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神弓偷天下(2)
许惊弦听他和自己小声说话亦不提黑二之名,足见谨慎,此人文武双全,确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五人直入县衙大门,内里一片寂静,竟无半个人影,想是得了三公子的吩咐,诸位闲杂人等尽数回避,连知县亦不例外。由此可见三公子才是掌管汶河城的真正实权人物。
连接穿过几道偏门后,已到县衙后院,却见前方一道铁门,铁栏如儿臂般粗细,其上悬挂巨锁,阴气沉沉,竟是汶河城的地牢。
三公子立住身形,眼望许惊弦:“此处人等都被我支开,绝无人偷听。在见到许帮主那朋友前,我想私下与你说几句话。”
许惊弦一摆手:“无妨。水姑娘、阿义与这位前辈都是我极信任的人,兄台有话请直说。”
“用人不疑,足令人以命相托矣。”三公子慨然一叹,面容一整,“我有一事不解,许帮主似已瞧破我的来历,却不知是何处露出了破绽?”
“兄台可曾记得方才提及观月楼之战,并说因此认出了水姑娘……”
三公子不解:“这有何奇怪?”
“我当年与黑二结识之事,只有京师的人得知。而那时在观月楼一战,水姑娘却并未出手,敌方阵营中,认识她的人也只有一个。综此二者,兄台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水柔清惊呼一声:“只有鬼失惊认得我!你是明将军派来的人!”
“原来如此!”三公子恍然大悟,苦笑道,“许帮主观察入微,分析通彻,着实令人钦佩。不过水姑娘却只说对了一半,我来自将军府不假,却非奉明将军的命令。”
许惊弦眉稍一挑:“是水知寒?”
三公子点头承认:“实不相瞒,在下行云生,将军府五指中,排行第三。”
四年前泰山绝顶一战后,明将军渐隐不出,将军府的大部分事务皆交由总管水知寒打理。水知寒随后在江湖上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其中有五指、十风、十七令符之说。最负盛名的就是号称将军府五指的五大高手,分别是拇指凭天行、食指点将山、中指行云生、无名指无名与小指挑千愁。
另外“十面来风”负责收集江湖情报,而最为神秘的“十七令符”则无人知其底细,据说是水知寒的贴身亲信,精通隐匿、用毒、伏击、刺杀等术,与鬼失惊手下二十八名弟子组成的“星星漫天”隐成分庭抗礼之势,或许是将军府内部争权夺利所致。
年初在擒天堡,许惊弦曾从叶莺与化名丁先生的宁徊风手中救出拇指凭天行,与他可算是生死之交。其后随军出征乌槎时结识了小指挑千愁,那个来自静尘斋、有一双慧眼的淡定女子被十毒搜魂蛊所害,最终导致明将军判断失误,孤军奇袭荧惑城,落入宁徊风精心布置的陷阱,以泰亲王之性命换来“刺明计划”的致命一击……
而听说一年前将军府击破江南五剑联盟一役中,无名指被碎空刀叶风所杀,中指行云生亦被碎空刀断腕,也难怪他声明“最恨使刀之人”!这之后,中指行云生销声匿迹,从此不现江湖。还有传言说其因办事不力,已被将军府暗中处置。
想不到,行云生竟来到汶河小城中,化身为三公子。
一片疑云在许惊弦心头悄悄飘过,若行云生所言属实,他奉水知寒之命保护黑二,并等待自己的到来。这其中究竟隐含着什么样的策略呢?
许惊弦沉吟良久,缓缓发问:“行兄曾说我既然来到了汶河,便不需继续做三公子。不知接下来会怎么做?黑二如今何在,是否一切无恙?”
他心中暗想如果三公子恢复将军府中指行云生的身份,区区县丞自然不在眼里,是否就会图穷匕现用黑二要挟自己?假若这是水知寒几年前就布下的局,着实令人惊叹。
行云生一笑:“许帮主多虑了。水总管交给我的命令,第一就是保证黑二兄的安全,他自然不会有事,此刻就在官牢旁边的殓房中,随时可见。至于第二项任务么,我只需负责把许帮主到来的情况如实记录下来,然后回京师呈报水总管即可。嘿嘿,来汶河城已有一年,若是等不到你,只怕就要老死异乡了。幸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许惊弦大感惊讶,细算一年前正是行云生被碎空刀叶风所伤的时间,而那时的自己还在吐蕃魔鬼峰下御泠堂中学艺,水知寒根本无从预料自己的行动,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成为裂空帮帮主,又怎能算到自己会来寻找黑二?若不是自己被谈刀等人跟踪,临时起意来到汶河,行云生岂不是要被困死于此地?将这样一员重将弃置于此,着实与理不合,他完全无法判断水知寒的用意。
当年清秋院之会,宫涤尘借蒙泊国师之口评判京师六绝,除了“泰王之断”是宫涤尘有意诱反泰亲王而杜撰外,“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管平之策”、“凌霄之狂”俱无异议,而其中最耐人寻味的就是“知寒之忍”!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六大邪道宗师,却甘为所用,做了将军府的总管,到底有何居心?在明将军看来,他们二人是一对危机时彼此促进的敌手,但从水知寒的角度又是如何呢?“知寒之忍”又会忍到几时?
