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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崔桃应信上的邀约, 一人来到了八仙楼。
    她刚进门,厮波何安就赶紧相迎,笑着告诉崔桃, 上次她品菜之后给的建议, 茶饭量酒博士都按照吩咐改了, 如今这八仙楼的生意比往日更好,越来越多的贵人们慕名而来,这段日子酒楼里的钱可没少挣。
    何安让崔桃等等, 随后就从后厨那边跑回来,将一个钱袋奉给崔桃。
    这自然是八仙楼给崔桃的孝敬。
    崔桃接过来的时候发现钱袋并不重,份量肯定没有上次多。但这家酒楼的老板却不是个蠢的, 崔桃便猜测这里边应该不只有钱,还有交子。
    铜钱的份量太重,大额交易的时候搬运起来比较麻烦, 官府便出了官交子,以纸质金额来替代大额银钱的使用。
    果然不出崔桃所料,何安随即就小声告诉她, 钱袋里边有几张交子。
    “本来博士都想给交子的, 但我说还得有点散钱才方便花, 便备了一部分交子和一部分铜钱。”何安解释道。
    “细心,不错。”崔桃夸赞了何安后, 便抵达了天子五号房前, 随即嘱咐何安, “若没我的吩咐, 不许任何人去打扰, 靠近这里也不行。”
    何安拍着胸口连连应承, 让崔桃放心, 保证妥当。
    崔桃进了雅间后,就立刻关门,回身就看见坐在桌边的韩综立刻站起,预备迎接自己。
    “桃子!”
    韩综激动地喊了一声崔桃,便要大迈步冲向崔桃跟前。
    崔桃忙抬手,示意韩综不必激动。
    韩综马上止步,眼里盈着笑意,松口气道:“三天前在瓦子突然遇见你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能看见你平安无事,我真的好开心。这两个多月以来,我便没有一日睡好觉。”
    “你现在了解我多少情况?”崔桃想知道韩综是否知了解她现在的情况,知道她失忆了。毕竟她失忆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如果韩综在这方面装糊涂,便可以作为考量他有问题的标准了。
    “你因为孟达夫妻的案子进了开封府大牢,现在失忆了。”韩综道。
    这方面倒没撒谎,崔桃再问韩综:“那今天上午,在韩推官面前,你为何装作不认识我?”
    “自然是为了顾及你的名声,还有一些事不便让官府的人知道,否则定了你的罪,我不好救你出来了。”韩综语气诚恳地对崔桃解释道,“自你失踪后,我一直四处打听,却怎么都没想到你居然来了汴京。三日前我在瓦舍那里巧遇了你,不知有多高兴,奈何话却未及说上,韩稚圭便来了,我只能躲开。这两天打听到你竟然失忆了,还得知你是博陵崔氏女,更是心焦,想寻机和你见一面。”
    韩综的父亲为枢密直学士,在汴京的各处衙门也算有些关系,所以他能打听到一些内部消息。
    接着,韩综跟崔桃解释了他跟韩琦之间的关系。崔桃听他的叙述,倒跟韩琦所说的倒并无太大差别。
    “韩稚圭有城府极聪敏,我不想因我的缘故,让他查到太多,令你名声受损,罪名难以翻身。”
    “那我们以前的关系是?”崔桃疑惑地望向韩综。
    “瞧我这脑子,居然忘了你已经失忆了。”韩综愣了下,面对着崔桃迷茫的表情,他眼睛里暗涌着难过,“那关于我的事,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手上的那颗痣。”崔桃看一眼韩综用纱布包裹着手指,试探问韩综,“你为何要撒谎说手指烫伤?”
