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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节

      这几年来,因天子多病,性情难免不同往日,发贬官员的事情时有发生,又因他听那星南大和尚的话,要吃天地灵气荟萃之草药练出的药丸,催要下头进奉,更是引得怨声载道。
    周弘殷越是病重,就越疑神疑鬼。
    要知道郭保吉多年以来四处戍边,去过的地方何止江南西一路,另有淮南淮北、荆湖北、广南东、京西、河东、河北,而郭家更是世代将门,四处征战,除却本家所在的地方,其余枝脉分布各地,或在正军之中,或是厢军里头,俱都已经出头,拿出舆图画一画,整个大魏的版图,没有他们不到的势力。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可像郭家这样的将门世家,一旦起了反心,便是他们自家不想反,谁又知道会不会同魏太祖一般,有那黄袍加身的一日。
    “……小的打听到一个消息,说是翔庆军中回报,郭监司同西边多有往来,忽有通信,还遣人送过东西过去,又私下面见过对方来的使者……”去打探消息的人小心翼翼将自己探来的密信说了,“郭家而今在京中还有两个儿子,长子在学士院里头修书,次子在国子学中念书,而今修书的那一日已经告假回家了,念书的也多日不曾上学,只走了一个女儿,好似是去兖州投外祖一家了。”
    周承顺一般也是帝王家出身,听得当日周弘殷召郭保吉回京时,特地还给他一对儿子安排了京城的差遣同书院,哪里还有不知这是明面施恩,实际以子女为质,便不住冷笑。
    走了个女儿倒是不算什么,妻子都留在京中,已是够用了。
    不过想到从前与兄长说起史书里头将帅投敌,致使妻子被诛的典故时对方的反应,再对比今次父亲的做法,周承顺只觉得差别甚大。
    当日周承佑叹惋男子行事,却致使家小同受牵连,遇得将帅当真要反,到了那一步,遇得一个薄情寡义的,为保自己性命,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又有哪一样舍不下去?如此以人为质,不仅无用,还显出十分残忍刻寡。
    周承顺叹了一回,心中却并不认同兄长的说法,只觉得若不处置,如何能警示后来人。
    眼下来看,今上的想法,倒是与次子殊途同归了。
    打听清楚消息,知道了可能的原因,周承顺就不再着急,等到下头人把那大夫找了过来,径直带着人往内廷而去。
    他进宫之后,先去了一趟清华殿,等到问诊完毕,确定兄长没有什么大碍,只需吃了药卧床静养,随即转身就去了垂拱殿。
    此时天色虽然不早,然则按着往日天子行事历,应当正在批阅奏章才是,可到得地方,却听闻周弘殷早回了福宁宫。
    周承顺闻知之后,转往福宁宫而去,果然一到门口,就见得一排小黄门立在外头。
    他远远站了片刻,这才走得近了,寻个边上的禁卫问道:“可是星南大和尚在里头?”
    那禁卫不敢回话,却又不能不回,只好低头不语。
    周承顺也不逼他,往前行了几步,同仪门官道:“我有事要见陛下。”
    纵然是亲生儿子要见老子,当那老子是皇帝的时候,却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仪门官迟疑了一下,半日没有动作。
    周承顺多少猜到对方的心思。
    此刻星南大和尚在里头,自从此人进宫得了天子青睐之后,就常常进福宁宫中授课传业,而周弘殷除非当真卧床不能再起,几乎从未缺课,上课时便是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会中断。
    “我先前遣了门客去蓬莱岛采药,谁知因缘际会,得遇仙草,已是采得回来,今次是向陛下报喜的。”
    那仪门官听得有蓬莱岛仙草,又是从皇子口中所述,哪里还敢耽搁,一咬牙,隔门唱了一句。
    殿内没有回声,直到听说那蓬莱岛仙草之事,才听得一声铃响。
    仪门官连忙把周承顺让了进去。
    福宁宫乃是天子居寝之所,周承顺转进偏殿,果然见得当中地面摆了两块空荡荡的蒲团,周弘殷同那星南大和尚相隔而坐,间的他过来,立时就道:“我儿去蓬莱岛上得了仙草?”