除了水知寒自己,恐怕谁也无法解答这些疑问。
许惊弦本来打算确定黑二安全后便悄然离去,但如今既知将军府插手其中,已改变主意要带黑二去梅影峰。明将军也还罢了,虽视之为头号劲敌,却也是光明磊落,但水知寒此人城府太深,岂可留黑二在其监视内,若不加以防范,只怕还会连累裂空帮,自己岂不成了帮中罪人?
“水总管除了让你如实记录我的言行外,可还另有吩咐?”
行云生道:“我受命来此时,许帮主尚未现于江湖,本想打探一下你的下落,但水总管特意嘱咐我,只要你不来汶河,做任何事都不必去管;但若你来了,无论你想问我任何事,皆可如实作答,无需隐瞒。”
许惊弦脑中灵光一现:“我看行兄本是极通情理的人,但今日却颇蛮横地强迫谈刀动手,显然大异往常,怕是有什么心结吧?”
行云生一窒,欲言又止。
“不知行兄接到水总管的命令时,心头可曾有过疑虑?”
“许帮主问得好!”行云生涩然一叹,“既然被你瞧破,我也就不需隐瞒了。当日我身受重伤,武功大损,奉命来了到汶河见了黑二,才知其安于小城,与世无争,根本不需要保护,确实怀疑自己成为了一枚将军府的弃子。这一年来左思右想,不免心灰意冷,直到今日终于等到了你,心结顿开,行事不由莽撞了些。”
许惊弦微笑:“不过行兄必是天性倔强不肯服输之人,我瞧你左手剑法已练至无形剑气,武功想必更胜从前吧。”
行云生不语,内心却是大生知遇之情。他当年右腕被叶风一刀斩断,武功几近全废,又被派来汶河小城接受这看似无望的任务,已是认定自己被将军府弃之不用。心底对水知寒不乏怨恨,这才憋着一股劲改修左手剑法,经过一年苦炼,武功已然更胜昔日,早就有意一显身手好让水知寒追悔莫及。想不到果然等来了许惊弦,此刻方知将军府大总管之深谋远虑,既惊且佩。
许惊弦沉思:“这一年中你对于将军府的情况可曾清楚?”
“每隔一段时间,水总管会派人带给我一些消息。”
“那么,你故意放走谈刀等人,是因为知道慕松臣与无念宗勾结,并已与将军府暗中结盟么?”
“不错。起初我并不认得谈刀,但既然知其是无念宗的人,当然不会再为难他。”
“除了谈刀与非常道的几名杀手外,另几个小帮派的弟子可是简歌招揽的人?”
“这,在下委实不知。”
许惊弦料知水知寒只是有选择地给予行云生相应的情报,多问无益。略一思索,缓缓道:“好,我想再请教行兄最后一个问题。”
行云生见许惊弦神情凝重,此问必是关键,亦有些紧张:“许帮主请讲。”
“将军府与非常道、无念宗的联盟,是出于明将军的授意,还是水知寒?”