    “嗐,说起来有几分好笑。我这原本没有痣的,后来刺青了一个,因打算去见韩稚圭,这’痣‘就被我剜了去。”韩综解开纱布,将食指上的伤口亮给崔桃看。原本有痣的地方已经被剜没了,成了缺少皮肉的伤口。
    崔桃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觉得韩综手指上的痣和韩琦的有些不同,原来韩综手上的是刺青。
    “这是何故?”崔桃不解问他。
    “年少犯蠢罢了。”
    韩综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诉崔桃,他自小和韩琦一起长大,因韩琦聪慧异常,才智非凡,他们几个和韩琦一起读书的世家子,都以韩琦为榜样。尤其是他,对韩琦敬佩不已。
    “那会儿兄弟情深,后来竟要分离了,我便悄悄在手上刺了一颗跟他一样的痣,想以此勉励自己。如今我回汴京再见他,却不好意思叫他再见到这个,所以才会在昨日给弄了下去。
    本来今日我去开封府,除了见他之外,更想去寻跟我家有故交的王判官打听你的消息,不想直接就看到你了。”
    韩综话说完后,便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崔桃,朗朗容颜总是禁不住带着笑意。
    “桃子,能再见到你,真好。”
    崔桃直接无视掉韩综这句深情表白,继续保持自己冷静分析问题的头脑。目前,韩综的解释都说得通,她便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韩综倒了一杯,请韩综坐在桌对面。
    韩综便听话地坐下来,时不时地转动眼珠打量崔桃,好像他少看一眼,崔桃下一刻就会消失一样。
    “便和我细致讲讲,我过去是怎么回事儿。”崔桃道。
    既然韩综如此有意地在韩琦面前隐瞒,想来她过去有一些事情很不适合让韩琦知道,那应该是涉嫌犯法了。
    “一年前你在邓州府衙偷盗盐运图的时候,遭到官府追杀。刚好被我遇见,我便出手救了你。我把你安置在了我们韩家在邓州的一间老宅里。当时你哭着跟我说你并非真心想犯那些事,是地臧阁的那些人不肯放过你,他们还拿你的亲人威胁你就范。后来我便找人安排了你假死,令你可以摆脱那些人的掌控。
    本来平平安安过了一年了,二月初九那日,我受父命急着赶去外地,走之前去和你道别,正撞见地臧阁的人找上门来,要将你劫走。我带着随从跟他们拼命,才总算是将人给打跑了,随后便匆忙将你安排去了另一座宅子。本以为那样你就安全了,却是我疏忽,等我再赶回去的时候,你人已经不在了。伺候你的丫鬟婆子说,你收到了一封信,偷哭了很久,便在当天夜里不告而别。”
    韩综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封明显被揉搓过有很多褶皱的信,递给了崔桃。
    崔桃打开来看,信上写着:“今夜子时,城隍庙,来则人活,不来则人死。”
    “你把这封信留在了枕头下面,想来是特意留给我,给我一个交代。”韩综叹了口气,很愧疚地对崔桃道歉,“怪我思虑不周,没能保护好你。”
    崔桃指了指信上的‘人’,“莫非这所指的便是我亲人?”
    “应该是吧,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他们拿谁威胁了你。其实你的身世,你也没告诉过我。”韩综垂下眼眸,语调缓缓地说道,表情略有些受伤。
    “那日你跟地臧阁的人拼命,穿着什么衣服,身上可沾了血?”崔桃再问。
    韩综立刻抬头,惊讶地看着崔桃:“我身上确实沾了血,在胸前一大块,因为当时有我父亲的人催促,我不能多留,所以只匆匆跟你道别就走了。桃子,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原来这才是她记忆里那个胸前有血的男子出现的原本场景。
    因为两个记忆碎片都带血,她当初就本能地放在同一场景里分析了,以为都发生在案发现场。实则韩综救她,跟她道别的场景,早在两个多月以前。
    “你我非亲非故,你见我时我还正被府衙缉拿,你因何愿意信我这个坏人,还帮忙安置照顾我?”
    “当年我见你第一眼,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我信你不是坏人!”韩综语气特别坚定地说道。
    崔桃大概明白韩综的意思了,他对她一见钟情。纯粹看脸,所以觉得她不坏。这因果关联搞得还蛮不错的,值得在开封府推广,如此她就不必在开封府坐大牢了。
    “所以我们是不是已经——”崔桃心里有数,她是完璧之身,却故意去试探韩综,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韩综连忙慌张地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们从未做过任何越矩之事。但我承认,我确实一直想得到你的芳心,却不是想把你养作外室。我本打算科举高中之后,便与父亲商议娶你进门,至于身份,我一直在想办法周全,寻妥当的人帮忙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新身份,却没想到如今出了这样的意外。”
    韩综说完这些话后,低头默了会儿,双手攥着茶杯,抬头时,目光希冀地望着崔桃:“桃子,你真的一点点都不记得我了么?”
