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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天气不多时就转得更凉,到了晚秋。沈识檐将大门口的最后一点枯树叶扫净,抬头望了望。天空的颜色已经逐渐由蓝转白,显得愈发清冷,一阵风吹过,竟有些刺骨,沈识檐这才意识到,冬天要来了。
    安静的胡同里响起了“嗡嗡”的声音,一辆小电车由远及近,后座的两边各跨了一个箱子。电车停在老顾家门口,骑车的人下来,从箱子里取出一叠报纸,放到了屋檐下的报箱里。沈识檐看着他,偏了偏头,开口唤了一声。
    “师傅。”
    送报的人停下正要骑车的动作,抬头看过来。
    “我也想订报,”沈识檐快走了两步过去,问,“怎么个订法,一年一年的吗?”
    那师傅转着眼睛打量了他一圈:“年轻人也看报纸啊?”
    年轻人?好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字眼来称呼他了。沈识檐懒懒一笑:“不年轻了,都三十多了。”
    “三十多?你看着不像啊。”
    沈识檐又笑了笑,询问了价钱,便回家去取钱。等他再回来,看到老顾正站在门口跟送报的师傅聊着天,这么个北风卷落叶的天气,老顾竟然就穿了件线衫。
    “老顾!你怎么不穿褂子!”沈识檐远远地喊。
    “啰嗦。”老顾回了一句,说罢不给他继续教训自己的机会,皱着眉头问,“你怎么还订报纸啊!”
    沈识檐把钱递给那人:“这不向你看齐么,多读书多看报。”
    他碰了碰老顾,要他先回去加件衣服。
    “我不冷!”老顾横着眼道,“我比你还壮,这天儿穿这个正好。”
    沈识檐不理他,跟送报的师傅签完字以后就自己跑到屋里跟桂花奶奶要了件衣服。
    “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他一边给老顾披上衣服一边絮叨,“别觉得自己多壮,最近感冒的特别多,年轻的都不敢穿这么点出来,就你厉害啊。”
    老顾不服,“哼”了一声,瞄了一眼院里之后小声跟他说:“我刚刚偷偷喝了两口酒,浑身舒坦得不行,一点儿都不冷。”
    沈识檐无言,跟老顾大眼对小眼瞪了半天。
    “你不能……”
    “我不能老偷着喝酒!”老顾心里跟明镜似地,首先抢断了沈识檐的话,“但是你最近都不去拿酒,我都快想死了。那你老不去,我就一口都尝不着,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呢,我不偷偷喝一口的话,没准早就病倒了。”
    得,成了他的不对了。
    老顾又捅了捅他:“你到底什么时候还来朋友啊?”
    闻言,沈识檐想了想,忽然轻轻地笑了出来。
    “你小子笑什么?”
    沈识檐摇摇头:“虽然最近都没来朋友,但我倒是交了个朋友。”
    “那你怎么不……”刚要怪他有朋友怎么不把握机会喝酒,老顾就突然回过味儿来,他对上沈识檐戏谑的眼睛,一愣,“你谈对象了?”
    对象。
    不知怎么的,把这俩字跟孟新堂那身形和脸放到一起,沈识檐就想笑。他把手插进裤兜里,忍着笑意点了点头。
    “好啊!”老顾激动地拍了下手,原本卷在手里的报纸立马被这一巴掌拍成了一坨不明的形状,“好啊好啊!哎!你什么时候带过来给我们看看。”
    沈识檐见他这激动的样子,笑着提醒:“你小点声。”
    老顾显然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巴不得立马让全胡同知道:“小声干吗啊,你等会儿,我得去告诉桂花,她前几天还跟我念叨要给你介绍个姑娘。”
    沈识檐赶紧在老顾跑走之前拦住了他。
    “你拉着我干吗?”
    “老顾,我得提前跟你说下个事儿。”沈识檐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我交的对象不是个姑娘,是个……”
    沈识檐斟酌了一番后面的用词,最后说道:“小伙子。”
    很明显的,老顾的脸上有片刻的呆滞,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在那一刻,沈识檐意识到自己还是紧张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活得挺随意的人,不太会在乎别人的看法,但面对老顾,面对这个像是他的亲人的小老头儿,他忽然很怕听到什么激烈或失望的话语。
    他稍稍站直了身体,挺了挺背脊。
    “其实,谈恋爱就是找个喜欢的人,男的女的,我觉得真的不重要。”
    听到这话,老顾才抖了抖身子,回过神来。
    “男的啊……”他看了沈识檐半晌,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嗨,你别这么看着我。男的就男的,怎么着都是一辈子,我不至于这么老顽固,难道我还能因为你找了个男朋友,就不给你酒了不成?”
