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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节

      后者小跑着往灶台处,将一直温在上头的年糕给取来,再由店家亲自交到欧阳修手里。
    “陆公这几日虽是休沐,但因天冷的很,过了午时才会来集市逛逛。我原想着替他留着的,”店家笑眯眯道:“看你如今顺路,索性托你帮着捎带过去,省得煨上太久,卖相不佳。”
    欧阳修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就要往怀里掏钱付账,却被店家粗鲁地推开了:“快去快去!”
    欧阳修被推得一个趔趄,只得将这硬塞来的年糕给收下了。
    他好歹在前些年曾随恩师远赴吐蕃出使,沿途增长了不少见闻,大幅开阔了眼界。乍来了这繁华锦绣的京师,虽颇感目不暇接,面上好歹是绷住了。
    只是他勉强能绷住架子,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仆,可就憋不住了:一边紧紧拽住行李,一边双目大睁地东看西瞧,时不时还难抑惊叹的叹息。
    欧阳修看他满脸惊奇,不免想到数年前初到吐蕃时的自己,宽容地笑了笑,便也不催他,只在拥挤的人流中慢慢前行。
    当他们拐入相府所在的大街上时,车马人流骤减,刚回过神来的小仆,就又被这些威严庄重的府邸给震慑了。
    这些达官显贵的宅邸虽是气派豪奢,在曾在屡经扩建、日渐宏大的陆氏义庄住过好一阵子的欧阳修眼里,并不足以叫他心生惊奇。
    他谨慎地边走边瞧,每路过一处大门,便要对一对上头牌匾,没出三所,就找着‘陆府’了。
    “郎主已然等候多时,”门前守着的,有一员是曾见过欧阳修的陆家旧仆,一眼就认出了他,热情迎接道:“行李请交给他们,郎君快随我往书房去罢。”
    欧阳修不料恩师早已在等候着了,吃惊之余,也顾不得客气,忙不迭地依言放下行李,跟在他身后,快步朝书房的方向赶。
    他此次进京赶考,除非是要自找麻烦,否则当然不可能住到相府里去。
    但陆辞身为恩师,自将他稍嫌窘迫的家境充分考虑到了,老早就将他安排在早年购置的私宅之中。
    且因陆氏义庄的开设,原本家徒四壁的欧阳家条件也逐渐有所改善,随着妹妹渐渐长成,随娘亲时不时接些轻松活计到家里来做,不说富贵,至少温饱得以保障。
    而最大头的念书开销,则是全由陆辞给他免了。
    因家里日渐轻松,总算能攒下些钱来,这次一概交到他手里,供他进京赶考。
    而经过陆辞这些年的言传身教,本就天资卓绝的欧阳修早非昔日的穷乡小子比得,一回到家乡,即潜心苦读,为保证万无一失,他宁可错过了上回贡举。
    此次赴解试时,果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竟是一举夺下解元之位,彻底将之前因落韵脚而与榜单失之交臂的耻辱给洗刷干净了。
    欧阳修得知恩师这番周道安排后,心下自是万千感激,嘴上总算学会不做无谓推辞了。
    他很是清楚,家人多年来的积蓄并不多,用来支付路费的,已是一笔庞大数额,若真要住到店里去,那怕是只能住最次的店,终日被吵闹声扰,歇都歇不好,更何况是做最后阶段的温习?
