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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番外:今夜月明(27)

      早饭席间,死人的阴霾散去,江韫之勉为其难再次和阴原晖言归于好。
    她没有选择,心里只觉讽刺,她恨父亲多年,厌恶小林多年,厌恶江彧志多时,如今随着江彧志死去,一切烟消云散,她却要心甘情愿认下一个如同小林一样的孩子。
    母亲若是在天上看着她,兴许也会感到悲哀罢,她自己深陷泥潭仍奋力送女儿远行,期望女儿有不一样的人生,到头来,女儿还是步上她的后尘。
    江韫之淡淡笑着,眉眼清冷,唇角讥讽。
    阴原晖却激动不已,抓住郗良让她唤江韫之“妈妈”。郗良被推到江韫之面前,木然道:“妈妈……”
    她呆呆地凝望江韫之的眼睛,里面有光芒在闪烁,由上至下,一阵阵,像雨一样落个不停,却始终没有泪水流出来。
    “良儿,记住了,以后韫之就是你的妈妈。”阴原晖天真温柔道。
    闻言,默默看戏的拜尔德不禁屏息静气,第一次不敢看江韫之的脸色。想当年,江韫之走得决绝,如今,她在忍,克制的薄唇紧抿,疏离的眼神满是冷漠,一动不动看着郗良。
    拜尔德眼光毒辣,撕开她平静的面具,能看见她耻辱的神色。
    这是康里给江韫之的第二份羞辱。
    此时此刻,作为罪魁祸首,康里倒也识相,安分地坐在江韫之身边,心虚着一声不吭。
    “妈妈……”郗良巴巴地又唤一声,眨眨眼睛,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她讨好地问,“江娘,我叫你江娘好不好?叁个妈妈,会弄乱的。”
    江韫之眸光流转,也没说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给小姑娘,神色始终淡淡的,喜怒哀乐都藏得极好。
    郗良一见红包,眼睛亮起来,“江娘,这是给我的吗?”
    “嗯。”
    “谢谢江娘。”拿了红包,郗良喜不自胜跑回祁莲身边去,“妈妈,江娘给我的红包,厚厚的。”
    见状,阴原晖沮丧地坐下,说是叁个母亲,可是郗良叫“妈妈”,是叫祁莲的,江韫之还有专门的称呼,“江娘”,多么好听,只有她像是不存在。
    艾维斯五世摸摸她低垂的脑袋,什么也没说,但康里看得出来这个宽慰的动作正在得意说:“没关系,往后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还长。”
    江韫之的原谅令康里活过来,扬起下颌不容置喙道:“明年开始,孩子上半年归你们,下半年归我们。”
    阴原晖愣了愣,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在场无一人敢有异议,都知这是康里主动退一步,对于孩子来说不失为一个好的安排,上半年在母亲身边,下半年在父亲身边,再争论下去,也争论不出更好的结果。
    ……
    早饭过后,四个孩子一道玩耍,江韫之和江玉之要收拾行李,阴原晖和祁莲都凑上去帮忙,剩下几个男人面面相觑,空气缓缓凝固。
    左誓和叶柏已于昨夜离开西川,没了他们两个安排赌博事宜,几人顿时无所事事,只能相看两厌。
    放下筷子,康里看了最年轻的安格斯一眼,旧事重提,“拜尔德,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拜尔德唇角一扯,淬了毒的目光扫过那对父子,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康里,我没什么好说的。”
    老狐狸还是嘴硬,康里又盯着安格斯看,仅仅凭那一头碍眼的金发,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多年来的好友真是这样坦荡的君子,再加上闹了半天,总不能只有他一个人被看笑话。
    好朋友,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是吗?”康里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真遗憾玛拉和霍尔没有来。”
    “闭嘴吧,康里。”拜尔德没好气说,“你可别忘了,当初我第一次知道安格斯的存在,还是你跟我说的。”
    “但你知道得更多。”康里说。
    拜尔德倏然想到什么,森冷的目光睨着艾维斯五世和安格斯,冷不防问:“为什么他的名字要叫安格斯?”
