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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迟

      胤康帝亲审, 未将人提出来, 而是直接去了诏狱。
    帝王心思无人知, 锦衣卫只能在快速在诏狱外放上桌案,恭敬地在外侯着。
    “有什么想说的吗?”端辘一手颐面翻阅着案上书册——是地方自流言起锦衣卫整理的证据。除女册外还有商贾状纸、尸坑宅院下人口供以及失了女儿的官员奏本。
    语罢抬首,三日诏狱生活,程道远面上未有丝毫颓败,一如当初。
    端辘眸底轻蔑,眼睑微抬盯着案前跪地的人, “国公告诉朕,这里哪些是错的。是状纸, 女册还是口供,只要国公出言, 朕可以派人再查。”后几句语气随意, 似是知己寒暄。
    只是语气温和, 动作却不然。话未完, 已经拿着状纸口供自案上起身至程道远身前,语罢,手上状纸便对着程道远狠狠地砸了过去。
    胤康帝立身俯视,眼神睥睨, 程道远的沉默似乎只是败者最后的牵强。
    程道远跪在诏狱狭小黑暗的空间里,砸在身上的状纸似乎含了两百多名少女和官商家庭的积怨,薄纸犹如千斤重, 在他一向沉稳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久久不平。
    胤康帝就在眼前, 程道远背上一寒握紧了拳,他太清楚这位年轻的帝王。可以惨淡经营十四年推翻先帝,天时地利人和无不利用,一出手即是结束,他没什么可说的。
    胤康帝最讨厌无用的废话,他连辩解都不敢。
    只是程道远眸间猛然一睁,双目狠狠地盯着自肩上掉落的状纸与口供,袖中双手握紧,骨节摩擦轻响。
    居然收集了这么多,他的人都死了吗,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程道远握拳的手一松,白纸黑字看得他都要说服自己妥协。他是燕楚一品国公,深谙燕楚律法,死在他手上的人比起今上知道的只多不少,沉默似乎也到了无用之时,“罪臣但求一死!”
    今上的脾气,多说无益。求死比抱着大腿哭有用的多,起码能死得好看一点。
    趴在诏狱墙上偷听的端和猛然听到一句求死,差点拍墙,不能死不能死,程道远这种人渣死了就是解脱。
    诏狱酷刑程道远一个都没试过,哪些失了女儿的人连仇人都没见到,怎么能这么简单的死!
    端和这几天过的安稳,她只与程理清假死有关,期间只是有人来了解了一下程理清假死,她也不用担心波及。故而这几日一直待在诏狱诅咒程道远——不得好死。
    终于等到大儿子开大招,她出不去只能趴墙,程道远必须死但不能舒舒服服地死,起码她得上前踹他一脚。
    ——为了那些女孩,为了程理清。
    程道远一言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端辘扬唇轻笑。
    只是语气急转,倏然怒道:“国公手上沾了两百多位少女的血,女子出身未上户贴先上了你的女册,你好意思在这请死,若是想死早在诏狱就自尽了,何必在这恶心朕。”
    说着一脚踩上了程道远的手,眉间森然,声音赫然拔高,“小公爷小小年纪就遭你毒害,子夜歌呵,好得很啊,朕都不知道去哪里找的毒药国公手里居然有,好得很呢,好得很。”语罢脚下一转从手上移到腰腹,脚上发力,跪地的程道远已经被踢出丈远,直直地砸在诏狱的墙上。
    整个诏狱都似乎震了一下,扒墙的端和一愣,心中愤然突然就没了。她知道端辘为什么会生气,因为子夜歌,因为这是顺德帝拿来害死他父亲的毒。
    她也不用愤然了,程道远会不得好死的。
    砸在墙上的程道远脑中发懵,甚至来不及抹去唇角血迹,只是愣愣的盯着那遏不住怒意的胤康帝。
    帝王目光随之而来,仿若穿透人心,直激灵魂。程道远五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恐惧,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惊得他背后发汗,心下抑制不住的颤抖,背后的疼痛似乎都不及内心的慌乱。
    ——他从来没有见过今上如此!
