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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

      这会儿, 俞怀安正在家中主持议事,列席的不光有里长陈康盛, 还有村中五位族老、村老, 再加上十位甲长,堂屋里坐得满满当当,大家喝茶的喝茶, 抽烟的抽烟, 整个堂屋里云雾缭绕的。
    这种循例的议事每个月有三回,其中的村老、族老是按朝廷律令, 从村中超过五十岁的老人中选出德高望重之人担任的。俞茂山既是俞氏一族的族长, 自然也占了一个族老的位子, 有资格一起议事。
    巧得很, 今天说得也是黄册变更的事情。
    陈里长手里拿着一张清单:“咱们这一里过往一年的变动不少, 先说人户, 有孤寡老人去世,销户两例;有户主病逝,老婆带着孩子改嫁, 销户一例;”
    他看众人都听得认真, 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说完了销户, 再有就是, 新迁入的女户一例;对了, 还有一例是户主叫俞信的, 他今年已经年满十岁, 不能再算做畸零户了,等过了夏收变更黄册的时候,得把他从畸零户里划掉, 正式算做一户, 看看到时把这两户编入哪一甲。”
    这女户和畸零户说得可都是俞茂田家的人,他们家这几个月给村里贡献的话题可是不少……
    堂屋里顿时窃窃私语起来,不少视线或明或暗的都朝俞老头扫去,看得他周身不自在,黑着脸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杆,只当自己没听见,也盼着千万不要把那两个孽障分到自己这一甲才好。
    一位黄姓村老有个闺女嫁到大刘村了,于是陈里长说话他向来第一个捧场:“这加加减减的,算起来还少一户人口,咱们这一里是不是得从别处再分过来一户?”
    “那倒不必。”俞怀安接上话,摇摇头说:“平溪村的陈大槐家前些日子来找我,说想把他家大儿子陈小虎分出去,让他立户单过,如此一来,还是正正好的一百一十户。”
    “把大儿子分出去?”陈里长捏着胡子,脸上微微有些惊讶:“向来分家都是长子得七成,那他家的田产怎么分?”
    说起来,这陈家也是持家不正,分家不公。
    俞怀安叹息着解释道:“他家田产不多,拢共也就十亩田地,那陈小虎今年十七了还未说亲,他底下有两个异母的弟弟,他爹的意思是留下四亩田给自己老两口养老用,剩下的六亩让陈小虎再跟两个弟弟均分,所以分给他的能有两亩地……”
    哦,两亩啊,还都是地,不是水田……这出息可就差远了,这哪是给长子分家啊?分明是把前头老婆生的碍眼孩子给净身出户了啊。
    单靠两亩地的出息,要吃喝穿用,要交赋税、交口算钱,能把他自己养活了都算不错了,还想说亲娶媳妇?慢慢煎熬着打光棍吧!
    不过怎么分家都是人家的家务事,只要不把人分到自己手底下,在场的也就是听一听、议论两声罢了。
    几位甲长心里都犯嘀咕,这陈小虎分出来也是个下等户,最好别分到自己这一甲来。
    尤其是缺了户的那三个甲长,把这新增的三户拉出来比了又比,暗暗在心里琢磨着该把谁要过来的好。
    这三个人各有各的坏处,也各有各的好。
    陈小虎眼看是个大小伙子了,壮劳力一个,可惜名下地太少;
    俞信一个半大娃娃名下就有良田八亩,可惜年纪太小,耕种都要靠他姐姐张罗,变数太大;
    俞善嘛,虽说是个女户,可人家名下有庄子有庄奴,听说还有一盘生意经营得挺红火,比自家日子过得还好,你说到时候谁指点谁呢?这人能干了,又服不服管?种地这事儿,跟个姑娘家说得通吗?
    啧,这三个,哪个都不想要……
    要知道,甲长之间也是较着劲的,里长陈康盛年年都把这十个甲长排出名次,谁名下的村民田地出息最高,谁是最低的,人人都心里明镜似的,都想分到最能干的甲长手底下。
    虽然一个虚名既不当吃也不当喝,可庄户人家会种田才是本分,排名最靠前的甲长谁不称赞是种田的好手?连走路都带风。
    话说回来,谁又愿意老给人当垫底呢?所以,这三户人选还是要好好斟酌一下。
    陈里长也没什么意见,既然恰好能把人户补齐,自己还省得操心了呢,于是点点头把这事也记下,今年自己这一里的人户变更也就这样了。
    说完了人户,再说田产出息。
    陈里长又拿起另外一张清单:“去年平溪村和大刘村,咱们两个村子的水田产量都比往年要低,一亩水稻平均不足三百五十斤,最好的有四百斤,差的却只有二百来斤,各甲长可要多上点心,好好督促自己那一甲的村民勤着点儿除草施肥,照料好自家田地。”
    说到这儿,自然而然的就有人提起来俞善搞得水田插秧:“……说是连衙门的县令大人跟县尊大人都亲自来视察过,也没有加以申斥,看样子是很看好这插秧之法,也不知道到底好在哪儿。”
    有人嗤之以鼻:“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种田,尽搞些哗众取宠的事。莫不是看她长得有几分姿色,把县令大人给迷上……”
    “嘘,别瞎说!”旁边有关系好的及时捅了他一下,把这人没出口的话给捅回去了。
    陈里长也黑了脸:“你当这是在你家炕头闲聊?县令大人也是你能信口污蔑的吗?”