    艾维斯五世面不改色道:“与你无关。”
    拜尔德继续说道:“尽管他是私生子,也还是你的长子,他不应该叫艾维斯吗?艾维斯六世。”
    安格斯闻言控制不住自己露出嫌恶的神情,看向约翰,约翰支手扶额,低垂的眉眼有几分沉思,有几分愧疚——他们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至今还在瞒着艾维斯五世。
    偏偏此刻,一无所知的艾维斯五世还得面对局外人的质疑和挑衅。
    艾维斯五世重复道:“我已经说了,与你无关。”
    拜尔德兴致盎然,“你越说与我无关,我越觉得与我有关。过去安魂会有两名最高决策人,一是艾维斯,一是安格斯。众所周知安格斯四世死了以后,安格斯一派便如过眼云烟。现在倒是有趣得很,身为艾维斯,却给自己的长子命名为安格斯。呵,你是在为安格斯一派招魂么?”
    艾维斯五世默不作声,拜尔德心中微惊道:“能干出这种事,只有一个可能,你不是艾维斯,你是安格斯。”
    康里和布莱恩有些疑惑地蹙起眉头,艾维斯五世一脸漠然移开目光,不出声,就是默认。
    “如果你是安格斯,一切就说得过去。”拜尔德看向并不震惊的安格斯,“曾经安魂会的最高决策人安格斯一世的全名就叫安格斯一世·法兰杰斯。康里,清楚了吗?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这对父子算是我的远房亲戚。”
    康里和布莱恩还没反应过来,艾维斯五世直接起身走出食厅,安格斯也二话不说离开,剩下约翰心情复杂。
    艾维斯五世独自穿过长廊,也不知要走去哪里,拜尔德·法兰杰斯笃定的结论还在耳畔回荡,伴随着身后的脚步声,他久违地感到凌乱不堪,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年幼时执着于想要被艾维斯四世认可的时候。
    倏地,他转过身,朝安格斯冷冷道:“别跟着我。”
    安格斯开门见山道:“你的父亲是安格斯叁世,他死了,在叁年前。”
    艾维斯五世难以置信而眉头深锁,安格斯垂眸道:“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等你回去,你可以问问韦斯特,他知道一切。”
    说完,安格斯径自走开,不自觉沉下心,只觉苍穹广阔,前路平坦,再没有什么压在心头,时不时令他感到窒闷。
    他走了,独留艾维斯五世怅然坐在廊边,紧锁的眉头久久难平。
    良久,一声稚气的呼唤飘在耳畔,艾维斯五世回头,一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女孩头顶绿叶花环,手上还拿着两个绿叶花环朝他跑过来。
    “爸爸。”
    他下意识蹲下身抱住她,她亮出绿叶花环,“爸爸,你看,好看吗?”
    “好看。”
    他有些无所适从地点点头,阴成安小心翼翼拿着较大的花环戴在他的头上,兀自笑眯眯欣赏一番,轻声细语说:“爸爸戴了好看。”
    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绿色的花环,男人一身的冷酷与疏离在听见女孩的赞叹时转瞬即逝,唯剩虚无的心与苍茫的目光,他不由分说将她搂进怀里,这一刻,阴原晖的模样和孩子的笑靥如清风驱散铺满他灵魂的一地鸡毛。
    父亲是谁,关他什么事?他不在乎,自始至终,他只知道生下他的女人早已死去,他孤身一人,但今孤独会终止,阴原晖和孩子从此会留在他的身边。
    阴成安被抱得一头雾水,小手伸得直直的,拎着绿叶花环怕被挤坏。
    “爸爸,你怎么了?”
    艾维斯五世缓缓放开她,大手抚摸她稚嫩圆润的小脸,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道:“没事。”
    阴成安眨巴眨巴蓝眼睛,道:“这个,要给妈妈戴。”
    艾维斯五世看着深绿叶子结成的花环,接过手道:“好,我们去找你的妈妈,给她戴上。”
    阴成安高兴地点点头,一大一小头顶绿叶花环,牵着手便要去找阴原晖。艾维斯五世特地放慢脚步,颔首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耐心听她磕磕巴巴说话,说花环都是两个姐姐做的。
    食厅里,佐铭谦陪郗耀夜和郗良走过来,一人手里挂着好几个绿叶花环,头上也戴着一个,慷慨地给拜尔德、康里、布莱恩和约翰一人一个。
    四人看着深绿花环,不约而同感到丝丝诡异,哪有男人戴花环?然而为了哄孩子开心,他们只好都戴上这个绿叶花环。
    郗良四处看了看,“金毛哥哥呢?”