    “我当然记得你一点啊,你手指上那一‘点’。我想,我以前应该是对你有过感情。”她初见韩综时,心脏突然有一种抽搐的感觉,应该是身体本能地条件反射。
    韩综听崔桃这么说有点高兴,却也有点难过。因为崔桃很坦率地丝毫没有羞涩地在陈述这件事,便说明她现在对他其实已经毫无感觉了。
    “原来我一直在觊觎朝廷的盐运图。”崔桃叹了口气,“这罪名看来是甩不掉了。”
    “你不说,我不说,便没人知道。至于孟达的案子,你只要不认,目前也没有证据证明你有罪,回头我再想办法,帮你洗清冤屈。”
    “我本来就不冤,何来冤屈?我倒是很奇怪,我自己当初为何我明知道人不是我杀的,在被官府缉拿的时候,却认了罪,一心求死?”
    “想来是跟你要保护的亲人有关,地臧阁一直拿此威胁你。一年前我遇见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其实没有多少活下去的心思。”韩综叹道。
    崔桃点了点头,对韩综道:“多谢你今日为我解惑,也多谢你曾经照顾我,这顿饭我请。”
    崔桃叫来何安,点了八仙楼的特色菜,又要了青梅酒给韩综。
    韩综正高兴自己可以和崔桃一同用饭,却见崔桃拿起钱袋,跟自己道别了。
    “诶,你不跟我一起吃?”韩综问。
    “开封府还有尸体等着我去验,这会儿是忙里抽空来见你的,下次吧。”崔桃对韩综笑着挥了挥手,便利落地转身,如翩跹的蝴蝶一般飞快地下了楼。
    韩综含笑望着崔桃离去的背影,复而再负手站在窗边,眼望着从八仙楼出来的崔桃,身影逐渐消失于热闹的街市尽头。
    这时候,韩综的脸色才彻底沉了下来,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拳,原本艳色潋滟的桃花眸也瞬间阴冷至谷底。
    片刻后,一名武人模样打扮的男子闪进屋内,对韩综拱手:“人安全回了开封府。”
    “传话给她,若再有下次,我要她的命!”韩综狠狠吐字,眼里充满了狠绝的阴戾。
    随从忙谦卑地应是,随即匆匆退下,将门关好。
    何安一边在一楼大堂笑脸陪着客人,一边不时地关注五号雅间的情况。半个时辰后,他见韩综从雅间里出来,忙笑着迎上去,询问韩综还有什么需要,是否吃好了。
    韩综温笑着应了一声,大方地给了何安三百文的赏钱,便潇洒迈步离去了。
    何安立刻带着人去五号雅间拾掇,却见桌上的每一样菜都刚巧吃了一半,连酒也是只喝了半壶。
    天大黑的时候,何安便提着食盒,借着给开封府送饭为借口,去见崔桃。
    崔桃:“如何?”
    “给小人三百文赏钱呢,特大方。”何安说完见崔桃严肃盯着自己,忙道,“崔娘子离开大约两柱香后,有一武人打扮的进去了,之后又出来了。再之后,约有小半个时辰,他人才出来。”
    何安接着把韩综吃一半酒菜的情况告知崔桃,直叹奇怪。
    “确实奇怪。”崔桃大概明白,韩综酒菜留下的那一半是她的份儿。不挑食,不偏好,每一样均匀留半,可见此人本性之中有偏执的一面。
    何安走之后,崔桃便在原地徘徊,琢磨这事儿是否要告知韩琦。
    韩综话里有几分真,崔桃不确定,但目前看来他的话都说得通,逻辑上都过得去。若韩综有心瞒着他认识她的情况,真是为了保护她的名声,也是为了避免她被追责定罪,崔桃想不出自己出卖韩综的理由。
    总要念及旧情,不能忘恩负义,如果韩综真如他所述那般,他曾那样费心照料过她,帮她规避了官府的追捕。事实上,从韩综没有强占美色这点来看,说明他对她该是尊重的,即便他这人性子里虽有偏执,可很多人的性格都有不好的一面,但这并不代表他本人就一定是坏人。
    “你今天又悄悄出门了?”
