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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节

      皇上回到养心殿后,晓谕六宫,赐贵妃所生五公主封号和顾。
    六宫妃嫔纷纷来贺喜。
    虽说早早给予封号,是极大的恩宠,但对于六宫来说,贵妃这么多年盼着孩子,最后还不是阿哥,只是公主,就够让她们欢喜的了。
    所以虽然也酸公主早有封号,但还是能保持平常心来给贵妃贺喜。
    嘉妃春风满面派贴身宫女紫云去送贺礼:三妃怀孕,只有她一个生了阿哥,另两个都是公主不说,还有一个把自己的妃位都给作没了。
    嘉妃没出月子只好让宫女来,其余的妃嫔,从娴妃起,到如今的六嫔,都一并亲至贺喜。
    高静姝就好像听不懂暗示一样,没把公主抱出来给满屋子莺莺燕燕看。
    脂粉味道实在太重,万一孩子吸了过敏就不好了。
    同样生了公主,刚出了月子的纯嫔看起来失落沉默,再没有那种意气风华的样子。就像个影子似的坐在一旁。
    舒嫔颖嫔都是大家子出身,性子也都颇为爽利,颖嫔刚进宫又寂寞,两人走的倒是颇近,此时各自送上礼物,然后围绕公主说了会儿话。
    愉嫔不必说,自然是在贵妃生产后就单独来贺过了,此时坐在众妃中,也只是欢喜的笑,并不多话。
    婉嫔令嫔又俱是沉默,宁可不说也不肯犯错,于是众人坐了一会就散了。
    众妃嫔散后,和敬和婉公主才挽着手一并过来。
    两人各送上一方长命锁。
    和敬看多了永琮,自然也知道靠近孩子要干干净净才好,此时笑眯眯趴在床边上:“贵娘娘,妹妹怎么不对我笑?对着和婉却笑了。”
    高静姝莞尔:“她才这么大,还没有视力,都看不清眼前是谁呢。”
    和敬拿着拨浪鼓晃了一会儿,果然见妹妹只要睡着,不似永琮般已经开始喜欢追着明亮的东西看,这才放下。跟和婉一起问候了贵妃的身子如何。
    高静姝自己没什么不舒服,倒是瞧着和婉瘦了许多,更加柔顺沉默起来。
    回到长春宫,和敬公主见皇额娘正倚在窗下看后宫的账目,不禁有点发呆。在她的印象里,很多时候,额娘都是端庄平静的坐在窗下,手边永远有几卷看不完的账目和要处理的宫务。
    许多年了,从未变过。
    “和敬?怎么了?”皇后见女儿发怔,不由招手叫她。
    “你们都出去。”和敬自己上了榻,倚在皇后身边小声道:“皇额娘,我去钟粹宫看了妹妹。妹妹很可爱。”
    皇后含笑点头。
    “皇额娘,女儿知道您跟贵娘娘和睦,我也常去找她玩耍。可在听说贵娘娘生的是公主后,我忽然就松了一口气。”替额娘,也替她的亲弟弟永琮。
    皇后无声的搂住女儿,和敬公主继续道:“女儿觉得自己有些……有些自私,有些,有些坏。我会为贵娘娘生的是女儿不是阿哥而私下高兴,虽然也同情和婉只怕要和亲蒙古,但因不是自己要远嫁,也会心有余悸的庆幸。皇额娘……”
    这位大清的嫡出公主,向来风光傲物,如明月昭昭,可骤然发现自己的阴暗自私,旁人都未曾发觉开口,她就先不安羞愧起来。
    皇后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和敬,私心人人都有。只因在这世道,人人想要活着,想要活的好。许多时候路就是这么窄,容不得两个人去走。”
    她的目光渺远望向窗外:“我曾经跟贵妃说过,她生个儿子也好,若是永琮不够出色,她的儿子,总比其余跟本宫不亲近的庶子做太子来的强。”
    和敬仓皇抬头:“皇额娘,永琮怎么会不聪慧,您想多了……”
    皇后摇头:“你看,额娘特意向贵妃说明,也是跟自己画一道线,就算贵妃生了阿哥,我也不会对她们母子不利。可正因为我需要特意去强调这件事,才说明,我心里也是畏惧过的。”
    皇上对贵妃的心思,没有人比皇后看的更明白了。
