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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死人(三)

      “谁!”
    “什么人!”
    两声断喝从身后传来, 绮罗听得, 立刻拉着迟悟往旁边一闪, 翻到了城墙之外。她一手抓着迟悟,一手钩在城墙边沿, 两个人就这么挂在了城墙外, 在风中晃荡。
    头顶有人声传来。
    “怎么回事, 我刚刚明明瞧见有人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一人道, 声音忽左忽右, 似是在四下检查。
    “兴许你瞧错了,眼花了也说不定。”另一人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见鬼,刚刚你不是也瞧见了?”
    “那倒是, 我刚刚的确是瞧见了黑影……”另一人嘟囔道,忽然拍脑袋道,“……大概是军旗的影子映在墙上了吧。”
    此刻正是沙漠黄昏, 乌漆金纹的军旗扎在城楼四角,猎猎招展,好不威风。
    绮罗认出来了,那是原来无间城的城旗,是炽炀亲自设计。用的火鼠毛的料子,水泡不烂,火烧不穿,甚是坚韧。
    此旗之下的土地, 不算魔域, 不在人间, 自称一国,谁的号令也不听。
    也只有炽炀敢做这种事,敢说这样的大话。
    那城楼上的两人找不见什么异常,声音便又远离了。绮罗单手使力,把自己拉了上去,从城墙外冒出个头来,只看见两个士兵的背影。
    “奇了,现在这城里怎么还会有人守城?”绮罗自言自语道。
    “你怎么知道城里有兵?反应好快。”不知什么时候迟悟也从一旁冒出了个头来。
    “我不知道。”绮罗想都没想地道,“大概做贼做惯了,就能练出这种直觉了吧?”
    迟悟:“……”
    便在此刻,还在城楼下的罗汉一脸懵地看着两人齐齐地挂在城楼之外,忍不住出声喊道:“老大,你们在干嘛呢?”
    惊得绮罗像个炸毛的刺猬似的,连连向他比出噤声的手势,生怕引得那两个人又回来了。
    看着罗汉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绮罗和迟悟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不管他了,咱们进去。”绮罗说着,翻身又上了城楼。
    -
    “真是奇了,无间城被大火烧成了一片废墟,都多少年了,竟还有这样的多的人。”绮罗领着迟悟走在街上,看着四下,啧啧称奇。
    四周的房屋皆是废墟之态,断砖残瓦,四处狼藉,有的院子甚至被烧得只剩下了一面薄墙。可走在其间的人,竟然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异常,照样在长街之上走着。
    好似并不知晓自己身在一片废墟之中似的。
    “你们没看出来么?这些人都已经是活死人了。”绮罗忽然开口,语气却是慵懒。
    这是陆云卿又插嘴了。
    “活死人是什么人?”绮罗自己问道。
    “就是已死却不知自己已死之人。”她“自己”又接着回答。
    绮罗:“……”
    这样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累死倒是其次,她主要怕被别人当成傻子。
    即便现在这一条街上的都是死人。
    绮罗索性不再言语,听陆云卿喋喋不休。
    “你们之前又不是没见过,那漠中食肆的老夫妻不就是一对活死人么?一般来说,死人都是知道自己是死人的,但也不排除在某些情况下,死的太快,死的太惨,或是惊悸过度,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就容易成为活死人。另外,这块地方方圆几百里,都存在着一种极其强大的灵力场,更是容易产生地缚灵这类的怪象,不足为奇。”
    “此地地缚灵的灵场始于几年前的一场大火,那火烧了几百里地方。我原本是因为怨气太重,死后被缚在了自己葬身之地方圆半步的地域。过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活动的范围扩大了些,能去到了周边几里地的一些地方了,却不想遇上了这灵场的出现,又被这地缚灵给困住了。凭我自己这副孤魂野鬼的身体,算是彻彻底底地出不去了。”陆云卿悠悠叹息道。
    “所以你才不能自己到冰火城去?”绮罗现在明白了。
    “这地缚灵说来也奇,凡是死在那场大火里的人的魂魄,都成了活死人。也不知道自己死了,每天浑浑噩噩的,按部就班地做着同样的事,就好像他们活着的最后一天里做的那样。到了第二日,太阳升起,就又重头再来。只要没有人打乱他们,他们就会一直这样下去。”
    绮罗听得懵懂,此刻忽然反应过来:“也即是说,这些人现在所做的事,就是他们死之前十二个时辰内所经历的事情?”