    周承顺早有准备,将手中抓了良久的一个小木盒子托举起来,道:“正是此物,儿子当日派去的人行舟至半,忽然海上大风大浪,船舟几欲倾颓,等到云收雨歇,面前有海市蜃楼,当中仙人吹笛弹奏,舞乐四起,最后见得一名仙子将手中仙笛择了一处地方埋下,不多时,便长出紫竹簇簇。”
    “虚影消散之后,众人面前忽现一山,那山同海市蜃楼中仙子舞乐的场景如出一辙,绕岛一圈,却在一处角落见得那紫竹。”周承顺越说越是惟妙惟肖,到得后头,已是手舞足蹈起来。
    周弘殷先还只随意听听,此时却是慢慢坐直了身体,拿眼睛看着那木匣子。
    第329章 从长计议
    一边的星南大和尚见周承顺进门,早已站了起来,此时听得说有蓬莱岛的仙草,难免面露好奇之色,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那木匣中有一黄色柱状植株,茎足两指宽,鳞片状,如同卵形,叶片肉质肥厚,如同覆瓦一般生在茎上,叶片丰润,隐隐有霜粉覆盖其里,凑近闻之,似有奇香。
    那异香不同于任何香料,馥郁之中,又透着一股自然清新之意。
    周弘殷贵为一国之君,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此时也没有认出来这东西究竟能做何用,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星南大和尚。
    和尚不必他开口,已是念了一声佛号,道:“此物唤作玉苁蓉,乃是九仙神草,殿下一片孝心,上天诚鉴,是以赠下此物。”
    周弘殷顿时来了兴致,问道:“这玉苁蓉能有什么效用?可能延年益寿,强身壮体?”
    星南大和尚回道:“此物十分难得,寻常质地已能补精益血,况且又是仙山所出,实在难知其中根脚……”
    他夸了一通,言语之间却十分谨慎,半点不提此物是真是假,也不说其中效力。
    周弘殷倒像是被他的话带出了许多期许,问道:“若是将此物制炼……”
    星南大和尚却是摇头道:“仙家之物,贫僧不过一俗世人,如何能轻易制炼?”
    又说了一阵佛法。
    周承顺在下头立着,看两人就在此处讨论起了人生轮回之理,又说仙草、仙山、仙人,周弘殷的脑子里仿佛已经容不下半点旁的东西,更不曾记得白日间自己曾经拿砚台将长子砸得头破血流,至于天子不发话,下头人会不会敢于请太医诊治,更是全然抛去了脑后。
    一个和尚并一个天子在此处说了半日,最后定得下来叫周弘殷用天山雪水送服那玉苁蓉,一日两回,一回三片叶子,直至服完为止。
    等到商议完如何服这玉苁蓉,周弘殷这才记得转头问儿子道:“那海岛仙山之上,可有派人把守?若是再生得玉苁蓉……”
    周承顺忙道:“儿子已是叫人再去了——海上遇得风浪,众人十死一生,实在留不下人守在海岛之上。”
    周弘殷眉头微皱,显然不甚高兴,却也没说什么,只认真嘱咐了几句,最后道:“明日我着人与你那下人同去。”
    这是要亲自过问的意思了。
    周承顺又站了片刻,见那星南大和尚并无避让的意思,又怕今次不说,下回就更难找机会,只好道:“父皇,儿臣听闻翔庆军中也献了祥瑞上来,却不晓得是什么?郭保吉在……”
    周弘殷面上的轻松之意顿时收了起来,忽的眯起了眼睛,打量了儿子许久,最后忽然指了指门边,道:“去那处跪着。”
    周承顺一愣,一时都没有能够反应过来。
    周弘殷拿眼睛扫了他一下,声音都未提高,也不曾再说什么,只开口叫道:“来人。”
    外头禁卫很快跑了进来。
    周弘殷用指了指儿子,冷冷地道:“把他带出去,在门口跪着。”
    周承顺吃了一惊,只觉得这惩罚来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出声叫道:“父皇!”
