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吃山空
突如其来的危机感, 让俞善在回程的路上,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收支平衡问题。
她现在最大的资产就是已经赊卖掉的四百八十八头牛, 价值三千九百零四两, 可惜这笔钱看得见,摸不着,要到明年二月底才能全部收回;
其次就是养牛场了, 现在每天都在烧钱, 只见支出,不见回报!俞善算是体验到, 当初郭县尉手里砸了九十八头牛是多么的痛苦了……
这一百来头牛每一只都是大胃王!每天吃掉的青料、玉米等干湿饲料少说也有二十斤!
如今每天米粉作坊碾米出的米糠都拿来充当一小部分饲料;为了让牛吃的健康又省钱, 俞善还找了豆腐坊和酒坊, 长期收人家的豆粕、酒糟, 加在饲料里。
好在山谷里撒的苜蓿草籽发起来长势很猛, 俞善估计再过段时间就能放牧了。
她现在就盼着赶紧夏收, 到时就能存上大量的秸秆、稻草,等到秋收又可以收些玉米和大豆的杆茎,包括收完油菜籽的油菜秸秆都能当冬储饲料的原料用, 这些东西如果只用自家地里收获的, 都是现成的免费饲料, 就是得花些功夫。
于是, 俞善在心里记上一笔:得在牛场加建一个超大的贮料区才行。
至于鱼塘, 据田师傅说那三亩藕田, 到七八月就能采收, 不急着卖的话,能一路慢慢收,直到年底都有鲜藕卖;
可惜那些鱼苗刚撒下去两个月, 怎么也要等到年底才能起塘。
之前小镜庄里人人都忙, 撒出去的鱼苗都是天生天养,也没有特别去照管,俞善突然觉得还是应该雇两个人专门照料鱼塘,最好再养上一大群鸭子,不光鸭蛋、鸭肉能卖钱,鸭粪也能肥塘,赶紧把小鱼喂肥了,年底才能渔获大丰收!
说起来,杨庄头他们住得离池塘还是有些远,平时万一有什么事恐怕照应不到,如果另外雇人看塘的话,还得在鱼塘旁边再起两间房子供人居住。
于是俞善又记上一笔:雇人,加盖看塘的房子……
再算下来,就是供应如意居的山货收入了。
别看竹荪金贵,量却实在是不大,又要翻捡又要烘干的颇费功夫,除去跟俞小五他们的分成和各种成本,俞善从竹荪上赚的着实不多,每个月最多十两而已。
而且这笔收入和之前的冬笋一样,过季就没有了。按照她的估计,最多还能再赚一个月,就要再等来年了。
山上的茶园现在还只是那一片茶苗田而已,想要出苗圃正式移栽,恐怕要等到深秋时节或是来年春天了,而等到真正能产茶,还要再过两年时间……
好在茶园一旦成形,盛产期少说也有三十年,俞善安慰自己说好茶不怕晚,谷雨时节已过,可以放心大胆的再上山剪些枝条回来扦插更多的茶穗。
她上次去的时候注意到,有两棵茶树许是树龄太长,树冠上枝条过于茂密,盘虬卧龙似的,长得几乎纠緾在一起,萌发出的茶叶芽叶明显小了许多。
俞善打算下次去的时候,把那两棵茶树深剪一下,剪下来的枝条也别浪费,带回来看能不能扦插成活,简直一举两得。
不过……不对啊,俞善越算越心慌。
她仔细又捋了一遍,发现除了每个月供应石江卫所那六千斤米粉和配菜,能有小五十两的稳定收入以外,就没有其他收益了。
因为下个月就没有竹荪那十两的进项了,反而是等着花钱的地方,多得像筛子一样。
如今不摆米粉摊位,也没处换米,做米粉用的都是买来稻谷自己碾米,所以其实卖米粉这五十两里,只有六成的纯利……
不算不知道,俞善突然意识到,她如今竟然是在坐吃山空?!赚钱迫在眉睫!
好在今天跟韩娘子谈妥了寄卖杂色锦,这些时日织坊招的三十个织工已经练手练得七七八八了,还是择个吉日,尽快开工吧,赚钱的织机跑起来啊!