    想曹操,曹操到。
    崔桃听到身后传来韩琦的说话声,背部一僵,随后转过身来,和他四目相对了。
    “跟我来。”韩琦转身便去。
    崔桃跟在韩琦身后,大概揣测到韩琦应该是多少猜到或者怀疑什么。
    韩琦带崔桃进屋后,从桌案上拿起一根钗,递给崔桃。
    崔桃记得这根簪子,在孟达夫妻死亡的现场,她头上簪的就是这根簪子。在还不知道仇大娘是真凶之前,她一直声称自己贪财杀人,这簪子便是证据之一。后来韩琦怀疑她是细作,便检查发现了这簪子中空。
    “孟达夫妻既非你所杀,你谋财害命的杀人理由便不成立,那么这根簪子本就属于你。簪子上有血,说明在你沾了死者的血之后,碰过这根簪子。”韩琦道。
    崔桃点头,认同韩琦的说法。
    “在孟达夫妻被凶杀的现场,你慌乱之下跌倒在血泊中,外有仇大娘率众人围堵你,诬陷你杀人,在这种紧要的关头,你却不忘确保这跟簪子簪在你的头上。之后你被缉拿至开封府,从不为自己辩白一句,宁愿认罪求死,显然你早已没了求生之意。”
    崔桃继续点了点头。她明白韩琦的意思,在凶案现场紧要的关头,在已经没有了求生欲望的时候,她却格外在乎这根簪子。说明这在簪子对她有格外不同的意义。
    崔桃拿着这根簪子打量,簪头是‘蝴蝶落花’的样式,一只精巧地翘着翅膀的蝴蝶落在紧簇在一起的三朵桃花上。桃花,或许有呼应她名字的意义。这簪子虽为银制,不比金子贵重,也无珍珠宝石等物镶嵌,但雕工十分精细,异于市面上普通簪子,特别是这蝴蝶飞翔的姿态,堪称为一种美学,能熟练抓住这种结构和比例精髓的工匠,必定不凡。
    “这般精巧的手艺,更像出自宫中或勋贵之家。”韩琦随即从袖中拿出三根形态各异的蝴蝶金簪放在桌上,与崔桃的那根比较,这三根的精巧程度竟有些比不过银簪。
    既已经是金簪了,不用问便可知必定出自富贵人家。
    崔桃合理地怀疑,这根精致的银簪很可能是出身不俗的韩综赠给她的。但若是他所赠,这簪头可以掰开,内里中空,为细作所用之物,说明了什么?
    崔桃烦躁地翘起两根食指,揉了揉太阳穴。
    韩琦瞧她这样,轻笑一声,“可有话对我说?”
    “可以不说么?”崔桃反问。
    “也可。”韩琦应了一声,倒没强求,随即拿起盘里的一块点心送进嘴里。
    崔桃听到了咔嚓一声脆向,目光立刻落在了韩琦所吃的东西上。三角形,外表焦黄,咬起来清脆,甚至可以闻到奶香和杏仁香。
    崔桃想起来了,那天在广贤楼看相扑的时候,韩琦就端了一盘这种点心给她吃。她当时吃得挺开心,一口气都吃完了,事后因为还要应对爱演戏的赵祯,倒是忘了细问这点心是什么,如何做的了。
    崔桃便伸手也要拿一块吃,却听韩琦道:“不准。”
    “韩推官小气了,人家还特意给你做饭吃,吃你一块点心怎么了?”崔桃不满道。
    “哦?那两顿饭不是你对我的诚心感谢?”韩琦反问。
    崔桃:“自然是。”
    韩琦点点头,继续咬了一口点心。
    崔桃没忍住,再问:“那这点心叫什么名?”
    韩琦回看一眼崔桃,偏没说。
    崔桃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有办法知道,我去八仙楼一打听便知道了。”
    崔桃说罢,起身就要告辞,牛气!