    周弘殷并未理会他,而是挥了挥手,示意外头禁卫将人拖出去。
    星南大和尚低眉顺眼立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劝,只做壁上观,盯着自己手里捧的玉苁蓉。
    如果说从前他还有些旁的想法的话,经过最近几个月,早已全数抛诸脑后了。
    他头一回进宫的时候,就说明了自己是个和尚,并非道士,只说经义,不炼丹药,又表明世间并无长生不老之药,至于仙丹,更非自己所能为。
    刚开始周弘殷从善如流,虽然偶有提起,可只要一被婉言拒绝,便不再强求,只继续说些佛理。然则在宫中留得越久,同天子接触越多,又因即便自己不参与,有个弟子通晓医术,帮着开方拿药,总归脱不开干系。更何况再怎么不做声,不掺和,总是清者自清,也要下头文武百官、乡野百姓肯信才是。
    虽然没有出去打听,星南大和尚已经能猜到自己在诸人口中是个什么形象。
    可他从来不敢左右周弘殷的行事。譬如现在,眼看着周弘殷莫名其妙发怒,他也只能沉默旁待,等过了风头,再旁敲侧击打些边鼓。
    ***
    周承顺一跪就跪了大半个时辰。
    福宁宫中没有传出半句话来,甚至不曾叫他自省错处,又挡着不叫外头人进出,幸而慈明宫里耳目聪明,傅太后听得消息,匆匆亲自来了一回,将孙子救下。
    碍于母亲的情面,周弘殷没有拦阻,仍由儿子踉跄着爬起身来谢了恩。
    周承顺跪得腿脚都麻了,整个人自腰往下麻得近乎没有了知觉,好容易缓了些,才半耷在黄门身上,等到有人抬了竹椅过来,才面无表情地叫对方把自己往清华殿抬走。
    此时天色已晚,陈皇后去偏殿用膳,剩得几名黄门并宫女守在周承佑的床榻边上。
    周承佑头上的伤处明显已经被重新包扎过,又吃了药,这时正睡着。
    他伤势在额头、头颅两处,俱都伤得不浅,眼下纵然吃了大夫开的药,里头多半还有助眠的药材,可依旧眉头紧锁,呼吸忽急忽徐,甚至胸口都还极为不规律地起起伏伏,一看就知道睡得并不安稳。
    再看床头边上,居然还摆了两本折子。
    周承顺腿上疼意一阵一阵的,强忍着痛翻了翻那两本折子,只见其中一本是翔庆送来分析西贼、大魏两边情况的,另一本则是三司递上,预估了今年赋税所得与所支,又算其中缺口。
    一个是皇帝,日日都想着去求仙问药,被个和尚制得团团转,一个是却被敲破了头,还时时想着怎么帮上头那一个遮掩,卧床不起了,依旧挂心国是。
    正想着,躺在床上的周承佑忽然翻了个身,似乎十分不舒服似的用手去抓额头上的纱布。
    周承顺一惊,忙伸手去拦,只是已经迟了,那纱布给扯开了一半,药粉也被蹭了出来,灯烛之下,一道伤痕直直从伤者的发际相接处往下斜画,穿过眉毛,直入右边眼角,只差半指宽就要伤及眼睛。
    如果恢复得不好,怕是要破相。
    见周承佑双目紧闭,并未醒来,他连忙叫了黄门,让人重新给兄长换药。
    想到方才面见父亲的场景,又看现下景况,两厢一对比,周承顺的郁气更甚。
    如此伤势,又是这个位置,很明显周弘殷动手的时候毫无顾忌。
    只要偏上一点,就会伤及眼睛。
    如果瞎了一只眼,便是太子也没有再继承大统的可能。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全然无心皇位,同父皇并无半点提前商议不说,方才还毫无征兆地跪了半日石砖,周承顺几乎要以为这是给自己铺路。
    几个月里头,周弘殷莫名其妙的举动越发频繁,今日能砸兄长的头,强令自己空跪,明日就能要兄弟两的命。
    年纪大了,自该早早退位才是,只要不是皇帝,随便在福宁宫里怎么炼丹,随便捣鼓什么都不会有人多半句嘴,可这人就是要折腾来折腾去的。
    周承顺的膝盖照旧很疼,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却忽然跳得很快。
    ——如果兄长碍于人伦、道义,许多事情不能明着做,他却没有这个妨碍。
    伤口腐烂了,自然要把腐肉剔掉,才能叫新肉重新长出来。
    肉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至于怎么剔,还要从长计议。
    第330章 清醒
    福宁宫中,天子周弘殷跣足坐在蒲团上,双手结莲,心中默诵真经,诵着诵着,只听得外头风声四起,呼呼而过,像是雨雪将来的模样。
    这般气象同声响,引得他一下子分了心,忘了自己接下来应该诵背的句子,却是不由自主回忆起从前年少戎马的日子。
    周弘殷自小就长于武力,七岁时打十一岁的兄长都不在话下,在外征战,军中上下对他都全是尊赞之声。
    那时他少年意气,全不惜力,也落下了不少病根,后来虽然也如愿登临大宝,可随着年岁越长,越是后悔曾经的行径。
    年轻时想着要服众,一面也是自己一腔热血,回回战事都冲在前边,受过的刀伤箭口不计其数,当时自以为是功勋痕迹,等到老迈,身上伤病四起,每日膝盖、腰、背时不时就会痛彻心扉。
    更要紧的是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