这一路的盘算,导致俞善下车的时候,脸色比上车时还要难看。
奚晟以为俞善还在为明天收牛的事情闷闷不乐:“善姐儿,若不然明日你就不要去了,我跟那些差役们一起去,保证把事情办妥。”
俞善闻言收了收心神,她轻捏着自己有些发闷的眉心,微微摇头:“我当然信得过你,只不过当初的契书都是我亲手签的,我不走一趟不太合适。”
她语气一顿,又笑着说:“你就当我矫情好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就算知道事情难做,我也不能退。如果退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等逃避成了习惯,或许哪一天我就会只想躲在别人的背后,只会把难题推给别人去面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我不是别人啊。我愿意站在你的身前,替你去面对一切你不愿意面对的困难。
奚晟看着眼前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姑娘,不管说着多么成熟世故的话,她眉眼间还存着稚气。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生得很美,不知道若是自己做出泪盈于睫的姿态,一定非常惹人怜爱,让人想要主动帮她解决一切难题。
奚晟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家中姨娘向父亲撒娇,就是那样的姿态,如同菟丝花一般,柔弱的仿佛只要人轻轻一掐,就能截断它汲取养分的纤细藤蔓。
反而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她从来不屑于利用自己的容貌去博取什么。
她该强硬的时候强硬,该咄咄逼人的时候绝不轻易放过,哪怕耍手段也耍得光明磊落,跟她在一起,你似乎会忘记她是个女子,她有着让自己欣赏的强势和果断。
奚晟没有再劝,既然是她想做的事,那就没问题。他点点头:“好,那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第二天,吴志兴他们果然应俞善的要求,六个人都穿上捕快服,全套的穿戴,官靴、腰刀一样不少,就这么一路走来简直威风凛凛。
俞善跟他们一同走在乡间路上,不管迎面碰上谁,对方只要一看清楚对面来的是什么人,无不转身撒腿就跑,胆大一点的也会远远的避让开来,于是这一路上,连个跟他们打照面的人都没有。
怪不得人说民不与官斗,哪怕是几个根本不入流的差役,也能让乡下村民吓成这样,俞善真是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好在她之前设想的情况都不存在。当初能动心思去赁牛,都是家里田地数量不少,怕耕种不及时的。
更何况有田契押在那里,这六户人家倒是没想要侵吞赁来的耕牛,其实都是本着再拖欠些时日,就可以再白用一段时间的心思,单纯想要占着便宜而已。
没成想,便宜没占几天,倒引来了这几尊活阎王,这可如何是好。
来的六个差役都是往年催更催赋,在乡间跑惯了的,甚至有的差役还跟这六户人家打过交道,基本上都是一打照面,那些村民就脸色大变,吓得直哆嗦。
知道了俞善他们的来意以后,这六家都乖乖的主动把耕牛牵出来,连话都不用啰嗦,这实在顺利的出乎俞善的意料。
他们生怕俞善会记恨,明年不再赁牛给他们,不管心里怎么想,口中却是连连道歉。
不仅如此,这些人还非常自觉的拿些铜钱来塞给差役,差役们也不推辞,乐呵呵的受了,这一送一收简直熟门熟路。
虽然俞善平时有事麻烦到这些差役,也会塞钱,可仔细想想,她始终是用一种小费的心态来打赏,这些人更像是贿赂,以防报复。
差役们的收入一部分就来自于这些油水,惯例如此,俞善无可指摘,她冷眼看着,每个差役少的有五文,多了十文不等,对农家来说,真的不是个小数目的。
这便宜没占到多少,反而出了不少血,又能怪谁呢?
有一家的大嫂心疼白白给出去的铜板,攥着手里空了的荷包,红着眼睛抱怨了几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听我的早早还了人家的牛,也不至于还要白出这几十文的钱,这都是我一个鸡蛋一个鸡蛋攒出来的,我容易吗?”
谁知,她男人刚才还点头哈腰的恭维着差役们,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大嫂嘴角渗出了血,破口大骂道:“什么你的我的?都是老子的!老娘们头发长见识浅,母鸡打鸣你还想当我的家?少胡咧咧,赶紧给老子滚去做饭去!”
那人骂完又像变脸似的,堆出满脸的笑容,向差役连连道歉:“差爷们,家里老娘们不懂事,您们多多包涵,夏收的时候还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那大嫂捂着脸,连哭也不敢,低头进了灶间。没有不可置信的怒视,也没有争吵,似乎家常便饭一样,就这么生生忍了下来。
那些差役们也仿佛司空见惯,没有一个当回事的,嘻嘻哈哈虚应着出了那家的大门。
俞善在那家门口停了一会儿,冷淡的在那家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叉号。
奚晟知道她最看不惯这些事,忍不住伸手轻拍了下她的肩膀,仿佛安慰似的。
俞善笑了笑:“我没事。”其实有没有事,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这个村子叫柳庄,离县城很近,交通便利,不管是去做个小买卖,还是打个零工什么的都很方便,所以村民大多家境不错,算是个富村。
俞善把它排在最后一个,本想着事情做完以后,差役们就此回城,她和奚晟牵着牛回村也便宜。
没想到预计三天才能做完的事情,居然一天就做完了。既然任务顺利完成,俞善也没有在小事上抠索,还是按照当初约定好的三天补贴,一人三百文照付。
牵着六头慢吞吞的耕牛,一行人刚要出村,就见村口一户人家门前聚满了人,看不清楚里面什么情况,只能听到女人的隐忍的哭声和拳脚打击皮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