    陆云卿道:“□□不离十吧。”
    绮罗心中念头飞转:这样一来,她是不是就可以知道爹爹临死前的最后十二个时辰,无间城里所发生的事情了?
    -
    两人,啊不,两人一鬼就这样沿着荒芜残破的长街慢悠悠地走着,去往无间城的中心的宫城,那是炽炀曾经的住的地方。
    一路上,绮罗却也不急,带着迟悟四下里逛,走走停停。
    “你看这儿,原本是无间城最大的赌坊,银钩赌坊。我爹爹在无间城的第一笔金,就是在这儿捞的。当时好像是欠了谁的钱要还,他带我来了这里,一下子从赌坊里赢了八百两的银票,惹得赌坊里坐庄的人不乐意了,反来寻他晦气,被他一顿狠揍,趁势就在无间城里扬了威立了名,好不威风。”
    “你再看这,看这,这是无间城里的最有名的花楼,里面的姐姐最喜欢穿红戴绿,会跳舞,会唱曲儿,一个比一个好看。”
    “……”
    绮罗兴致勃勃地四处指着,叽里呱啦地说着。她心里像是有一种微妙的焦急情绪,促使她把自己所记得的一切全都说出来。
    在忍不住流泪之前。
    这样的景象十分的奇异——在将暮的小城中,长街大道,烟花柳巷,四处都是飘忽的亡灵。他们或沉默地行走,或热络又低声地交谈,在这一片废墟之间,送别天际的那即将消逝的天光。
    这里并不是什么鬼城,不是世人眼中遥不可及的存在。
    它原是活着的,像天下其他的城池一般,是有人有烟火的地方。
    绮罗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把自己记忆中的无间城描绘出来。
    她太迫切地像要告诉旁人,她的无间城远不止于此。她的无间城曾经要比现在繁华太多,好太多。
    不该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可也真的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
    -
    “你再看看这,这里叫人鬼堂,原本是几十户并在一起的街坊。无间城是人魔交界,鱼龙混杂之所,里住的都是三教九流,既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不问人鬼,想留下便能留下。”绮罗指着一处破烂的几乎分辨不出的街巷对迟悟说道。
    那街巷里此刻还有不少活死人在走动,一眼望去,的确是形貌各异。有的红眼长舌,有的青面獠牙,果真是什么妖魔鬼怪歪瓜裂枣都有。
    “是啊,我一看便知道这里有不少魔族的人居住。你瞧那个,蓝紫面皮,赤红头发的那个,我就识得,那是鬼夜叉一族的吧。”陆云卿真是个阴魂不散的,没事就喜欢出来冒个头,用一副三姑六婆嗑瓜子时才有的语调插起话来。
    “啧,我记得我小时候,家附近就有个人,一不小心娶了一位鬼夜叉族的母夜叉回家,在家里呆了好几年,才暴露出来了,把周围的人都给吓死了。”
    鬼夜叉一族是魔族,年幼的时候形貌纤细,与普通的人一般无二,可长到一定的年岁了,面貌就会发生变化,一夜之间就能变得青面獠牙,铜眼赤发,与那民间传说里的夜叉有的一拼,十分的骇人。
    陆云卿道:“我还记得,那女人刚被发现的时候,左邻右舍都怕得很。那家的男人还山盟海誓的,说即便她是魔族的人,也不离不弃。可后来呢,那女人一夜之间变了形貌,还不是被吓破了胆,有多远滚多远了?最后被架上绞刑架的,还不是只有那女人一个?所以说啊,天下乌鸦一般黑,什么情比金坚都是假的!男人要是长了心肝,太阳才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绮罗面无表情地听着“自己”叽里呱啦地说完一大通,愣是一点夺回自己嘴巴主动权的欲望都没有。等陆云卿终于说完了,才略略翻了个白眼:“说完了?”
