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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节

      黑衣人顿住步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也许是这把嗓音说出来的话,他从来都没法拒绝。
    “刚才是你故意用了内力踏碎冰面的,是不是?你为什么想让陆姑娘出丑?”
    黑衣人垂下头,没吭声。
    安安走近几步,大声道:“我在问你!”
    黑衣人缓缓转过头,露出左边横着一条疤痕的脸,“不为什么。”
    他默了会儿,又道:“那你呢?明明可以跟郭公子解释,为什么吃这个哑巴亏?”
    安安望着他,笑了下,“他相信她,不信我,我解释有何用?再说,他是我哥们儿,他想追求小美人,我得助他一臂之力才是啊。”
    男人牵起唇角笑起来。
    那个懵懂的小姑娘长大了啊。
    郭忻左右摇摆,见一个爱一个,她不稀罕,索性让他们凑一对。陆姑娘要是不摔倒,郭忻怎么英雄救美?没有这段佳话,那两人怎么突飞猛进?
    安安仰头问道:“这是你第二回 帮我了,还没问过你,你是谁家的客卿?”
    会出现在今日这个场合中的,多是和她亲近的人家。
    “你不会是陆……”不会吧?安安震惊地望着对方。
    顾家和郭家的情形她很了解,没听说过有这号人,除非是陆二爷家的……也就是陆雪宁家带来的人?那他刚才还那么害陆雪宁?
    安安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男人笑了笑,“正是,我跟随陆二爷做事。今儿奉命守护陆夫人跟陆小姐。”
    安安愕然道:“那你还……”
    第136章
    那有什么关系, 欺负你的人,不论是谁,我都会狠狠的惩治他, 我答应过你, 会护着你的, 哪怕你已经不记得, 我却会一直一直记得的……
    有些话,说不出口,在他的立场上,也不能说。
    一场好宴因这插曲而闹的有些不愉快。郭夫人和郭子胜连夜商量, 要如何弥补陆姑娘名声上的损失,说来说去只有一条, 那就是让郭忻娶了陆姑娘,两人在冰面上一同打过滚,牵过手, 陆姑娘的狼狈全被他瞧见, 除了娶她, 再没第二条路。
    柔儿回到家中, 长吁短叹了一阵。郭忻和安安一块儿长大,原以为也能成段佳话,没想到陆姑娘后来居上,单是一天相处那两人就看对眼了。可惜她闺女竟还无人问津。
    不过柔儿没担心太久, 约莫过了五六日, 顾家上了门。顾夫人想替顾茜的三哥顾期求娶安安。
    晚上赵晋回来, 柔儿便把这消息与他说了, “……多半怕您不同意, 先请她娘家二嫂来做中人暗示了一番, 没正式说准,……我不敢随意应,说要跟您商议,还要问闺女自己的意思。彼此都熟悉,顾期那孩子咱们看着长大的,虽然调皮了点儿,但年纪还小,倒也衬得上闺女。可是……”
    她欲言又止,赵晋踢掉鞋子爬上炕,仰躺在她腿上,“可是什么?”
    柔儿道:“原先没人提亲时我就特别着急,怕耽误了闺女的大事。可如今人间上门来问咱们的意思了,我突然又舍不得,觉得没谁能配得上闺女,您说我是不是太奇怪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赵晋笑道:“正常。刚才听你说顾家来探问的事,我心里已经把那顾期浑身骨头都拆了一遍又装回去然后又拆了一遍了。”
    他闭上眼,抬手捏了捏眉心,“这事儿不着急。顾家那边,我找顾季云说去,回了他。往后再看看吧,要不等安安及笈了再打算。”
    柔儿这回没反驳他,两人默然躺下来,各自想着心事。
    赵晋忽道:“彦哥儿眼看十二了,族学虽好,在家的历练始终不足,我的意思,想送他去京城白马书院。”
    柔儿腾地坐起来,“不行!”她下意识地就说不同意。孩子还那么小,如何能独自离家生活?她不同意,怎么都不会同意。舍不得安安出嫁,也舍不得彦哥儿十二岁就离家。
    “你先别紧张。”赵晋抬手抚着她臂膀,“我这不是跟你商量?你若觉得不妥,咱们再从长计议……”
    哄了好一会儿,总算把她安抚下来。
    过了两日,魏冲上门来,说金凤在家里头跌倒,怕是要早产,他没经验,求柔儿拨几个人手帮忙照料。
    稳婆都是早就请好的,柔儿忙命人准备着,连她自己也要跟着去,要亲眼看看金凤是什么情形。
    他们主仆情分深厚,听见金凤在里头惨叫,柔儿在外也止不住地想哭。她想到赵晋说起她生孩子时的内疚,多半就是现在她这种心情,心疼里头的人受的苦,自己着急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什么都帮不上。
    折腾了整个白日,傍晚灯亮起来的时候,终于听见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是个女孩儿。
    柔儿觉得女孩金贵。
    哥哥陈兴生的是儿子,孔绣娘跟林顺生的是儿子。她除了安安,后头两个都是儿子。她喜欢小姑娘,秀气可爱,娇憨漂亮,还跟爹娘亲近。金凤成婚好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如今三十多才有这么个宝贝,可不更显得珍贵么?