    皇上虽不是顺治帝那样痴情起来不管不顾的人,更不是个专情的性子。可贵妃与六宫妃嫔,在他心里确实是不一样的。她的孩子,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皇后轻声道:“和敬,每个人都有自私的一面,这是人的本性,正如兽类茹毛饮血为了活下去,人也要挣命活下去。可和敬,人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私心与恶意,那就会沦为野兽无益。”
    “你为自己的私心羞愧,正说明你是个好孩子。”皇后叹了口气:“还好你是公主,以后又在京城过日子,有我庇护。否则你这样的心思,叫人怎么放心呢。”
    若想做个无暇的好人,就要比恶人花十倍的心力与智慧,因为作恶的人是没有底线的。只靠着自己是个好人,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皇后自问,若自己只是一味柔善没有手腕,早被人害到不知道哪个冷宫里蹲着去了。
    “和婉的婚事……”皇后眼中也有不忍:“你皇阿玛心中已有决断。准噶尔不说,大小金川也自年前起就有些动荡。”
    皇后虽闭口不谈,但多少知道些外头的大事。
    皇上年前之所以紧着把高斌这个吏部尚书都派出去,解决南边数省的白莲教动乱,正是因为要先安国内,再腾出手来打大小金川。
    既如此,蒙古自然是要用的。
    和婉和亲,势在必行。
    果然,二月二十日,皇上下旨,和婉公主赐婚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塞德。翻过年去就完婚。
    圣旨一下,自是没有转圜余地的。
    和亲王府听闻这道圣旨后,真是人人头顶顶着一块阴云。
    次日,京中各王公勋贵之家,都惊闻:和亲王突然过世,如今门口都换了白了。
    众人大惊:这可是皇上的亲弟弟,当朝的亲王,怎么骤然猝死?
    高斌立命人更换素服,速速备吊唁之礼和准备路祭。亲王之丧仪,送殡当日,必要封路净水洒街,官员们除了在送殡的沿街设上路祭外,还要行一跪三叩礼,奠酒,读祭文。
    和亲王可是皇上唯一亲弟,高斌一点儿不敢怠慢,连忙一一吩咐下去。
    然而在他自己准备出门前,外头管家又一脸匪夷所思来报:“老爷,和亲王原来没死。”
    高斌立刻横眉立目:“荒唐!亲王的生死岂是儿戏!王爷既然尚在,谁敢传出这等恶毒传言?”
    管家期期艾艾:“消息是和亲王府自己传出来的。”
    高斌见下人也说不明白,索性还是备马,直接自己去看看。
    只见和亲王府门口已经全然挂白,一色戳灯都换了白灯笼,白茫茫穿孝仆从两边侍立。等着接待客人。
    随从递上名帖,自有人前来奉迎。
    高斌刚摆出一脸沉重进门,就跟出来的讷亲撞了个对脸。
    讷亲扯他:“别去了别去了,皇上白龙鱼服,在里头对着和亲王拍棺材板呢,咱们可别去找骂。”
    讷亲一脸晦气。
    他一听和亲王突然过世,惊讶之下立刻前来吊唁。一来他如今是首席军机大臣,按理说全国上下的事情得一并抓起来,亲王过世这样的大事也不例外;二来就是和亲王曾经暴打过他,两人是有梁子的,所以他更要格外显得重视一些,免得有人参他对和亲王怀有私恨,不肯尽心。
    所以他立刻就来了。
    然后就撞上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和亲王府内明芳阁停灵处,和亲王本人坐在棺材里,伸长了胳膊拿供桌上的供品吃,因够不着,还骂旁边的下人:“没长眼睛呢,给爷递一个过来。”然后吃着苹果继续骂人:“怎么哭的这么不尽心!再不好好哭,爷让你们进来躺着!”
    于是和亲王府一片山摇地动的哭声。
    讷亲当场就懵了。
    他怕和亲王是疯了,万一再冲出来打他,所以讷亲隔着老远劝说和亲王。委婉表示虽然从前王爷就行事出人意料,但装死出殡实在是太过了,也不吉利啊。
    和亲王就热情招呼他:“人哪有百岁不死的,实在用不着忌讳。正如那戏本子,上台前总要排演几遍——如今我若不先演几遍,怎么知道这些人来日置办的合不合我的心呢?”
    讷亲瞠目结舌,直到皇上驾到。
    一见皇上的冷脸,讷亲就忙告退,这对兄弟必是有话要说的。
    果然,皇上看着坐在棺材里一脸混不吝的和亲王,冷道:“你是对朕的圣旨不满吗?”
