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针
人的灵感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哪怕是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联系,也会在一瞬间点亮思路。
俞蔓手执细签拨灯, 只这么一勾一拧, 区区一个寻常动作,倒让俞善想起了一样东西——钩针。
这柞蚕丝线捻得坚实,尽管比一般绣线要粗一些, 韧性却极佳, 是非常合适的蕾丝线。
所以为什么不用来钩织蕾丝呢?
成不成的只要试一试就知道了。
俞善腾地起身,跑回自己房里拿工具和材料。
她房间一侧的墙角立着一个朴实无华的竹架子, 那是俞善闲来无事的时候, 自己从后院砍了差不多粗细的竹子搭成的, 硬是一根钉子没用, 全靠榫卯连接。
新竹子湿气重, 要一根一根的火烤杀青, 打磨干净后又细细地刷上一层桐油,这才搭成个一人多高的四层竹架,上面摆满了俞善平日里惯用的工具、材料, 以及做来自娱自乐的小玩意儿。
架子上还放着她之前没用完的毛竹, 质地坚硬, 俞善用奚晟送的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轻而易举便把竹节劈成自己想要的宽度。
先刮干净竹针上的毛刺, 再拿在手里试着握了下, 找到舒服称手的长度, 剩下的就全是细致活儿了。
俞善取了一把锉刀,把钩针从头到尾细磨了一遍——钩嘴务必要结实,俞善特地选了有竹节的位置制成针头, 而且斜斜地削成三角形状, 如此,一把钩针的雏形就算出来了。
不过,柞蚕丝再粗也是丝线,也怕被毛刺刮到,俞善摩挲了一下,觉得这竹钩针还可以打磨得更光滑一些。
刚才俞善二话不说就往自己屋里跑,刘巧鸽好奇心重,从俞蔓房里溜达着跟过来看个究竟。
一看俞善又在做工匠活儿,刘巧鸽干脆闲闲地端着个食盒,自己给自己在榻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斜靠着坐在一旁,边看俞善忙活,边磕零嘴儿。
这会儿见俞善弄好了,又从架子上取了一把节节草,见惯了她干活儿的刘巧鸽就知道,俞善这是要开始打磨了,便主动站起身来揽活儿:
“这个草要拿热水泡开才能用是吧?等着,蔓姐儿屋里有现成的热水,我去给你提一壶过来。”
刘巧鸽在俞蔓屋里呆得久,干脆自己弄了个小泥炉,又买了个陶罐专门烧水泡茶喝,只要两人下了工,热水是不断的。
俞善拿的这个节节草,有个挺别致的名字叫木贼,《本草》中有云:“此草有节,面糙涩。治木骨者,用之磋擦则光净,犹云木之贼也。”
此时可没有专门用于打磨的砂布,就算有,俞善身在乡野也没处买去。
这种节节草内里中空有节,表面粗砺,布满了密致均匀的细丝纹路,通身披着一层利绒,刚好如同细砂布一般,能起到打磨的功效,而且越是硬木面,磨出来的效果越顺滑。
因此,村里木匠还管这个叫“锉草”,孩子们却不管这些,因见这草长得像竹子般一节一节的,就只管它叫节节草。
俞善小时候也常在溪水边见到这种草,见它一丛丛生得极为茂盛,能长到尺许高,无花无叶的,就像一根直通通的管子朝天生长着。
那时候没什么玩具,这种草能一节一节的抽开,再接回去继续拔着玩,就……也挺有趣的,可俞善却从来不知道它还可以代替砂布使用。
现在能知道这小窍门,还是因为这一年来家俱订得多,跟村里的木匠熟络起来,俞善从人家那里偷师来的。
这晒干了的节节草用法倒也简单,只需要把它放在热水里浸湿,等湿透了,直接带水打磨即可,效果居然比一般的细砂布还要好。
俞善手工灵活,劈竹子跟俞蔓劈线一样厉害,不多时,四五只粗细不一的竹制钩针便做好了。
为了不耽误功夫,她只挑了两只钩针,跟刘巧鸽两个人分工,用节节草抛光,很快便打磨光滑,两人又拿着钩针,齐齐跑回俞蔓的屋里。
这会儿天色已晚,外面院子里听课的村民们都已经散了,俞善连饭都没顾得上吃,刘巧鸽是零嘴儿磕了一堆吃饱了。
俞馨娘也早就从小镜庄回来了。有何二妞、吕榴香两个丫头打下手,晚食倒是很快就做好了。
就是俞馨娘喊了俞善几次,她都忙着干活儿没顾得上去吃,俞馨娘只得把饭菜留出来一份扣在灶上。
这会儿看见俞善和刘巧鸽神色兴奋地,一路小跑着进了俞蔓的房间,连正准备回房读书的俞信和柳和昶都有些好奇。
俩小孩互看一眼,摞下手里的书箱,跟了过去,没一会儿,俞蔓的房间便挤满了人,连俞馨娘都忍不住过来看她们在干什么。
俞善也没往外赶人,她直接分给刘巧鸽一根钩针:“既然是你负责打磨的,你也来试一试吧。”
“我?”刘巧鸽一时间有些错愕。
俞善说得没错,明明这根钩针就是她刚才亲手打磨出来的,可莫名的,刘巧鸽有些不敢接。
其实养了这么久,她的双手早已经褪去老茧,不会再轻易勾坏光滑的锦面了。
她还特地央求古大夫调配了药膏,治好了手上反复冻疮留下的暗红色疤痕。
那些在许多个寒冬,被刺骨的冰水浸出来的丑陋冻疮,如今也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刘巧鸽却不曾再有过织锦的念头。
就连俞蔓房里都摆着一架织机,偶尔闲了还会上机织几段锦布出来。
可刘巧鸽却不同,哪怕她就住在织工院里,宁可天天闲得只能拿零嘴儿磕牙,也坚决不碰那织机一下。
许是因为只要坐在织机前面,就会让她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织出一寸寸锦布全都喂了狗!