    说曹操曹操到,安格斯刚踏进门,郗良立刻迎上去,“哥哥,给你戴上。”
    安格斯垂眸看着小姑娘,戴上精致的绿叶花环后,犹如森林深处的精灵,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大自然的清新灵动。
    他又很快回过神来,她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其实性子也恶劣得像大自然的风暴。
    “什么东西?”安格斯接过一个花环看了看。
    “戴头上。”郗良言简意赅说。
    食厅里四个男人都戴了,在郗耀夜和郗良的注视下,安格斯莫名感觉骑虎难下,干脆一闭眼,随意把花环扣在头上,转身又走出门去。
    见安格斯戴了,郗良从佐铭谦手里拿过一个交给康里,“爸爸,这个要给江娘戴上。”
    郗耀夜看看手上剩下的两个花环,道:“一个给妈妈,一个给玉之阿姨,刚刚好。”
    康里也想看看江韫之戴上花环是什么样子,便陪孩子们一起走到江韫之在的院落。
    他们到时,艾维斯五世牵着阴成安也刚到,两个男人看着彼此头上的绿叶花环沉默片刻,转而都把新仇旧怨放一边,心照不宣当没看见一样各自别开脸。
    院子里,江玉之和祁莲一并抬头,猛地一见男人头顶上的绿色,顿时愣在原地。郗耀夜走近她们,温和说:“妈妈,玉之阿姨,蹲下来。”
    江玉之和祁莲还在发愣,闻言僵硬地蹲下身,郗耀夜笑眯眯把两个花环扣在她们头上,接着十分满意道:“真漂亮!”
    江韫之和阴原晖从屋里走出来时,也都被各自的男人戴上花环。
    阴原晖欣喜地看着戴花环的艾维斯五世,又看看孩子,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还抬手摸摸艾维斯五世的花环,感到新奇又幸福。
    江韫之一脸错愕,眼睁睁看着戴绿色花环的康里往自己头上也放一顶绿色花环,并且陶醉其中,她有很多话要说,却像被定住一样说不出话来,一时之间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
    佐铭谦望着呆住的江韫之,也学郗耀夜称赞道:“母亲,你戴上花环很漂亮。”
    没想到儿子夸得比自己快,康里不甘示弱道:“韫之,这个花环简直是为你定做的。”
    江韫之唇角抽搐一下,从康里的神情里,看不出半点故意为之,又看一眼无知的佐铭谦,终究把喉咙里的话生生咽回去。
    骤然,只闻一阵大笑,江玉之笑得弯了腰,扶着祁莲直起身子想说什么时,江韫之一个狠厉的目光朝她射了过来,她即刻噤声,猝不及防被压不住的笑意呛得咳了好几下。
    “噢,真是漂亮的花环!”江玉之艰难地忍着笑意道,“是不是,祁莲?”
    祁莲也看见江韫之的眼神了,硬着头皮点头如捣蒜,“是啊,好漂亮!”
    郗耀夜一脸骄傲道:“妈妈,花环是我和良儿做的噢,还有铭谦哥哥,他好厉害,一学就会,还做得很漂亮呢。”
    “是吗?”祁莲的脸颊有点发酸,悲从喜来,不敢再看江韫之的脸色,只觉需要好好教训两个孩子一顿,刻不容缓。
    可是两个傻孩子笑得骄傲又灿烂,仿佛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一样,让人下不去狠心教训她们。
    一旁的江玉之看热闹不嫌事大,轻拍两个孩子的肩膀赞叹道:“真是聪明伶俐的孩子,我就没见过你们这么聪明的,真是太惹人喜爱了,怎么会这么聪明呢?真棒!”
    闻言,康里狐疑地看向她,许是对她的性子有所了解,因此他听她的话,没觉得她在夸孩子,反而话里有话,满是嘲笑意味。
    所有人的花环戴到近午,左誓和叶柏外出回来,一见到他们头上的绿叶花环,也都愣了一下。
    “布莱恩?”叶柏盯着布莱恩头上的花环看,一脸茫然。
    “怎么了?”布莱恩走近他,想起来自己头上有个花环,温和道,“没见过男人戴花环吧,好看吗?”
