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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鹊桥仙

      在连续灌了三杯茶后,周穆清胸腔中涌动的郁愤之气才渐渐平息。
    说实话,林颜希没大没小牙尖嘴利也不是头一回了,更损的话也不是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他向来是一笑了之,最多小惩大诫,让她吃点苦头,不过从来没有真的往心里去过。
    周穆清自认为是个豁达大度的人,也正是如此,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回会如此气恼。
    是的,比起生气,更多的是烦懑。
    真要论起来,虽说语气揶揄了些,但本质其实是在赞美他的容貌——类似的话,她也不是没有说过,就在不久前,她说他好看来着,还说了不止一次,周穆清记忆犹新。
    可那回他并没有出现这种气恼的情绪。
    所以,这次是怎么回事?是自己变小气了?
    他皱着眉思忖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反省起来了,于是之前压下去的懊恼又有翻起来的迹象了——他作为苦主,自我检讨个什么劲啊?!
    周穆清霍然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转好几圈,却是越转越不快:他被那个南诏公主惦记、纠缠,她却丝毫不在意,甚至还说起了风凉话……个没良心的东西。
    恼了一阵子,他的脚步蓦地一僵,有种电光火石般的东西直击内心.。
    他忽然明白了,他懊恼的并非她的风凉话,而是她的不在意。
    周穆清的大脑空白了一下,而后想起他在书房信手作的那副画——画到一半,他才发现自己画的是谁。
    那之后他匆匆放下笔,难得生出了些无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受控制地画出那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张未完成的美人图——撕了也不是,扔了也不是,索性晾着不管,结果第二日就不见了。
    而此时此刻,那些被他搁置的问题都一一浮了起来,更糟糕的是,答案也接踵而来。
    他不想面对都不行。
    怎么会这样?他重新坐了下来,无奈又狼狈地叹了口气。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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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诏公主下榻之处名为清溪苑,算是灵泉山庄里很不错的居所,除了方位采光通风之外,院落的结构与装点也颇费了一番心思,院中栽着一株高大的紫玉兰,树形婀娜,枝繁花茂;而玉兰树下还别具匠心地挖了一条沟渠,从外边引来活水,造出了一条极为雅致的小溪,潺潺地从玉兰树下淌过。
    每当风起,总会有淡紫色的花瓣落下,如轻舟般浮在水面,亦是一道极风雅的景致。
    将清溪苑拨给南诏公主居住,可见东陵对南诏的礼遇。
    玉罕公主也很喜爱院子里的花木与小溪,每当闲暇时,定要凭栏欣赏一番。
    今日,应东陵言皇后之邀,大半日都花在了游览灵泉山庄的景色上,玉罕公主慵懒地斜倚在美人靠上:“上茶。”
    婢女小心翼翼地询问:“可是言皇后今日赐下的茶叶?”
    听到“言皇后”与“赐下”两个词,玉罕的眸中泛起一丝厌恶:尽管皇后客气有礼,但她能察觉到对方藏在礼数后的冷淡疏离,这还勉强在她接受范围内;最可笑的是皇后身边的那些奴仆,她们看她的眼神既鄙夷又忌惮,听起来很矛盾,但事实如此——鄙夷她来自边陲小国,又忌惮她将会入宫成为东陵皇帝的妃子。
    一帮狗仗人势的东西!
    玉罕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还真当你们那个皇帝是宝了,以为是个女子就想嫁?
    那次晚宴,玉罕见到了皇帝,他的确很年轻,长得也不赖,跟她那个大腹便便、目光浑浊的父王完全不同。
    若是她没有先遇到那个人,大概不会排斥他。
    只可惜,珠玉在前。
    一想到那人,玉罕的心就柔软了几分,她开始有些喜欢这个中原国度了。
    黄昏日暮,夕阳西下,淡金色的余晖暖融融地倾洒她身上,连带着她手里执着的茶杯都被镀上了一层昏黄色的光辉。
    玉罕垂眸,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茶盏中的情形。
    她在南诏王宫时,曾精心修习过茶艺,对于品茗一事虽谈不上内行,却也不生疏。
    只见棵棵茶芽立悬于杯中,大小均匀,呈橙黄色,外裹一层白毫,如金镶玉一般;浸泡在沸水中的芽尖沉沉浮浮,三起三落,浑然一体,实为奇观。
    一闻,清香沁人;一尝,齿颊流芳。
    “这便是中原鼎鼎有名的‘君山银针’么?”她还在回味苦涩后的甘甜,叹道,“果然名不虚传……也难怪,他会喜欢。”
    她费了不少周折才打听到周穆清为数不多的喜好便是饮茶,而他最喜欢的茶叶便是这“君山银针”。
    南诏多产红茶,尤其是普洱茶,闻名天下,但她还是头一回尝试“君山银针”这种黄茶。
    侍立左右的婢女见玉罕心情不赖,极有眼色地逢迎道:“安熙王的品味,定是极好的……就像公主您一样。”
    “油嘴滑舌。”玉罕白了她一眼,精致的唇角却翘了起来,婢女知道自己没说错话,暗暗地松了口气。
    玉罕微笑着,又浅啜一口,她用的茶杯,正是周穆清丢失的那只;她不由想象着周穆清喝茶的模样——尽管是不同的时刻,但他们用过同一只茶杯,喝过同一种茶叶。
    口中茶水的滋味又有了些变化,缱绻又甜美。
    而她的双颊,也渐渐发烫。
    她不可自拔地沉浸在这种奇异的缠绵中,直至婢女小小的惊呼把她拉回现实。
    “咦,那是什么?!”