    “那有点难,这是我家厨娘的手艺。”韩琦道。
    崔桃立刻蔫了,坐回原来的位置,好脾气地赔笑问韩琦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你跟韩综的一切。”
    崔桃哈哈笑:“我跟他能有什么。”
    韩琦笑了下,继续拿第二块点心吃,对于崔桃的否认不拆穿也不否定。
    “好吧,我是跟他在八仙楼见面了。但这事儿如果都告知韩推官,韩推官再找韩综对质,就会变得很麻烦。”崔桃解释缘故。
    “谁说我要找他对质了,”
    韩琦拿起第三块点心送进嘴里,斯文地吃着,每一口吸引着崔桃的目光。
    “可知我为何悬赏你画像时,特意点明了你失忆。”
    崔桃:“答对了可有点心吃?”
    韩琦笑了一下,算是应允了崔桃。
    “钓鱼。”
    当初韩琦画像悬赏的时候,完全可以不必特意提及她的失忆。之所以把这个信息透露出去,就是为了钓鱼。如果她是细作,如果她背后有人,必定闻风而动。所以招来了地臧阁,如今的韩综是否也与之有关,则要进一步查证。
    崔桃立刻拿了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倒要好好分析一下这里头的用料,回头她自己琢磨透了,也能做出来,便省得被某人‘威胁’看。点心里里面有清新的奶香和芋香,外面脆皮的部分有醇厚的果仁香,这果仁中还必包含了杏仁。
    “我又岂会在鱼咬钩的时候,惊了鱼。”韩琦说道。
    崔桃明白韩琦的意思了,便是她如今不管说了什么消息给他,他暂且都会不声张,也不会去找韩综对质。
    “那我赦罪的事儿——”崔桃又拿了一块点心,叼在嘴里,眼巴巴地看着韩琦,那样子像极了伸着舌头的小狗儿。
    韩琦笑,“照你现在的机灵劲儿,你若不把鬼主意打到开封府身上,肯忠心耿耿地为开封府办事,足以将功赎罪。”
    “我自然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我便是有所隐瞒,那也是因为别的——缘故。”崔桃说到这里的时候,特意瞄了一眼韩琦。然后崔桃就把她跟韩综见面的经过全都转述给了韩琦,毫无保留。
    其实崔桃早在院子里徘徊,被韩琦叫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把事情告诉韩琦了。扭扭捏捏这么久,是想看看韩琦现在对她的容忍到了什么程度。结果喜人,他居然只是拿点心威胁她,还怪可爱的。
    韩琦听完崔桃的整个叙述之后,沉吟了片刻,问崔桃怎么看。
    “并无破绽,与孟达夫妻的案子也相呼应,都是偷盐运图。既然是发生在邓州府,大人倒可以派人暗中查一下,去年是否有贼欲偷图。”崔桃道。
    韩琦应承,随即看向自己手指上的痣,“倒真与我有关了。”
    “我却挺奇怪的,他既然与韩推官自小关系要好,甚至在跟韩推官分别之后,还在手上刺青一颗痣。怎么韩推官怀疑起他来,一点情义都不顾,半点不含糊?”冷静地就像是把韩综完全当成一桩普通案子里的陌生人一般,连点惊讶神色都没有。
    “不过是泛泛之交,倒不明白,他哪来的情义。”韩琦淡声道,“不过你的事情居然能牵扯到他,是令我意外的。”
    “那他包庇罪犯的事,大人是否要追究?”这里的罪犯自然就是指得崔桃自己。
    “空口无凭,他只要改口,便不好定罪。再者说,他是不是鱼尚未可知,还是不要惊了为好。”
    “不管怎么样,如今至少可以肯定,我过去三年必然与地藏阁有关,盐运图的事也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
    崔桃禁不住叹了口气,她确实是个罪人,她有罪。
    感慨完了,崔桃就站起身,把原本放在韩琦跟前的点心盘子捧到自己跟前吃起来。
    韩琦:“……”
    “所以这点心到底叫什么名字?”
