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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

      冯京墨一听,倒也没发火,但笑模样瞬间便没了,他问小丫头,“要我接电话吗?”
    小丫头摇头,说不用,电话已经挂了。
    三太太见状,笑说,“怕是不知道你来这儿,我去给家里挂个电话说一声吧。”
    京钰在一旁插嘴,“四哥早八百年就嘱咐了,今儿来这里,不用备饭。”
    三太太见这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说既是如此,恐怕真是只有今儿得空,那还是回去吃吧。冯京墨也不搭腔,依旧陪着她们喝茶赏花。直到日影斜斜,大太太三催四请,他才松了口,站起来告退。
    几个太太都喜欢他,对慕白术好感也甚,一直把他们送到垂花门口,目送他们出去了才回转。三太太还特地叮嘱京钰,让她回去别拱火。
    “老大老二有些过了吧。”等人都瞧不见了,二太太幽幽地说。
    三太太扶着大太太转回身,慢慢往回走,“怕什么,这不还有我们家么。”
    慕白术头一回和除了京钰的冯家人吃饭,简简单单一顿饭,便看出了和谐下的暗流涌动。大少爷二少爷是明里的功夫也懒得做,两位少奶奶看起来倒是温和,但怎么说人家才是一家人,他便也不大愿意应付。两位小姐,原本男女有别,有一位又已经半大了,他便只逗小少爷说了几句话。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漱过口,竟是连茶都不喝,便各自散了。京钰心里不痛快,一吃完就带着晓芸走了。冯京墨同慕白术等大少爷二少爷两家都走了,才慢慢往回走。
    冯京墨的耐心似乎也被这顿饭消磨尽,第二天便让喜顺去回了大少奶奶,往后都不在家吃饭了,不用管他。
    他带着慕白术在外头整整浪了两天,九个租界带他跑了个遍,各国风格样式的建筑一一看来。上海也有租界,但一来没有这么多,二来他们在上海都拘着,腾不出这份闲心。如今回了自己的地界,又不用担心齐羽仪的眼线。冯京墨便带着他闲逛,在法租界吃法餐,在意租界喝咖啡,在比利时租界买巧克力,还答应他找一回去日租界吃鱼生。唯独英租界,冯京墨一边同他感概英式建筑,一边嘱咐他千万别尝试英国菜。
    慕白术有些奇怪,好容易来一回天津,怎么不带他去尝尝正宗的天津菜,反而尽吃些西洋菜。他没忍住,问了,冯京墨一听,乐了。
    “傻东西,天津菜,哪家馆子比得上齐府,他家那厨子可是有名的。吃了他家的,你再去吃馆子,简直是棒槌。”
    他刮了一下慕白术的鼻尖,又说,“要说天津也没有什么有名的,一个麻花,家里头有好些,你愿意吃让京钰给你拿。一个狗不理包子,哪天起早我带你去尝尝也就是了。”
    行了,那就是吃不上了,慕白术在心中暗道,但脸上还是乐呵呵答应着。
    这么混了两天,就混不下去了,冯京墨那帮子发小不放他过门。他实在逃不掉,也挺想他们的,便把喜顺留给慕白术,又嘱咐京钰在家里照看,自己出去赴局了。
    慕白术坐在抄手游廊的阴影里头,今日冯京墨起来洗漱完就走了,他和喜顺简单用了午饭便让喜顺自便,自己找了个地方过来坐。来了几日都是闹闹腾腾的,今日冯京墨走了,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他终于找到个时间仔仔细细看看这间院子。
    他来之前就想好的,一定要把冯京墨长大的地方看个仔细,一个角落,一块瓦片都不错过。如今,偌大的院子寂静无声,只剩他一个人,他的心情不自禁地鼓动起来,好像是在窥探冯京墨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是个深沉阒寂的院子,与冯京墨完全不搭,与他之前的想象也截然不同。也许是因为冯绍宁也住在这里,整个院子没有一处能看出冯京墨的影子,让人无法置信就是这个地方,孕育出冯京墨那样的人物。
    这里的正房是冯绍宁住的,如今铁将军把门,锁得严严实实。东厢房是冯京墨的,一开六间上房,西厢房原本空着,如今打扫出来让他住了。
    院子是青灰色砖,铺了两条灰砂石的小径,各自从东西厢房蜿蜒到正房前两侧。那里各辟出了三四米见方的泥土地,不见花草,只各种了一棵郁郁葱葱的枇杷树。这两棵树显见是得了精心照料的,溽夏的日子,丝毫不见焦枯颓靡。绿莹莹的,透着精神,横生的枝桠长成一个华盖,将泥土地全都笼罩在树荫下。也因着这顶华盖,正午的时分,即使无人浇灌,不铺草壤,泥土地依旧看着湿哒哒的,滋润得很。
    我供你水分养料,你长大成伞,为我遮风蔽日。
    这便是,相濡以沫吗。
    风动,狭长的叶片清舒脆展,树叶们擦肩而过。风声,叶声,加上思念着一个人的心跳声,美妙极了。
    喜顺端着一个琉璃雕花盘,抿着嘴笑。他怕慕白术一个人无聊,出去办了点事就赶着回来了。进门正巧遇上门房有人送了新鲜的荔枝,他讨了一盘。进院门就瞧见慕白术一个人坐在这里出神,他一路走过来,立定,叫了三两声,竟没把人叫醒。
    他稍稍加大了声音,还带着笑。这回慕白术总算回神了,他循声看去,只见喜顺看着他笑。他猛一回神,还有些糊涂,便问喜顺怎么了。
    喜顺笑道,“十洲先生想什么好事呢,我叫了三四声了,都没搭理我。”
    慕白术真的是一点都没听见,听他这么一说,有点儿臊。喜顺倒也不是真的问,就是打个趣,说完了便把手上的盘子递过去,让慕白术吃一些。却听慕白术说,“我瞧院子呢。”