    沈识檐这回笑得灿然又轻松,突然抱住了老顾,也不管他的抗议,就是不撒手。老顾的下巴抵在他肩头,所以他没看到老顾微微红了的眼角。
    “你找个人不容易,只要他待你好就成。哪天你带他过来,到时候我给你弄两样你爱吃的,陪你们喝一杯,这回肯定可以当着桂花的面喝了。”
    “好,等他有空就叫他过来。”沈识檐说。
    等老顾小跑着进屋去跟桂花奶奶报喜,沈识檐还在后面吼了一声:“下回不许再穿这么少出来!你小心感冒!”
    这天下午,沈识檐的家门口就多了个报箱,来安装的人还给了他一个木牌,说愿意的话可以自己在上面写个名挂在箱子上。沈识檐回了屋,翻来覆去看了那木牌半天,还是收到了抽屉里。虽然他的字也不差,但孟新堂的要更好看,还是等他来了再写吧。
    第二天下班回家,沈识檐在报箱里取了第一份报纸。他试着剪了一次报,贴在了一个新的本子上。做完批注后端详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倒也还算工整,于是拍了照,发给了孟新堂。孟新堂的电话很快就回了过来,他笑着问他:“要开始养成老古董习惯了吗?”
    “老古董有你一个就够了,我懒,做不到你那样。”他站起身,又翻了翻那刚用了一页的本子,“我可以在你没时间的时候帮你剪。”
    那边沉默了两秒钟,传来低低的笑声。
    “好,那以后我们两个的本子拼起来,刚好年年岁岁,一天都不少。”
    沈识檐知道孟新堂不是刻意将话说得漂亮好听,这只不过是他在那一瞬间的自然想法罢了,所以他觉得,孟新堂一定是个天生的“正经诗人”,说着自己没有艺术细胞,却一本正经到迷人。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这两天的工作,沈识檐想到今天那个常围着他转的小实习生吸着鼻子跟他请假,忍不住叮嘱道:“最近好像感冒的人很多,你小心不要中招。该加衣服加衣服,多吃点水果增强点免疫力,万一觉得不舒服了赶紧告诉我,我指导你吃药。”
    那边的孟新堂说“好”,让他不要担心。又说最近会很忙,有两个时间节点要赶,应该都没有时间过来找他,让他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两个人也是在这种时候才觉得,北京是真的大,从孟新堂那里开车过来,竟然要两个小时。
    “过度劳累,不注意休息也会使免疫力下降。”沈识檐强调。
    “沈医生放心,”孟新堂笑道,“我会很听医生的话。”
    沈识檐笑了几声,刚想说老顾邀请他来喝酒的事,就听到那边有人同他说了句什么。孟新堂很快低声同他说有点事情要处理,两个人便很快结束了这次通话。沈识檐看了看表,已经九点钟了,还在加班吗?
    这次的流行性感冒的确来得很凶,光是沈识檐的科室里,都已经有一小半的人不得不休病假。好在这阵子胸外科新来的病人不算特别多,已经住院的病人也没有什么很严重的突**况,不然还在岗的这点人盯起来还真是够呛。
    这天晚上沈识檐值小夜,除了一个病人突然说胸口痛以外,竟然没再出什么别的岔子,平静得让值班的护士都觉得,今天可能可以买注彩票,庆祝自己走了大运。可一个小年轻的护士却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脑说:“当你得意自己清闲的时候,就意味着即将迎来恐怖的伤病连击,这是我们医学院的师兄师姐总结出的定律。”
    沈识檐看了看自己近几天的手术安排,觉得有些口渴,便起身去接了一杯水。手机铃声就是在这时候响了起来。饮水机忽断了下水,冒出一个空空的气泡,沈识檐的心突地一跳。
    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沈识檐接起来,听筒中传出来的声音却并不陌生。
    “识檐哥哥!你快来看看我爷爷。”
    沈识檐是一个无神论者,但他很多时候都怀疑,人对于灾祸是有感知的,或者说,他对于死亡是有感知的。就像当年他父亲去世的那个早晨,他正在宿舍,准备去上第一堂课。刚刚拿起书包的时候,手机铃声也是这么仓促急迫地响了起来。被铃声刺到耳朵的第一秒,他就直觉这个电话传递的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因为那是早上的七点二十分,根本不是该收到电话的时间。
    现在也是。晚上十点半,本该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