    胤康帝与皇太弟不同,虽然稳重却也有许多模样,沉默、讽刺、挖苦、浅笑或是不甚明显的愠色,可独独没有的就是暴怒。
    年轻的帝王似乎永远云淡风轻,运筹帷幄。
    程道远眼神恍惚,霎时间理解了那些曾对他跪地讨饶,泣不成声的女子是怎样的心情——惊恐。
    一个他第一次深切认知到的、近乎陌生的、让他从心底开始颤抖恐慌的感觉。
    肺腑翻腾似乎破裂,胤康帝一脚含着内力,不带分毫悲悯,直接踹得年逾六旬的程道远差点背过气。
    口腔里满是腥气,五脏抽搐痉挛,撑地的手开始颤抖,程道远默然的面上出现裂缝,从里而出的是被帝王暴怒惊出的万念俱灰。
    记忆回溯,走马灯一般在他面前重新演绎了一遍,记忆愈加明晰,程道远愈加绝望。那些记忆告诉他,当年镇国将军奉天殿直指宝座后,胤康帝也未有如此暴怒。
    程道远记得清楚,当年镇国将军一言出,奉天殿全场寂然,一向好脾气的皇太弟盯着石乐志都仿佛是个死人,可当时本该已经退场的胤康帝重回奉天殿也没有丝毫愠怒,反而上前安抚了皇太弟后才对殿内的镇国说了一句,“将军醉了。 ”
    而后是沉默,极致的沉默,直至镇国将军倒地被人扛了回去,殿内的胤康帝面上都没有一丝怒意。
    口中腥甜已经顺着咽喉重新滑入,鲜血入喉,死亡似乎也只是一线之隔,程道远求死的心突然开始退缩了,他不想死了。
    他怕了。
    心中畏惧表现在身体的颤抖,程道远从地上爬起重新跪地,看着已经退回椅上的胤康帝叩首和身后的皇太弟,叩首道:“罪臣一心向国,自先帝崩殂,五十余年匡扶圣上,如今只是……只是一时糊涂,臣乞陛下,饶罪臣一命。”
    言语卑微,第一次有了重复和停顿。语罢稽首,一言罢,两鬓间似乎又白了不少。
    程理清正坐在诏狱的床上,不比端和需要趴在墙上听,他的内力深厚,诏狱墙壁阻隔不了他的耳目。熟悉的让他厌恶的声音第一次卑微如狗,程理清心情甚好的勾唇,“到底不过是一条家养的狗,主人才亮了鞭子就开始摇尾乞怜。”
    “一时兴起?”端辘眉间轻皱,赫然嗤笑,“顺德年间就开始的恶习居然轻描淡写的说是糊涂,颠倒黑白的时候也要看看朕是不是想听。”说着已经将案上女册砸了过去,女册携着内力,利刃一般从程道远颈上滑过,带起颈间脆弱的皮肉,鲜血渗出,形成细细的血线。
    程道远身上一冷,已经白了半个头顶的脑袋垂下不敢言语。
    端辘垂首盯着那他恶心的存在,似是没有听到般开口,“看来国公没什么好说的。”
    程道远磕地的头猛然抬起,瞪大了眼盯着胤康帝。
    端辘讽刺一笑,面上已然如初,适才的暴怒似乎只是别人短暂的错觉,“程道远灭绝人道,谪庶人,处凌迟,翌日行刑。”
    端和趴墙的动作一收,心满意足的躺好,到底是赐死的口谕,只有短短十七个字。帝王心思其实也挺好猜的,起码看口谕的简洁程度就能知道有多恶心。
    诏狱禁闭的木门传来窸窣几声的,继而是从门外涌入的阳光,比不得室外刺目的阳光却也能让人看得清四周。清冽的声音响起,“心情很好?”
    “嗯。”端和从床上坐起,丝毫不掩饰自己面上喜悦,粲然一笑,颔首道。
    端祀面上宠溺,上前拍了拍端和的发顶道:“可以走了。”
    端和猛然一跳从端祀掌下逃走,捂住自己三天没洗的头发盯着端祀道:“别动,三天没洗头了。”诏狱三日,能每日洗漱都是看在她的身份上了。
    掌下温热溜走,端祀扬唇轻笑,十分愉悦,“出去吧,门外备了轿子,”说着还眨了眨左眼,“回去好好洗洗。”
    “知道了。”端和偷偷翻白眼,明明都有参与,到最后却是他们三个在诏狱待了三日,端祀没事人一样在外面跑来跑去。
    果然影察司才是大哥。
    只是端祀盯着站在门口的胞妹挑眉,怎么了好一会儿还不走。心下思索着,就听站在门前揉眼的端和低喃,“好久没见到光了,眼睛疼多揉揉。”
    端祀闻言莞尔,突然感觉胞妹又回到了幼时,小小的软软的一个,说起话来都是糯的让人不自觉的放轻声音害怕吓到她。端祀想着一手挡住上扬的唇角,一手将端和揉眼的手放了下来,“对眼睛不好,回去吧。”
    “嗯。好。”端和盯着兄长面上笑意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端祀快要收不住唇角笑意,不知为何他看着就觉得很可爱,三日未见整个人似乎都温软了不少,平日里精气十足的人似乎一下子慵懒了不少。
    端祀不说端和也不打算深究,只是刚要走就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门外传来,“堂妹。”
    端祀立马收手,表情也正经了不少,施礼道:“皇太弟。”
    不同于端祀的突然正经,端和面上一笑,语气轻松,“堂兄不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