    喜顺一个愣住,无意地也扭头去看,一旁慕白术又说,自言自语一般,“这里…真是一点儿都瞧不出。”
    他是在自言自语,话都没说完,可喜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重新将这个院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个他从小就看惯的地方,真的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里,还是太太在的时候的样子。”喜顺喃喃自语,慕白术扭头看他,他似乎一点都没察觉,“自从太太走了以后,少爷就不让这里有任何变化。这个院子里的东西,谁都不许动,连挪位都不行。”
    喜顺的视线落在东厢房的一间屋子上,那是冯京墨的书房。“有一回,有人巴结当家的,送了一方好砚,当家的不舍得用,留给了少爷。可巧回来的时候少爷还没下学,当家的便去书房将少爷的砚台换了。少爷回来,一见砚台变了,眼都直了,发了好大一通火,当家的来哄都没用。除了我跟着出去的没受牵连,里头的每一个都挨了骂。”
    “闹了半日,才知道是为了砚台,把当家的气了个半死。幸亏换下来的还没有扔,赶紧让人取回来,这才好了。打那儿以后,谁都不敢轻易动这院子里的东西了。”
    一阵风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喜顺被吸引过去。“听说这两棵枇杷树是太太当年亲手种的,从小树苗养起,太太过世好几年后才开始结果。这上头的果子谁都不能动,连当家的都没份。头几年酸酸涩涩的,根本没人乐意碰,少爷一个人都吃了。后几年开始甜了,更了不得了,天天早一次晚一次数一遍,生怕有人偷吃。防我跟防贼似的,也就是齐家二少爷来的时候,能分一口,托二少的福,我和喜德一人才得一颗。那段时间,下人们每天都轮流在树下头值班,不为别的,就为赶鸟,谁都不想替鸟背黑锅。”
    所以,那时候的涩石榴才能一颗不剩地都吃了,因为从小便苦涩惯了么。
    慕白术想问问喜顺冯京墨他娘的事,但兜兜转转,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算了吧,有一天,还是希望能亲口从他的嘴里听到。
    喜顺说着枇杷,终于想起来手里的荔枝了,连忙举起来让慕白术吃。这荔枝是泡在井水里送过来的,还带着枝叶。碧绿的叶子,艳红的果子,沁凉的井水滋润着,衬着透明的琉璃碟,慕白术一看便爱上了。
    他让喜顺坐下一块儿吃,喜顺不肯。慕白术说,荔枝性热,不宜多吃,一人吃个四五颗也就差不多了。这一盘有十几颗,他们俩人一起吃正好。
    喜顺这才坐下,两人一起剥荔枝。红色的果皮被小心地揭开,莹白的果肉露出来,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瓜子似的核仁,简直比最上好的羊脂玉还要漂亮。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磕,立刻皮破汁流,清润的果蜜一气儿涌出来,灌得满口都是。
    “好甜。”
    慕白术一口还没咽下去便忍不住说道,他眯了眼睛,享受着蜜糖般的汁水从喉咙口一直滚落到心口,整个人都是甜的。
    “晚饭后再去要一些凉着吧,四少回来好吃。”
    喜顺一口塞了一颗大的,正噎得说不出话,闻言只能捣蒜般点头。
    “好呀,你们在偷吃什么,可算被我拿住了。”
    喜顺背后一声娇呵,慕白术探头去看,原来是京钰。他立即便笑了,朝京钰招手,“你来得正好,快过来一起吃,可甜了。”
    京钰来的路上也看见了,她于荔枝一般,只让人送去她屋子里。如今看他们吃得满手流汁,馋虫也被勾起来了,拉了晓芸一起,四个人嘻嘻哈哈把一盘荔枝都吃了。
    晓芸端水来给他们洗手,京钰一边洗,一边对他说,“四哥让我照看你,这个院子闷得很,我怕你无聊,带你去后园子逛逛好不好。”
    喜顺正巴不得,也不让晓芸收拾了,只说他来,推着慕白术就让跟着去。慕白术无法,只好跟着京钰走。宅子大,他没转几次就不记得路了,不过左右是和京钰一起,他便由着她带路,闲逛起来。
    不多会儿,眼看着走到尽头了,不知哪里又伸出一条小径,转过弯,豁然开朗。
    慕白术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花园,一眼望不到头似的。
    “我家的院子同齐家三太太的比如何?”京钰笑问。
    慕白术摇头说不出话,这如何比呢。一个大气磅礴,一个小巧精致,就好比,一人男人和一个女人怎么比呢。
    京钰引着他走进去,“走吧,我带你逛逛。”
    他们走走看看,走两步倒要停三步,才逛了个头,晓芸突然凑过来,问,“小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京钰和慕白术本来没听见,被她这么一说,都停下来侧耳倾听,这一听,竟好像真听出了些响动。听不出是什么,非要说的话,有些像破空之声,但声音轻得很,似有似无的。
    京钰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也顾不让逛园子了,扯起慕白术的袖子就道,“走,我们去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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