    他虽然及时喝止了,却是因为这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言语中牵涉到了县令大人的清誉,而不是因为这人出口成脏,看见个姑娘就往下三路想,伤了人家姑娘的闺誉。
    说到俞善,陈康盛倒是想起来俞怀安提过的织坊一事,他突然来了精神:“对了,这俞善姐不是要在平溪村中设立织坊吗?不知她打算招多少人?若是平溪村中招不够的话,大刘村那边也有许多手巧的姑娘媳妇,反正两村离得也不远,来往都方便,叫她们过来试试也无妨。”
    当然无妨了,门槛低,月银高,还不用离家,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去?
    在座知道这件事的,都把着消息没有外传,就是想要喝一道头汤,谁家没有两个心灵手巧的姑娘?谁不想送自家亲戚进织坊?
    织坊还没建起来呢,你大刘村的人就想来抢?
    几个早就有意的族老互相交换着眼神,打定主意这肉得烂在锅里,好处不能让大刘村抢了去。
    什么?善姐儿那丫头要开织坊?
    俞老头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儿,他捏着烟杆的手有些发抖,倒不是因为激动,纯粹是气的——这死丫头真打算跟老宅划清界线,老死不相往来啊?!都是血脉至亲,有了好处不想着自家人,反倒白白便宜外人?真真是女生外向!
    不提织坊还好,提起来俞怀安就觉得头疼。
    他本来不打算说的,既然当着大家的面被问到头上,那就干脆说出来大家伙一起头疼吧。
    横竖最后不是自己一个人做决定,反正好处大家都有份,回头织坊的事情要真是黄了,有错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善姐儿说了,织坊第一批招人,要招三十名织工,每个月她给月银五百文。”
    说到这儿,俞怀安停下来看了看众人的神色,见果然人人都是难掩的激动,他心里叹了口气,心一横,把俞善提的条件说了出来:“……而且这五百文是一开始的价钱,善姐儿还说,要是做得好,会按每个织工出成品的量,再单加奖励。不过,她是有条件的……”
    “俞善说,想让她把织坊开在村里,就要给她一个甲长的位子,不然她就要往镇上或者县城去了。”
    刚刚还在热烈讨论织工待遇如何优厚的人们,像被掐住脖子似的,瞬间鸦雀无声。
    开什么玩笑?!一个女娃娃要当甲长?那把他们这些大老爷们比到哪儿去了?给十个织坊也不行啊。
    不过,真的不行吗?
    镇上织坊一个织工能赚八百文,在村里织坊做上几年,手熟了以后,再到镇上或者县城的织坊寻个活计,一年就能给家里赚上十两银;
    再不济自家添张织机,自家织布拿去卖,也不少赚啊,这可是管用一辈子的手艺。
    要说心眼儿活,平溪村里也是有能人的,已经有好几个人直白的把视线集中在俞老头身上了……
    谁都知道俞老头家今年又少了八亩田,俞善这个女户的名下可是有一个庄子外加一个山头的,按田产算,俞善那丫头合该顶了俞老头的位子啊。
    反正他们老俞家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换个人当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甲长又不是朝廷正经任命的职位,不过是村中一个管事儿的,空有个名头罢了,都是一个村的,有什么打紧呢?
    而且俞家二房就这么一儿一女,让当姐姐的代管几年,回头等俞信长大了,姐姐又出嫁了,那甲长的位置也可以直接传给俞信嘛,还是他们老俞家的人。
    俞老头一看众人打量他的目光,就知道他们是盘算着把自己挤下去了……拿他的位子给村里人换一个织坊,他们当然乐意了。
    俞老头呕得几乎要吐血,那死丫头真是生来就克自己!
    就在这时,俞小五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报信:“不好了,村里出事了。”
    他三言两语把事情一讲,众人看俞老头的眼神就更加同情了——真是天降横祸啊!这三个人的汤药费外加赔偿,可不是个小数目。
    俞老头这么个精明人,能想不到这一点吗?他急火攻心,想要站起来赶紧回家看看,却忍不住一阵目眩头晕,眼前一片黑。
    偏偏俞小五这个时候还不忘给俞善拉好感:“……本来河工那里进度就紧,咱们村硬是被牵连着少了三个劳力,人家差役大哥都说了,要不是看在善姐儿的面子上,衙门里肯定要追究俞家三叔的误工之责。”
    原来俞善姐在县令大人面前这么有面子……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堂屋里听到这话的,谁不得在心里重新掂量掂量俞善姐儿的份量?
    连陈里长心里也活泛开了,那俞善姐都说,织坊要的三十个人只是第一批,说不得以后还要有第二批、第三批。
    若是大刘村也能占上一些名额,不过一个甲长而已,她想当就让她当。咱也不是瞎任命,县令大人不都来看过她种的地吗?
    而且既然如此,不如把人人都不想要的下等户,还有那些鳏寡孤独不能任役的畸零户,都划拔到她那一甲里?
    一个女娃娃,有个甲长做就该知足了,这里头的弯弯绕,谅她也不懂。还省得年年都要因为这些人的归属跟我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