    “酥黄独,本不算新鲜物,但经方厨娘之手,迥然不同于别家。”韩琦告诉崔桃,此菜便是用蒸熟的芋头,裹上杏仁、香榧研磨的粉,再煎炸而成。至于其中的具体的做法,他并不知,改日可替她问一问方厨娘。
    崔桃倒也曾吃过酥黄独,但印象没多深刻,因为味道上跟方厨娘做的这个差很多,皮不会在油炸这么久之后还如此酥脆,里头的芋头口感也不会如此绵密水润,更不会有奶香。
    “那就麻烦韩推官了,一定要帮我问问。若不肯说也没关系,做五斤给我就够吃。”
    韩琦一听崔桃要五斤,特意看了一眼崔桃,自然是很怀疑她这般苗条身量的人怎可能吃得下五斤那么多。
    “我院里那不还有两人么。”崔桃嘴上拿王四娘和萍儿做借口,心里却盘算着只给王四娘和萍儿一人分半斤,绝不能再多了,剩下都归自己。
    崔桃打算离开的时候,王钊正好来回禀十具焦尸的案子调查进展,崔桃就在旁顺便听了一耳。
    汴京附近所有村县,皆没有女囚丢失或转移的记载。那些徒刑的囚犯,在流放时路过汴京的情况也考虑到了,各州县但凡有押送囚犯路过东京地界,必然会在通关时出示通关文书,各关卡都会进行记录,可近来却也没有流放十名女囚的记载。
    总的来说,就是查无十人。
    “这未免太蹊跷了,十名女囚,数量不在少数,还能凭空冒出来不成?”崔桃叹道。
    王钊也点头附和,“我们也都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儿,这么多天附近的各州县都调查询问过了,皆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会不会这赭色衣料只是巧合,并非是女囚,而是别的什么身份?”王
    “焦尸存留的证据太少,就可以勘验的两具尸首来说,死者生前都受过酷刑。”崔桃叹道,“我本以为人数如此之多,赭色衣料,加之酷刑,女囚的可能性极大。但事无绝对,倒也不排除有其它可能。如果是其它可能,那就太难查了。到底是哪里失踪了十名女子,至今没有造成轰动,连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王钊挠挠头,也觉得这事儿棘手,要不是女囚,还真是更难查了,连个查找方向都没有。
    两日后,王钊和李远再将重新调查的结果禀告给韩琦,东京各地州县近来只有过两桩女子失踪案,一个人已经找到了,一个已经死亡,尸首确系为本人无疑,所以也不可能是焦尸之一。
    这案子完全没头绪了。
    转头又过了三日,案子依旧没进展,但崔桃当初所言的‘开封府有血光之灾’的话,却应验了。
    黄昏日落时,各街上的人都少了。开封府正门的守卫正觉得安静异常,不禁生出了打盹的欲望,忽然有一名少年突然冲了过来。
    守卫们见状,立刻抓住腰间的大刀,呵斥他不得无礼冒犯衙门。少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竟要硬闯开封府大门,口中还大喊冤枉。
    “我要见包府尹!”
    “你若有冤,递上状纸上告便是,衙门大门岂容你乱闯!快滚开!”守卫再次呵斥少年。
    少年被推倒在地后,守卫们便再度呵斥他离开,也没把他当回事儿。谁知那少年突然地起身,掏出一把匕首。
    守卫们见状都一惊,各自抽刀出来防御,欲将少年擒住。
    “冤枉!冤——枉啊!”少年再度大喊,面对着逼近他的守卫们,忽然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守卫见状,倒是都停住了,警告少年不要乱来,但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突然见有血柱喷射而出。
    那少年竟割喉了,随即倒在了地上。
    周围有两名守卫离少年稍微近一点,被喷的胸前和脸上都是血,少年身亡的地面四周也很快被血红色侵染了一大片。
    事发过于突然,而且过于血腥,守卫们呆滞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随即慌乱地喊人,一面通知了包府尹,一面告知了韩琦,又请了王钊、李远和刘仵作来。
    李远本能以为需要崔桃验尸,所以在听说消息后,就差人叫了崔桃来。等崔桃过来的时候,李远见刘仵作也来了,方知自己叫错了人,忙小声跟崔桃赔罪。
    崔桃摇了摇头,表示没事。这么血腥的验尸,她不会跟刘仵作抢。
    刘仵作却是瞪了一眼崔桃,立刻跑到死去的少年身边查看情况,割喉致死是确认无疑了,还要看看他身上有什么其他异常之处,确定并无外伤之后,便禀告了上去。
    崔桃打量这少年面黄肌瘦,双手有茧,衣衫虽然看起来还算整齐,但一双鞋子都已经破旧漏洞,可见他家中状况清苦。
    包拯听守卫陈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惋惜地看着在地上身亡的少年。
    “却不知有何冤情不肯明说,竟如此刚烈地选择在开封府门前自尽。”
    大家都纷纷附和,也都觉得惋惜,感慨这少年不该这样莽撞寻死,好好一鲜活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
    “这事儿太蹊跷了。”崔桃叹道,“瞧他一身打扮,不像是富裕之家的人,连双好鞋都穿不上,哪来这样的匕首自尽?”