    和亲王梗着脖子道:“臣弟不敢,臣弟也是皇兄的奴才,自然会遵旨,和婉该嫁到哪儿去就嫁到哪儿去好了。”虽这样说,却把手里的苹果给捏碎了。
    乾隆忍不住怒喝道:“既然不敢不满,那你为什么做这样荒唐的事儿!丢尽了皇家颜面!”
    谁料弘昼更大声:“因为我就是不要脸!”
    皇上叫弘昼气的要命。
    却见弘昼坐在棺材里大哭了起来:“皇兄,你只有一个嫡女你舍不得。可皇兄,我有好几个儿子,也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啊皇兄,四哥啊……”他边哭边喝酒,还把个小银壶在棺材里磕的哐哐响。
    酒水还溅了几滴到皇上身上。
    吓得和亲王长子永壁连忙上前磕头请罪。
    皇上面色阴沉怕人,似要大怒,但最终只是长叹一声,对侄子吩咐道:“罢了,他愿意在棺材住,就都不要管他。”
    皇上拂袖而去。
    方才磕过头后就避开圣驾,在屋里躲着的和亲王嫡福晋乌扎库氏哭着出来,想把和亲王从棺材里拖出来:“你去给皇上请罪!女儿咱们已经保不住了,你还要顶撞圣上,是要拖累一家子去死吗!”
    和亲王冷笑道:“皇兄又不会杀了我的头,他只有我这一个亲兄弟了。他是亘古未有的圣明天子,我是自办丧事的荒唐王爷,他才不会杀我,只怕也不会罚我呢,他会一辈子宽容我的罪过,让天下人笑话我,然后敬仰他!”
    说着说着哈哈笑起来:“小时候觉得皇阿玛严苛,如今才知道,再宽厚的兄长做了皇上,也不如自己最严苛的阿玛做皇上。”
    乌扎库氏吓得魂飞魄散,也不要和亲王去请罪了,连忙又拿了个供品堵住他的嘴,心烦道:“罢了,你就在棺材里坐着别出来了。”
    弘昼继续‘桀桀怪笑’:“你们请我也不出去,我就睡在棺材里头了!”
    然而和亲王还是很快食言了,他的‘头七’还没过,长子永壁忽然就跑进来道:“阿玛阿玛,我的妹夫死了。”
    和亲王把棺材里铺上厚厚的棉被,又因为是亲王礼制的棺材,倒是也不狭窄,外头的棺椁跟棺材的夹层还被他塞上了保暖的厚棉花,棺材里头还有几个热乎乎的手炉,别说,和亲王躺着还挺舒服挺暖和,就这么睡了过去。
    听了这话,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妹夫,什么妹夫?”然后才瞪大双眼:“博尔济吉特氏的那个蒙古崽子死了?!”
    永壁脸上又是欢喜,又是要表现出悲痛,搞得有点抽筋似的,连连点头:“对啊,巴林王爷的儿子死了自然也要报往京中,皇上赐婚公主的圣旨也发往蒙古,两边大概在路上错过了。皇上的圣旨发出去第三天,算来还没到蒙古呢,巴林氏报丧的人就先到京城了。”
    和亲王热切问道:“啊,怎么死的?”
    “喝酒纵马,纯粹是自己作死的。”永壁叹口气:“也是可怜,不过巴林王爷有八子,想来虽然伤心,但也不至于伤心过度。”见自己阿玛瞪眼,永壁又忙道:“不过其余的儿子年龄都与和婉不相当,不是已经娶亲就是不足十岁。”
    和婉是皇上亲封的公主,总不能去当妾室。
    和亲王手一撑,跳出了棺材:“你懂什么,和亲的女子,与夫君配不配是最不重要的,我这就要进宫。”
    永壁独自面对庭中棺椁丧仪,不知如何是好。
    旁边下人们也懵了——他们还奉旨在这里哭丧呢,这会子棺材里的‘尸体’都跑了,哭还是不哭啊?
    皇上也在头疼。
    要是消息早那么两天送到,自己就会给和婉另择夫婿,偏生现在圣旨已经发往了巴林部,他好好的侄女兼养女成了个未亡人。
    蒙古那边倒是不讲究这些,如今还能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
    可满人入关多年,早以自诩礼仪之邦,唯恐被汉人说是蛮夷。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汉奸要比日本人还像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