    柔儿高兴地命人看赏。
    金凤年岁不小了,这回早产,多少受了损伤,孩子落地后,她就陷入了昏睡,一个时辰过去仍未醒来。
    魏冲守在金凤床前,寸步不离,婴儿交托给柔儿帮忙看管着。
    柔儿望着婴孩熟睡的小脸,恍惚地仿佛回到那年刚生下安安的时候。
    那时她只是个生孩子的工具,是赵晋的外室。她想要遗弃那个孩子,把她当成抵债的物品,还给他,不叫自己欠他什么,想要彻彻底底的离开。
    有时候想年轻时的事,会觉得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幼稚,为什么那么轻易。
    屋里,金凤终于醒过来了。柔儿命把孩子抱过去给她瞧,她立在帘外听见里头魏冲带着哭腔的说话声。
    “……哪怕一辈子没孩子,也不想你受这样的苦……”
    金凤没嫁错。她等待多年,等来了一个最疼爱她的人。
    柔儿想,一切都很好,大家都是幸福的。
    她披衣走出魏家小院,地面结了一层冰,车马打滑,车夫不敢快行,柔儿撩起帘子,视线中撞上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这个人跟她有过几面之缘。赵晋受伤时这人去小院探望过。她怀孕时对方还送过礼。
    对方也看见了柔儿,震惊地停住脚步,“陈、陈姑娘?”开口呼出旧时的称呼,立时觉出不妥,改口道:“太太!”
    那三个字在柔儿口中盘旋许久才吐出来,“大姨娘。”
    对方正是赵晋昔日的大姨娘姚玉琴。
    当年赵晋入狱,为不牵连家眷,将几个姨娘都休弃出门,给他们置了宅院托人照看。
    后来四姨娘没等他回来,自行回到娘家很快就改嫁了。大姨娘当时寄住在寺院带发修行,赵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接回她。抑或在他心中,当时休弃掉了,两人就不再有关系?柔儿不得而知,今日在此偶遇,实在意外。
    大姨娘俯下身,屈膝道:“该喊声太太,按理,应该给您磕个头……”
    柔儿顿了顿,对方的意思是,还比照着姨娘身份,给新太太行礼么?
    大姨娘笑道:“可惜我这腿,不听使唤了,尤其这样的冷天儿,弯都弯不下去,对不住,太太别怪我无礼。”
    她喊她太太,可见是知道赵晋续弦一事的,且还知道娶的是她,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大姨娘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关注着赵家的事?关注着赵晋的事?
    “风急雪大,天已黑透,您怎么还在外面?可需蹬车暖暖,我送您一程?”柔儿半是客气,半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大姨娘笑了笑,“那敢情好。实不相瞒,这段路我走得吃力,要不是遇上您,兴许得半夜才能到家。”
    柔儿命人把大姨娘扶上车,帘幕垂下,车中灯影照在二人侧脸上,半明半暗的面容,看不大真切,均垂着头,似在思索该用什么开场白来打破沉默。
    “您一向可好?”
    柔儿先开了口。
    大姨娘笑道:“都好,就是身子骨大不如前,您也知道,我比官人还大一岁……您气色不错,官人很疼您吧?我真羡慕您,要不人家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呢?从前都觉着您八字不好,现在看来,是顶好的命格,比我比二妹四妹,比原来的太太都好。”
    柔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大姨娘好像也并不需要她说什么,大姨娘续道:“我听说,您生了三个了,这么有福气,将来定然还要再添几个,人家从前都嘲笑官人,说他命里无子,现在好了,当年那些人只怕见着官人都得绕道走,没脸见他。您有福气,我真是羡慕,我跟了官人八年,老太太把我摆在他房里,我一直盼,盼着能得个孩子,女孩儿也好,但凡留个他的血脉,我的位子就稳了。毕竟我这个出身,不及二姨娘跟他近,不及三姨娘貌美……我能靠什么呀,您说是不是?”
