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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刃与花·栎蕈(2)

      清浅水流下那些如白色手臂般的蕈体,像黄泉彼岸的魑魅向他们招摆。
    “不能入河。”卫简的声音沉于他的耳畔,“执念越深的人,越会陷入白蕈的噬心迷宫,被自己心中隐秘的疑惧困住。”
    “那又如何。我倒要看看,这些蘑菇能从我胸中咬出怎样一颗心来。”
    秦渊卸下洛歌抛在河岸,不顾卫简惊讶的神情,侧身一把扛起他,举步踏入水流。
    身后的追袭停滞在水边。栎蕈像逆生的花瓣缓缓卷曲,包裹起洛歌的身体。而河中白蕈蜂拥而至,疯狂地咬向秦渊的足踝。刺痛钻心,然而他并未停下脚步,带着咬入踝骨的白蕈涉水而过。
    卫简似乎在对他说什么,但那声音却远如隔着数重纱幕,迷失在河水升起的雾气里。
    ……雾?
    秦渊低头望去,血从他脚下蔓延开去,渐扩渐广,将清浅的溪流染成深红的血河。蒸腾水汽中,枯白的骨架从水中升起,在他身前竖起一座白色森林。
    秦渊讪笑。这就是所谓的“噬心迷宫”?茫茫血海,森森骨林,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生者尤不可惧,何畏死魂。
    然而,一个莲白色的身影在万千枯骨中袅袅升起。
    他脚步一顿。
    “翦……菡?”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但女子抬目看他,眼中一片雾气淋漓的迷蒙。
    “为什么……”翦菡微微开口。
    秦渊挣扎着想听清,她的声音却如雾气一样缥缈得无法捉摸。
    周身的光影骤变,阴沉墨绿的树影透出金缕,就像一扇门轰然开启,明亮的光线自女子身后透过来,勾勒出恢宏殿宇。
    瞬间,他仿佛再次置身于空寂的陈王殿。本已经决意远行的女子去而复返,推开沉重的宫门,自一地光华中望着他。
    那一刻,他从孤独的王座上站起,以为所失的一切已经失而复得。
    然而所失、所得,竟然都只是幻影。他的手最终能握住的,只是虚无。
    翦菡的影子苍白透明,声音也同样如烟雾般聚散不定。
    “为什么……要杀我?”
    秦渊一怔。身侧的光影再度变幻,宛若回到昏暗的殿宇。那一夜大雨滂沱,卧于华丽宫闱深处的女子在他面前断绝了气息。他搂着她直到天明,长夜漫漫,却只记得她最后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杀我?
    “你在说什么?”秦渊声音低哑,“我怎么会杀你?只要你能回来,就算让这九州倾覆、山陆沉海,我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随着他的话音,白蕈蜂拥而至,拖住他缓缓陷入河泥。
    秦渊没有动,仿佛在多年前她说出那句令他费解的话时,他已陷入了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时,墨玉剑越过他的肩头贯空刺入翦菡的心口。
    女子眉目一皱,身形俱散,一滴泪自虚失的面颊上跌落,坠入深红河水。秦渊慌忙伸臂,却只握到一手迷雾。
    “你——你干了什么?”秦渊目眦欲裂,愤然转身,掐住身侧白衣臣子的颈项,一把将他按入血水中。
    卫简手握长剑却未反抗,只是抬眼注视友人。
    “陛下,我说过,执念越深的人越会陷入白蕈的噬心迷宫。”
    白蕈像卷曲蕨叶般在他们身周升起,将秦渊半身缚住。
    怒火席卷。秦渊无法思考,眼中尽是如烈焰般熊熊燃烧的血海,唯有臣下清冷的声音缓缓渗入脑海。
    “‘胜己’,不过虚伪之言。生之为人,能做的,只是用一种执念去击败另一种罢了。如果你心中没有胜过追忆她的愿念,对我而言就毫无用处。”
    秦渊的双目浸血,周身被噬,掐住友人颈骨的指节咔嚓作响。
    “笑话。”他扯开嘴角,“她,胜于万千社稷,但,这世间,没有人比我自己更重要。就算是她。”
    卫简的白衣一寸寸地被血海浸染,而他竟也笑了。
    “这样就好。”
    随着这句话,两人身周的景物如碎镜一样破裂开去。白蕈、血河、雾气,尽数化为烟尘四散。
    一声尖叫冲入脑海。秦渊全身一震,惊觉自己刚从梦中醒来。
    渐渐清晰的视野里,洛歌狂奔而来,像野鹿一样一头把他撞开,自草地上扶起卫简。
    “秦渊你这混蛋!要杀死书简先生吗?”
    卫简坐起身,轻咳了几声,手抚颈间被勒出的青紫,说道:“没事,陛下只是栎蕈念毒发作。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
    秦渊怔然看着自己的手。
    栎蕈?
    刚才的所闻所感……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
    他正发愣,洛歌突然端起刚打来的一盆水,哗地从他头顶直浇下来。
    “什么黑火之君所向披靡,被个毒蘑菇刺到就发失心疯。书简先生,你再继续帮他下去,迟早会被他害死!我们还是撂下这祸害早日回云泽山吧。”
    秦渊竟然没有暴怒,只是浑身滴水坐着发愣,卫简向他递去一块干布,他也未接。
    “卫简,你是不是说过,栎蕈所生的‘噬心迷宫’,不过是呈现人心中最深……深到不愿正视的疑惑和恐惧?”
    “不错。陛下你刚才梦到了什么?”
    秦渊未答,良久才开口:“这蕈毒甚是危险,卫简你可想到破解之法?”
    “陛下不用烦心。你昏睡期间,封闭通路的毒蕈一夜之间忽然尽数枯萎,通往十方城的路已经开启了。”
    “什么?”秦渊吃了一惊。
    “出现这种状况,只可能是十方城或守塚御史出了变故……不论怎样,倒为我们省下许多周折。”
    “有意思,那什么御史最好不要在我们找到他前自己挂掉就好。省得你那些门徒日后著书说,黑火君复出后第一役就捡了个便宜。”秦渊站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回首,“卫简,你记住,如果你做了背叛我的事,我一定会杀了你。下次你救我之前,先想想这句话。”
    “自当如此,何须思虑。”卫简颔首,“人之行事,不过追随己心,各担其责。”
    秦渊一咧嘴角,径自前行。
    不论是烽烟四起的清晨,还是大雨滂沱的夜晚,对他来说都已远去。即使过去尚未尽知,但踩踏过的荆棘已化尘土,不复再起。
    人世百年,不过一个执念连接另一执念的鳞次栉比。唯有走出的道路,才是自己真正的形貌。
    而绿林层层遮掩后,通往传说之城的道路已然开启。新的战局,正为他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