行云生沉吟良久,方才开口:“这一年我隐居汶河小城,远离江湖是非,京师之事仅偶有所闻,对将军府的核心机密更是不甚了了。本可推说一声不知道,但如此一来势必被许帮主轻看,更何况水总管特意命我对许帮主知无不言,想必也会算准你的问题。这些年明将军把江湖诸事皆交由水总管打理,与慕松臣等人结盟应是水总管的计划,明将军对此必然知情,却不明其态度。”
许惊弦心头雪亮,微微一笑:“多谢行兄直言相告,还请带我们去见黑二。”
行云生目视地牢旁一间黑沉沉的小屋:“黑二兄性情古怪,这几年深居简出,也不与外人打交道,平时就住在那殓房中。”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麻烦行兄了,有事请便。”
行云生见许惊弦未见黑二前已允他离去,一方面是出于信任,更有可能是要带走黑二,不愿再受将军府的监视,哈哈一笑:“如此也好。反正我只是奉命暗中保护黑二兄的安全,平日并未与他深交,亦无需辞行。其余事项我早已安排好,只要他愿意,许帮主可随时带他离开。事后我就挂职辞官,回京复命。”
许惊弦见行云生刹那间已猜破自己的用意,并且行事周详,滴水不漏,亦生敬意,一拱手:“预祝行兄一路顺风。相信日后我们一定会再见,届时无论是敌是友,小弟都会铭记行兄的眷顾旧友之情。”
行云生洒然一笑:“只要不损将军府的利益,我就交了许帮主这个朋友。”深施一礼,飘然离去。
一旁的神秘老人慢慢除去碎裂的布帛,喃喃道:“甚好甚好。此弓韬光养晦数年,当以殓布包裹,以复昔日杀气。”
水柔清望着那逐渐显露出来的弓身,但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轻声问道:“这果然就是当年林叔叔的偷天弓么?”
神秘老人怪眼一翻:“千年桐木的弓胎,大蠓之舌灿莲花的弓柄,此弓名为偷天,如假包换。”
“不知前辈如何得来?”
“此弓乃蒹葭掌门骆清幽亲手送给我的。”
水柔清大奇:“这是林叔叔所留的遗物,骆姑姑必是极为看重,又怎么会甘心给你?”
神秘老人手抚偷天弓暗赤色的弓柄,神情似倨傲似黯然:“小丫头有所不知,这把弓本就是我兵甲派的神器,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随着他的手指从弓上滑过,隐隐发出龙吟之声,阿义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阿义。”
“兵甲派?我曾听林叔叔说过当年铸弓的杜四前辈,正是来自兵甲派!”
许惊弦接口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前辈正是杜四的师弟。”
“嘿嘿,小丫头可知那杜四本名杜四两,而老夫大号则为千金。取得就是四两拨千斤之意。”原来这位身携偷天弓的神秘老人,正是当年在吐蕃与许惊弦相识的斗千金。
水柔清心知遇见高人,不敢怠慢:“温柔乡弟子水柔清见过斗大伯!怪不得小鬼头要叫你师叔,我记得那年在涪陵他用过兵甲派的嫁衣神功,因此还惹出老大的麻烦呢。”想到那时两个孩子彼此赌气,与许惊弦在舟中争棋,自己明明必输无疑,许惊弦却故意兑子求和,反倒被自己抓住了反败为胜的机会,却于最后关头主动弈成和局……忆起儿时往事,嘴角不禁噙着一丝暖暖的微笑。
“小丫头好甜的嘴,既然叫老夫一声大伯,便再说个秘密给你听。”斗千金眼光老辣,瞧出两个少男少女间的异样,有意道,“其实你这个小鬼头早已正式拜入我兵甲派门下了,如今他做了裂空帮帮主,老夫的江湖地位可不低哦。”
“哈哈,我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会不会有人借机抢他帮主之位啊?小鬼头,你可要好好巴结我才行。”
许惊弦受他二人打趣,闻言唯有苦笑。
斗千金大笑:“一日入我兵甲派,死也是兵甲派的鬼。你小子可休想反悔,别说做了裂空帮帮主,就算做了皇帝,也依然是老夫的师侄,必须传下我兵甲派之薪火,不得有误!”
“师叔放心,师侄必不辱使命!”许惊弦含笑伸手,与神秘老人击掌而诺,极为开怀。
事实上斗千金不但是许惊弦的师叔,当日在吐蕃那无名山洞中,更以兵甲派《用兵神录》相赠,事后许惊弦用心参详,获益良多,彼此可谓有师徒之实。
兵甲派本是江北流马河边一个神秘的门派,开山祖师云歧子乃是春秋战国铸剑名匠干将、莫邪之子赤的后人。每代只有两个传人,一人炼兵一人铸甲,规定门人一生最多只炼三件神器,所铸之物无不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唯有炼成神器方可坐上掌门之位。杜四与斗千金多年前因一时不和,分道扬镳,各自隐于江湖,寻找铸造神兵宝甲的材料。
杜四习得铸甲之术,却在机缘巧合下炼成偷天弓,虽因之身亡,亦死而无憾;杜四既死,斗千金反念其恩,化开昔日恩怨。他以铸兵为长,在东海之滨寻到蟾魄之铁炼成显锋剑,并在吐蕃那无名山洞中赠与许惊弦。
杜四弥留之际把兵甲门秘笈《铸兵神录》送交许漠洋,本意是想助他炼制换日箭,许漠洋则传于许惊弦。他阴差阳错成了兵甲传人,亦是造化使然。
而在《铸兵神录》之尾,另附有数页《神兽异器录》,遍述天底下可用于锻造兵器的各种材料的特性,包括传说中的奇禽异兽、名玉精铁等等。而那蟾魄之铁正属其中,在所记载的三十六种神器中排名首位。
“北地之境,紫气呈韵。霓旌羽驾,仙露繁枝。水接三江,山连五岳。绀碧入尘,蟾魄堕世。色幻七彩,质胜寒冰。遇水则变,遇风而利。遇敌愈强,遇坚即摧。天下名器,莫出其右。”这一段话正是对蟾魄之铁的描述,许惊弦与斗千金皆熟记于胸,在对战之际同声吟出,竟收攻心之奇效。
“良笔画美人,名器赠明主!”斗千金如研究名画古玩般细细盯着阿义的手,啧啧而叹,“这位小兄弟弓法极好,平生仅见,若是依老夫以前的性子,必是以此弓相送。只可惜,它并非老夫之物,做不得主。”
阿义也不知是否听懂,只是痴痴望着偷天弓:“阿义。”
水柔清不解道:“既然你是兵甲派的人,为何做不得主?”