    众人这才看向少年拿的匕首,刀柄有雕花,刀身没沾血的地方泛着冷白光,一看就是把好兵器,跟一般粗制滥造的匕首和菜刀大不一样。
    包拯点了点头,同意崔桃所言,此事的确有蹊跷。他吩咐下去,查明少年的身份,再查清其所想要控诉的冤屈为何。
    包拯走后,王钊立刻吩咐属下们赶紧将府门前的血清理干净,否则若会吓着门前来往的百姓和前来开封府办事的诸位官员们就不好了。
    “崔娘子的话还真灵验,说有血光之灾,便就真来了。”李远忽然想起这事儿,便提一嘴,惊叹佩服不已。
    崔桃下巴一扬,不谦虚地接受了李远的赞美。
    韩琦正走在前面,闻得此言,忽然停下脚步,挑眉看向崔桃。
    “做了法事,便可免于血光之灾?”
    被韩琦这么一问,装高深的崔桃立刻绷不住了,她讪笑着和韩琦解释道,“可能是我请来的那位法师道行不够,法力不行,没能拦得住。”
    韩琦招手,示意崔桃近前一些,低声问她:“可能?”
    崔桃:“何意?”
    “既然你道行深,说一次准一次,为何不自己做法?又为何没有瞧出那请来的法师道行不够?”
    崔桃愣了下,频繁地眨了眨眼。
    “可见你是一知半解。”韩琦问崔桃还想不想吃方厨娘的酥黄独了。
    又拿食物威胁她!
    “我反思,以后不会瞎说了。”
    崔桃乖乖向美食低头,她确实不太懂算命,只略懂些皮毛,可以预测个大概运势什么的。
    大概是缺什么偏爱显摆什么的缘故,崔桃就格外喜欢装玄乎。至于最近这两次都被她说准了的情况,主要还是因为开封府这个地方招血光之灾的概率比较高。
    刘仵作随即二次检查少年的尸身,将情况禀告给了韩琦。
    崔桃这会儿还在韩琦这,她还是偏向认为那十具焦尸系为女囚,便来翻阅王钊和李远调查时带回来的各州县的相关记录。
    刘仵作回完话后,就不时地往崔桃那里看,似乎看她很不顺眼。
    崔桃最近忙着查案子,忙着做美食和吃美食,几乎忘了还有一个刘仵作跟她不对付。近两日,衙门里又多了几个人异样眼色看她,小范围地在背地里骂她是什么荡什么妇,专门勾引男人。那些人以为他们声音小,她就听不见了。崔桃却是能根据说他们话的口型,辨出他们在说什么。
    等刘仵作出门去,崔桃也忙跟韩琦道别,跟着出去了。
    刘仵作走了几步之后,发现崔桃就在他身后跟着,生气地转过身问崔桃:“你跟着我作甚?”
    “开封府这么大,路这么宽,都是你家的,别人不能走么?我看刘仵作最近有点火大,要不我要送你一碗苦瓜羹给你败火?”崔桃关切地问。
    “你少来跟我假惺惺,留着你那套去哄年轻的韩推官和王巡使他们去!我老了,可不吃骚狐狸这套。”刘仵作冷哼道。
    “刘仵作这话说的,好像他们都是图我的色一般。你诬陷我可以,可不能诬陷韩推官和王巡使啊,他们品性高洁,岂会是你说的那般!”
    “就没有不偷腥的猫,不好色的男人,特别是年轻的男人。你不也正是凭着你的姿色,才能在开封府混入如此如鱼得水么?”
    刘仵作话毕,哼笑一声,转身要走,却惊见韩琦和王钊就站在自己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