    既已承了那般大的恩惠,日后奋力报答便是,就不必推辞这桩了。
    在往书房去的途中,欧阳修猛然想起什么,赶紧从书箱里翻出这阵子做的几篇文章,还有两篇关于时策的心得体会,准备一会儿就请教陆辞。
    刚将文章拿到手里,便已到书房了。
    不等下仆轻叩门扉,陆辞的声音已从里头传了出来:“永叔到了?进来罢。”
    许久未被点名的欧阳修不知为何,猛一激灵,赶紧推门入内。
    “学生见过陆公。”
    欧阳修将书箱放在脚边,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许久不见,我这关门弟子,却还是这一板一眼的脾性。”
    陆辞含笑摇头:“来坐。”
    欧阳修这才抬头。
    一身紫色官袍的恩师斜倚在窗边,闲散地抱着双臂,面朝西南方向,微微笑着看他。
    官服制式宽松,却丝毫掩饰不住他颀长偏瘦的漂亮身形,而鲜艳的袍服颜色,更衬他肤白胜雪,乌发如墨,眉目如画。
    他显然在窗边站了好一阵子了,肩头都已落了薄薄一层的雪花,经灯火柔晕渲染,晶亮亮的一片。
    陆辞随意一掸,便拂去肩头那薄薄雪水,再拿手中折扇虚点了点书案,朝发怔的欧阳修再次说道:“坐下吧。”
    欧阳修下意识地听从了。
    已过而立之年的陆辞经宦海与沙场的历练,一身气势越发沉凝,不怒而威。
    当他微微笑着凝视一人时,哪怕心境平和,无意恫吓,也往往令人心生憷意,不敢轻犯。
    欧阳修紧张地坐下许久,才猛然意识到来时的意图,手忙脚乱地将险些捏皱的文章从袖中取出,慌慌张张地按平。
    陆辞信手接过,一目十行,很快就读完了。
    今年省试,他虽非是主考官,但主考官的人选也在昨日于中书定下,此时此刻,人应已被捉去锁院了。
    那位主考,还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以欧阳修既华丽又不失风趣,并具辛辣的文章风格……
    陆辞莞尔一笑。
    应很能对上柳兄的胃口吧?
    欧阳修眼巴巴地等着他发表批阅意见,他便认真思索一阵,提出几条。
    望着对方面露恍然,接着赶忙埋头按他意见进行修改的模样,陆辞会心笑笑,眼前浮现出十几岁的狄青尚显生涩的面庞。
    当时的小狸奴,也是如出一辙的认真。
    但明明是年岁相仿的二人,因境遇的改变,出路也是截然不同了:欧阳修连刚起步都还称不上,还在未金榜题名而奋斗时,狄青已是朝中新贵了。
    思及此处,陆辞虽还凝视着欧阳修,心神却已不知不觉地飘回了一年多前的那天。
    素来要强的寇准破天荒地主动开口示弱,无法令他不想起临终时还念念不忘家国前景,将重任托付给他的王相。
    扪心自问,这趟西南,他的的确确是不必亲力亲为的。
    与他初为参知政事时的束手束脚不同,集贤相的话语权也好,将致仕的寇准将带来的后续影响也好,都注定了他留在朝堂,将比再出外任要有利的多。
    他之所以要奋力争取亲赴南疆的机会,主要为的,还是要与狄青多些相处的时候。
    看来……是要食言了。
    当晚,陆辞想明白这些关窍后,很快下定决心。
    他不欲多加隐瞒,尽管有些难以启齿,还是向狄青微赧地承认了自己将要失信的事实。
    “果然如此。”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狄青却如释重负,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后,由衷地松了口气,又调转头来,宽慰陆辞道:“青得公祖回应倾慕,已是三生至幸……若是为自己一己私欲将公祖带走,哪天说不得要误了家国大事,反倒让青罪孽深重了。”
    “分明是我失信于你,”陆辞笑着摇摇头:“说甚么瞎话?”
    狄青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认真道:“若公祖非要这般做想,那作为补偿,青便斗胆请公祖坐镇后方,好让青好心无旁骛,征伐在前。”
    他这些天患得患失,一直觉得此事难成。
    眼下尘埃落定,见一直如神祗般算无遗策的公祖失算时,竟是无比轻松的。
    陆辞一直专心观察他面色,见他当真是释然更多,不由欣然一笑:“必然。”
    其实他与狄青正值年富力强,在长相厮守前,能各自再拼搏一番,方是此生无憾。
    狄青咧嘴一笑,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在心中挚爱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辞居庙堂,青处边关。
    ——山高水长,天各一方。
    虽将受相思熬,受孤寂熬……
    但等迎来真正太平之日,便是二人比肩,相聚厮守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的欧阳修于陆辞,就如当年的陆辞于王旦,之所以在完结章提起欧阳修,主要是想要体现一种传承的意思(虽然陆辞根本没意识到这点,顾着想狄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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