“受骆门主所托,重续偷天弓。然后再交给他真正的主人——”斗千金略停顿一下,目光望向许惊弦,吸一口气,方才缓缓吐出四个字,“换日之箭!”
许惊弦一震,当年义父许漠洋受宁徊风重伤,由媚云赤蛇右使冯破天护送而来,无意间道破自己的身世乃是媚云教前任教主陆羽失踪的亲生孩子。而他的出身之日四月初七,却正是精于命理的巧拙大师算出的明将军一生中最不利的时辰,并于当日悟出偷天弓,绘出图样以备日后炼制。
那一刻,林青才蓦然醒悟:少年小弦,就是他踏遍江湖苦寻不得的换日箭!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原来只要神弓在手,纵然无箭亦可称雄江湖,重要的不是离弦之箭,而是持弓在手的那个人!
苦慧大师临终坐化前道破的“天命谶语”,似乎也已暗示了许惊弦就是日后真正击破明将军不败神话的那个人。
但,这到底是无意间泄露的天机,还是一个精心编织的美丽谎言?凭着偷天神弓,许惊弦果然能击败他一生中最大的宿敌么?他无从得知,他只能感觉到:与明将军对决的日子,正在慢慢接近!
重睹偷天弓,许惊弦心中感怀万千,不由暗自感叹。当年暗器王林青、许漠洋、杜四、杨霜儿、容笑风等人按昊空门长老巧拙所留的图样,以巧拙拂尘柄之千年桐木为弓胎,拂尘丝之火鳞蚕丝为弓弦,大蠓之舌灿莲花为弓柄,锁禹寒香之液汁胶合弓弦,再加上引兵阁的定世宝鼎,集三才五行之力才在笑望山庄炼成偷天弓。可谓有惊天地泣鬼神之能,弦力极强,能射千步之外。暗器王本是“八方名动”中的一员,但得到偷天弓后武功大进,一跃为江湖上宗师级的绝顶高手,纵横江湖数年未逢敌手。
偷天弓弓弦虽然已断,但当年许惊弦在清秋院书房烧毁《天命宝典》原本时,无意间在《天命宝典》的夹层中找到一卷包裹着十字形木架的织网,后被平惑巧手穿针,解成了一根足有十余丈长的丝线,后以此绣成许惊弦的画像带于身边以解思念,并在九幽府地下黝黑阴暗的山洞中用于牵引。而那卷丝线如今就在许惊弦的怀中,正是炼制偷天弓弦的材料——火鳞蚕丝!
当年参与铸弓的几人中,杜四铸成神弓后被顾清风偷袭,自运嫁衣神功破除禁制,死于笑望山庄;义父许漠洋在滇南被宁徊风暗算,最终逝于鸣佩峰下萍乡城;暗器王林青在泰山之巅会战明将军,招胜身死、弦断人亡;容笑风则在明将军率军南疆的途中,暗中盗取小指挑千仇的佛珠,令媚云教护法依娜布下十毒搜魂蛊害死挑千仇,最终内疚自尽;唯有无双城主之女杨霜儿尚在人世。若想要重续断弦的偷天弓,势必还要去关中一行。
斗千金打断许惊弦的沉思:“嘿嘿,老夫与你分别近一年,却在江湖上听到你许多事情,知闻兵甲派后继有人,甚是痛快,有许多话儿要对你说。不过你还是先去见见你那旧友吧,我们有闲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