    玉罕不悦地瞥了婢女一眼,后者面上的兴奋之情迅速消失,战战兢兢地说道:“公主,您看,溪面上漂着一只小船?”
    玉罕一怔,定睛一瞧,溪面上确实漂着一只小船,顺着澄澈的水流缓缓朝她而来,通体碧绿,不仔细看的话,会以为是落叶。
    玉罕觉着这有些蹊跷,不过眼看小船已然十分接近,她立时下了吩咐:“你去,把它捞起来。”
    不多时,婢女便捧着那艘绿油油的小船回来复命:“公主您看,这船是芭蕉叶折成的,叠得怪精巧的,就是容易散……啊,船里还放了张纸?”
    玉罕吃惊之余,又伸出手:“给我。”
    婢女很快把一张折起的纸递给她,玉罕接过,展开,发现那是一张极为精致的花笺,右下角寥寥几笔,画了一株古松,横斜的枝叶上,停了两只意态悠闲的白鹤。
    “松、鹤?”玉罕蓦地睁大了眼睛,“莫非是指松鹤斋?”
    她怎会不知道,周穆清的居处,便是松鹤斋。
    除此之外,花笺上还题了一首词。
    她忍不住轻声念出:“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再看,行书温润闲雅,笔道停匀,玉罕曾暗中收集过周穆清的手迹,一有空就对着灯细细揣摩,早已熟识他的笔迹。
    她可以确定,这首《鹊桥仙》正是周穆清亲手所书!
    “这……”玉罕又惊又喜,她的视线沿着溪水往上看,最后越过院墙,映入眼中的,乃是一片灿烂的晚霞。
    竟然以芭蕉为船,用溪水传书,他果真风雅浪漫。
    玉罕思忖片刻,让婢女呈上纸笔,回了一首晏几道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写完后,她又摘下一朵紫玉兰,将花瓣夹在信笺之中。
    吹干墨迹后,她将信笺小心地折好,并放进芭蕉船,并目送着它顺水而下,直至流出院落。
    婢女有些懵,小声问道:“公主,这样他……就能收到您的回信么?”
    玉罕自信地笑道:“一定能。”
    她坚信,他们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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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朗的小溪的下游,等了有一阵儿了。
    “哎,南诏公主真的会回信么?”他忍不住问身边的人,林颜希抱着膝盖,眯着眼,托着腮,被暖洋洋的夕阳照着,有点发困:“应该会吧。”
    周朗有点不高兴:“什么叫应该?那就是也有可能不回?”
    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凡事无绝对嘛。”
    “那这样的话,咱们岂不是白忙一场?”周朗嘀嘀咕咕的,“还让我叠的那个劳什子芭蕉船,弄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你以为就你有鸡皮疙瘩?”林颜希睁开了眼睛,搓了搓自己的小臂,“我写那首酸词的时候,忍受的折磨可比你多多了。”
    想到那首词,周朗的心情登时复杂起来:“……你竟然能模仿王爷的笔迹?你什么时候学的?”
    林颜希发唇边浮起迷之微笑:在她还是陆云曦的时候,就暗中学了周穆清的字迹,一来他是对头,仿他的笔迹,以备不时之需;二来则是……他的字的确写得不错。
    当然这些她不会说出来,只敷衍道:“自然是同你一样,敬重仰慕王爷,这才将他的字当成字帖,每日勤加练习。”
    果不其然,作为周穆清的忠实狗腿,周朗接受了这个解释,还以前辈的姿态拍了拍她的肩:“孺子可教。”
    林颜希失笑:“这该不会是你唯一会用的典故吧?”
    周朗瞪她:“你说什么呢?”
    她笑着否认:“没什么。”
    “说起来,王爷要是知道咱们这么干……会不会生气?”
    “你别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可是……”
    “再说了,咱们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林颜希一脸的不以为然,视线落在某个方向,“况且,你想撤也来不及了。”
    “啊?”
    “回信来了。”
    周朗扭头望去,一艘碧绿的小船正顺着溪水,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