我的人居然是你?”
    “什么试探不试探,说的这样难听。”予钧单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去揉自己的脖子,“娘娘不过是叫我去送一送你,打个招呼罢了。”
    明珠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脖子很难受么?韩萃是不是跟在你身边?叫他给你揉一揉。”
    予钧看了一眼明珠:“你夫君这样辛苦,就拿个侍卫打发了?”
    “什么侍卫,”明珠笑道,“韩萃的推拿手法可是最好的。”
    予钧立刻皱眉,带了些笑谑:“你怎么知道?连云主人是不是太洒脱了些?”
    “呸。”明珠啐道,“想什么呢。不管你了。”拉缰调转马头,便往另一个方向走。
    予钧立刻追上:“我辛苦了这么多天,连皇上都格外垂顾些,少夫人您就这样扭头走了?”
    明珠并不看他,话音中微有怒意:“你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江湖儿女又如何,难道就这样不尊重吗?”
    予钧只是一句玩笑,却不料明珠这样上心,瞬间便想起了去年此时明珠曾说过的话,当年明湛晖的出走说到底还是因为晋王府接受不了连景璨这个江湖女子为三房儿媳,立时大悔。眼看明珠有些动气,策马越发快了,连忙追上前去:“明珠,是我失言,我错了,你先别走。”
    明珠冷着脸,越想越气,虽然马术不算太好,但一味地快些还是容易的很。予钧加了几鞭越发着急,索性松手脱镫,纵身一跃,便直接到了明珠的马背上。
    明珠自然听见了这动静,也猜的出予钧要做什么。只是猜出了也不能加快马速或是攻击他的落点,反而还稍稍勒马,好叫予钧稳稳落下,免得摔着。
    予钧一下便坐到了明珠身后,双手一合,立时温香软玉抱个满怀:“媳妇儿,我错了成不成。”
    明珠勒住了马:“快下去,这成什么样子?”
    予钧放眼望望,原本二人出来散步就是想休息,选的便是九逸原最偏僻少人的一处,而且连日行猎到了现在,还在这边策马的人就更少。这时放眼望去,视野范围内只有碧树青山,并没有什么旁人。予钧心中暗叫一声侥幸,双手牢牢搂着明珠的腰并不松开:“我就是随口一问,哪里有什么旁的意思。好媳妇儿,都是我错了成不成?我累了这些天,不只是脖子疼,手臂和腰上都累的很,你先前说要多心疼我一些的,怎么这样便翻脸无情了?”
    明珠甩了两下没甩开,便弹指去点他手腕上的穴道,予钧右手一麻,瞬间力道就弱了,但反正四下无人,索性便愈加无赖起来,右手虽然无力,左手却揽得越发紧了,整个人便如八爪鱼一样从后面抱住明珠:“明珠,让我歇一会儿好不好?”
    虽然明知他是故意耍赖,然而惯常清朗而沉稳的声音里的确有几分掩不住的疲惫。明珠听出了这一点,心里瞬间便软了,虽然弹向他左手穴道的那一指并没有收回来,却也没有在之后继续挣脱予钧,而是安安静静地由他抱着,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若是有朝一日不喜欢我了,便与我直说,庙堂朝局、深宫夺嫡,原先也不是我要的。江湖之大,总有我的立身之地。”
    “胡说什么。”予钧甩了甩手腕,知道明珠并未当真用劲,那两指不过是叫他手上麻了一瞬罢了。待手上力气恢复,便跳下马背,又伸手扶了明珠下马:“我先前在碧山别院,还有在你祖母面前说过的话,你忘了么?我既然答应了你终身不染二色,又如何会有不喜欢你的一天。那岂不是要出家去做和尚么?我心里喜欢你,敬重你,你是知道的,莫要胡思乱想。刚才都是我说错话,你若不开心,便打我两下可好?”说着便捉了明珠的手,作势要打自己的侧脸。
    明珠忙向后夺自己的手:“好了,哪里就跟小孩子一样了。”
    予钧紧了紧她的手:“就知道你舍不得打我。咱们好容易歇这半日,去那边散散可好?”
    明珠见他所指的那片林子,便是去年大家一起狩猎的那林子,林中翠荫浓浓,鸟鸣啾啾,别有一番清幽野趣。点了点头,便由予钧牵着手,跟他慢慢过去散了一会儿步,随口说笑了几句去年的闲话。
    不知不觉,就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在林子里走的也有些深了,便开始听见远处似乎有年轻男女说话的声音。
    “要不要回去?”除了素来交好的韶华郡君与叶小景之外,明珠其实不太喜欢跟京中的这些贵戚女眷太多来往,便低声问了一句予钧。
    予钧还没回答,便听蹄声得得,那几个人似乎是向着明珠和予钧这个方向过来,林间轻风中混杂着少年男女意气风发的欢声笑语与谈天褒贬:“什么锦瑟宗姬、日行千里?在郴州军中还说不定如何风流快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