刘巧鸽不是个拖拖拉拉的性子,她只犹豫了一瞬间,就接过钩针,凑过来和俞善一起选线。
俞善自取了一卷漂染过的白色柞蚕丝线,刘巧鸽则挑了一卷红色的,还嫌弃俞善颜色选得太素:“那颜色看起来死白,还不如本色的蚕丝呢。”
可在俞善心目里,最经典的蕾丝就是纯白色:“等会儿织好你就知道了,白色的蕾丝花边最耐看,最好搭。”
刘巧鸽不信,却也没功夫再跟俞善斗嘴,因为俞善已经开始绕线了。
俞善先拿丝线在自己右手食指上绕了两圈,把线圈退下来以后,她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按住线圈,小指勾线、食指挑线,并用右手拿起钩针穿过线圈后开始挂线。
她的动作一开始做得很慢,每一个步骤都等刘巧鸽跟上以后,才接着做下一步。
丝线很细,往往要绕很多下才能看出点儿雏形;可同样因为它够细,虽然织的时候很费力,织出来的蕾丝片却会显得异常精美。
其实这钩织蕾丝跟打络子也没什么不同。
对于做惯了织机、擅长女工的刘巧鸽来说,只是刚起头时有些难,织开以后,动作、针法都是重复的,刘巧鸽很快就摸到了规律。
俞善见她掌握住了要领,便加快了速度,开始十指翻飞起来。
头一样东西,俞善没有织得太复杂,她只钩了一条窄窄的蕾丝饰带,花色并不复杂——其实她也只是初学者的水平,会一些基本针法而已,织不了特别复杂的图案。
即便如此,俞善这一手还是把围观的几个人都给震住了。
俞信跟柳和昶看不出什么门道,就是觉得姐姐好厉害,从头到尾不过只用了一根竹针和一根线而已,织出来的东西真是好看!
俞蔓就不一样了,毕竟打理了这么久的织坊,她直觉这蕾丝饰带的用处还挺广:
“这个就是蕾丝吗?看起来像是在打络子,只不过用上这钩针以后,编织出来的东西紧密得很,比松松垮垮的络子要精致许多,我看倒可以用这个代替络子流苏边。”
俞善觉得俞蔓真是好眼力,这蕾丝纤薄精美,天然就带着几分华丽。不管是用来镶边,还是点缀衣襟都是不错的选择;
唐时贵女们骑马出行,还会用一片纱网置于额间为饰,名为透额罗。在俞善看来,那也是一种网状蕾丝,相当的时髦。
俞善想着,若是她们也能用花俏的丝线钩制一些发饰,譬如点缀一些蕾丝的小花、蝴蝶置于蕾丝发网之上,会不会也受欢迎呢?
更不用提,蕾丝本来就可以钩制出许多缤纷的花型,正适合用来做发饰。
只不过,对于流光织坊来说,这蕾丝似乎有更适合的用处。
俞善抽出一块流光锦帕,用自己手里只有三指宽的饰带在上面比划着,对俞蔓说:
“那你看如果做成这种蕾丝饰带,镶在咱们流光锦帕上做花边,是不是一下子就能跟县里其他织坊区别开来了?”
确实,色彩斑斓的流光锦帕周围缀起洁白无瑕的蕾丝的花边,竟然看起来意外的搭配。
如此一来,流光织坊的出品有了与众不同之处,才能保证它不泯灭于众多织坊的围剿。
俞善一开始只是想帮郭宜兰和杨希月出个主意,好尽快消耗掉这一批柞蚕丝线。
没想到,这个主意似乎对自己更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