    她像个被独自关在世界之外太久的人,见着柔儿就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故事来,根本不在意对方给不给她反应,也不在乎对方想不想听。
    “可惜没有,他不大肯来瞧我。他怪我,我知道,我把他的行踪一五一十的告诉老太太,然后等他回来,老太太训斥他时,他看着我的眼神,一点感情都没有,也没有恨。我连被他恨也不配。现在想想,我当时,可真是挺执拗,明明知道不可能,还会妄想着有一天他能回头。”她看向柔儿,抿嘴笑道,“您看看您现在的模样,多滋润,多漂亮。我就不行,没人爱的女人枯萎得很快,您看看我的白头发,看看我眼角的皱纹,……”
    柔儿叹了一声,问道:“您现在住在哪儿?日子过得还好么?”
    大姨娘顿下来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好,最不好的都经过去了。那时候,以为他犯了事回不来了,我心死了,想遁入空门,哪知道……佛门不留我。我遇上了现在的丈夫。”
    她抬起眼,一抹妩媚之色少见的出现在她素淡的脸上。
    “多半是想报复,想证明我不是没人要,他哄几句,我就跟他了。明知道他有所图,想骗我的身子,骗我的钱,我还挺庆幸,自己还有东西可以给男人图。”
    柔儿不忍听了,她没想过大姨娘会走到这一步。
    可大姨娘想说。
    这么多年疲于奔命,为了活下去她每天做许多工,没人听她说话,也没人在意她过去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今天难得有人问她一向过得好不好,她当然要一口气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他有一晚把我灌醉,趁我睡死了偷拿我的钱想走。点燃了褥子,还想烧死我。谁料到,老天有眼,他回头想起我身上还有几样首饰又回来拿,没成想我没死,他却被掉下来的横梁砸中了脑袋。你说是不是报应?他就这么瘫痪了,什么都不会做,连话也不会说了,报应!我这是头一回看见现世报。”
    柔儿硬着头皮道:“那您解脱了,也是好事。”
    “是,好事,他想害死我,结果害了自己,活该!当然是好事。”大姨娘笑容可掬,可眼底的癫狂让柔儿有些害怕,“我从那天起,就一直养着他,喂他吃喝,不让他死,我要一天天的,看着他恐惧的样子,一点点折磨他,让他后悔莫及,让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唉,您是不是被我吓着了?我说笑呢。我们俩好着呢。官人不接我,他是对的,我有了自己的家,可不能给他当姨娘了。”
    她突然靠近,扣住柔儿的手,“太太,往后您有空就来我家坐坐,相识一场,您也想要人陪您说说话吧?我看咱俩很投缘。”
    “大姨娘……不,姚夫人,您把我弄疼了。”柔儿被她抓着手,竟然抽不回去。她虽然骨瘦如柴,但力气大得惊人。
    大姨娘忙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是看见您太高兴了。您别生我的气呀。”
    柔儿见她一会儿气恼一会儿欣喜,暗忖她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这些年受太多苦,让她受了刺激?
    柔儿想到这里,就把袖子里的荷包翻开来,“姚夫人,我这里有些钱,就当是官人给您的最后一笔……你拿着,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就及早诊治……”
    大姨娘没拒绝,笑着收了,“要不人家说您有福气呢,您这么善良宽厚,老天厚待您也是应当。哎,前头转个弯,再走两条街就是我家了。”
    ——
    晚上柔儿心事重重,赵晋从上头下来,平躺在她身侧,喘着气道:“你今儿心不在焉,是遇到什么事了?金凤不是平安么?”
    柔儿抬手遮住眼睛,闷声道:“官人,我这么霸占您,不许您跟您其他的女人在一起,是不是错了?”
    赵晋苦笑,“说的什么话?我还有什么女人?这些年我老实得很,你是知道的。”
    柔儿叹了声,张开眼睛道:“我是说大姨娘,今儿我见着她了,她整个儿人都不大对劲,看着人的眼神特别可怕,我担心她是受了太多刺激后病了。”
    赵晋沉默下来,沉默地掀起被子把他和她盖住。
    柔儿侧过脸来,问他,“您当年没有接大姨娘回来,是因为我,还是……”
    赵晋有点不想说,但不愿让她一个人自苦,缓声道:“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是我母亲安排的眼线,休了便休了,给她钱给她地,若是你,一定会好好活着,好好经营生活,让自己体体面面的,而不是疯疯癫癫哭哭啼啼折辱自己。你明白么,这也是为什么我欣赏你喜欢你。从来不是一路人,没法说话,没法面对,哪怕我喝醉了,对着她都没想法。连二姨娘也是,总记得我母亲骂我没用时的样子,她塞给我这俩人,就是想折磨我,我何尝没有折磨她?我走上那条路,她死不瞑目,我很少提,因为不想去想起……”
    那些怨怼,那些误会,是他生命中无法挽回的遗憾。是骨肉中剜不出的刺。
    柔儿心里钝钝的疼,她伸臂拥住他,拍抚着他的脊背,“好了,不想了,我不问,再也不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