    叶柏哭笑不得,点了点头,“好看,好看。”
    左誓走近康里,仿佛走在云端上,脚下每一步都是虚浮的。
    “明天的飞机安排好了吗?”康里问。
    “安排好了。”左誓手里拿着本子和笔,一边打开来一边道,“明天谁和谁一道走,要看你们自己决定。先叫夫人她们也过来商量吧?”
    叶柏于是让站在厅门处快要憋不住大笑的年轻人去唤江韫之等人过来。
    左誓迟疑地看了在场的人一眼,康里敏锐道:“有话就说。”
    “你确定?”左誓问。
    康里微蹙眉头,左誓不再犹豫,道:“一般来说,男人不会往自己头上戴绿色的东西。”
    “为什么?”
    左誓俯身在康里耳边低语几句,康里脸色一白,连忙把头上的绿叶花环拿下来,满目的绿色,思及这道绿色的含义,再思及自己亲手给江韫之戴上花环时她的神情,康里绝望地闭上眼睛。
    “叶柏,什么意思?”布莱恩问。
    叶柏忍俊不禁,委婉道:“绿色的东西……比如绿色的帽子戴在头上,就象征这个人的另一边有了另一半。”
    当女人和孩子还没走过来时,一听见孩子们,不,一听见罪魁祸首们的欢声笑语,原本拿下花环的男人们还是认命地把花环戴回头上去。
    人到齐后,望着一屋子诡异的深绿花环,左誓拿着笔在本子上一边书写一边道:“我安排了叁架飞机,先生,到时你和夫人,法兰杰斯先生一起,少爷和叶柏一起,分开走。”
    “为什么?”康里问。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你们都在一架飞机上,万一出事,一家人就——”
    “闭嘴。”康里扶额。
    江韫之倒是把左誓的话听进去了,坚定道:“我要和铭谦一起。”如果有意外,她一定要在自己的孩子身边。
    左誓爽快道:“那行,夫人、少爷和叶柏,还有你们二位,”用笔一指约翰和安格斯,“这一程就给你们算免费吧。”
    回美国的行程就这样定下了,安格斯下意识看向郗良,她坐在祁莲腿上,乖乖地听着大人们说话,眨眨眼睛,打了个哈欠。
    康里侧首在江韫之耳边低语,得到她的点头时,他说:“左誓,明天我先去英国,拜尔德和我一起。”
    随即看向艾维斯五世,沉声道:“等到了英国,你最好别找几个废物当替死鬼糊弄我。”
    艾维斯五世正色道:“你放心。”
    次日,江韫之、约翰、叶柏、安格斯和佐铭谦等人先行离开西川。当乘坐的飞机升空时,江韫之黯然叹息,默默闭上眼睛。
    坐在她身边的佐铭谦忽地直起身子,她紧张问:“怎么了?”
    佐铭谦陡然想起苏白尘,在认识安格斯、郗耀夜、郗良和阴成安之前,他唯一的朋友,他还没有和她告别。
    “母亲,我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们不会回来了。”
    “可是,”佐铭谦咬咬牙道,“母亲,我忘记和一个朋友说再见了。”
    江韫之福至心灵,自是想起苏白尘,她想了想,语重心长说:“等你慢慢长大,你就会明白,不是每一次分别都来得及说再见。你的朋友也会明白的。”
    不是每一次分别都来得及说再见。
    安格斯闭着眼睛憩息,却把这句话听得分明。
    他没有和郗良告别,因为小姑娘眼里只有佐铭谦,见佐铭谦要走,她红着眼睛,泪眼汪汪,转而扑进祁莲怀里。
    那个时候,安格斯没有机会和她说话,也不知以什么身份和她说话。他和她仿佛陌生人,可是在那一刻,他看着她的背影,手臂上的伤痕开始隐隐作痛,慢慢地,痛楚牵扯到他的胸口,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还有再见的机会吗?安格斯不愿去想,约翰就在他的身边,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那只是一个孩子,他不该对她格外在意。
    遥望舷窗外的穹苍,山林里的初遇如同一片云彩,它飘在舷窗外,看见安格斯的目光,狡黠后退,退远了,飘远了,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