    陆云卿:“怎么,这就嫌我烦啦?好说,你赶紧送我回冰火城,我立马就从你身上下来。”
    绮罗嗤笑一声:“美得你,姑奶奶还有正事呢。”
    绮罗原本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了片刻,无奈地一叹气,拽着迟悟的袖子:“我们走吧。”
    她估计陆云卿是恨男人恨到了骨子里去,不论遇上什么事,总能扯到男人身上去。
    -
    再往前走,便是巍峨宫城,背对着夕阳矗立,更显肃穆。
    之前还在口若悬河地介绍各处风物的绮罗到了宫城附近却反而沉默了下来,和迟悟一言不发地绕着宫城走了两圈。
    正走在一条长街之上,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急踏之声,有如擂鼓。绮罗尚未回身,便被迟悟伸手一揽,拉到了长街一旁。他背对着街头,将马蹄飞踏而过荡起的灰尘挡了个干净。
    等那七八骑人马飞驰而过,绮罗才从他怀里探出了个头来。
    “这些人是赶着去投胎么?”绮罗还尚未说什么,陆云卿反倒先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绮罗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头,眉目里显出几分阴沉来。
    她也没去管陆云卿说了什么,反而先问迟悟道:“小迟子,这一路走来,你发现了什么吗?”
    “也不算什么发现,只是一种感觉。”迟悟也正看着那一队人马的背影,淡淡笑道,“这宫城之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危机四伏。”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么觉得的。”绮罗微微勾了勾唇,似笑非笑。
    她自小野路子里练出来一身刀法,又习惯于颠沛流离,即便在屠龙宫被关了整整七年,也不曾把这份天生的敏锐消磨了去。
    她对危险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直觉。
    这一路走来,越到宫城之下,这感觉便越明显。
    酒楼里握着酒杯看似烂醉实则眼里带着清明杀意的客人,扛着糖葫芦垛子蔫头耷脑却分明行走无声的小贩,牵着小孩步态温婉可手指关节处却起了厚茧的妇人……
    如果说,这就是炽炀死之前十二个时辰里无间城的景象,那么只能说明——
    “当时,在这里,有人设下了天罗地网,要杀我爹。”绮罗皱起眉头,沉声开口。
    -
    “你爹——”
    陆云卿的声音骤然回荡在了绮罗的脑海里,几分惊讶,但立马又止住了。
    绮罗自然是听见了,但什么也没说。
    是啊,我爹,无间城的城主,天下最坏的魔头。
    会惊讶才是正常的。
    -
    绮罗沉声道:“刚刚那队人马,我认得。为首的那人腰间挂了一对赤金锤,外号也叫‘赤金锤’,是我爹的部下。他是个厉害角色,那对铜锤就是饮足了人血,才炼成赤金色的。”
    迟悟听了,“嗯”了一声,却听绮罗再度开口:“可他现在是要去杀人的,你看他那锤子,已经兴奋的开始发亮了。”
    -
    此刻暮色渐去,黑暗即将吞没天地。
    天色暗,灯未起,人心最松懈,这种时候,最适合偷鸡摸狗,杀人放火——原本炽炀开玩笑的时候跟绮罗这么说过。
    果不其然,宫城外是深藏不露的杀手层层围堵,处处截杀,宫城内是铁甲寒冰的军阵,刀明戟亮,水泄不通。
    围住了正殿的士兵们一个个屏息凝神,严阵以待,将正殿前后大门堵得密不透风。绮罗和迟悟轻功都是绝佳,把他们当了摆设,翻过围墙,直接上了殿顶,掀了顶上琉璃瓦,直接钻了进去,悄无声息地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只见殿内,赤金锤领着一帮人四处转悠,像是焦急地在寻找什么。不断有人前来汇报:
    “报!右偏殿寻不到人!”
    “报!左偏殿也无人!”
    赤金锤站在原地,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神情似是有些恍惚:“娘的,怎么回事?明明计划好了的……”
    那神情,简直像是在做梦一般。
    绮罗听了,心头一动。
    计划好了的?计划好了什么?他是指计划好了怎么围杀爹爹么?
    天下人皆传炽炀是死于魔族部下的叛乱,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可是现在怎么会找不到人,爹爹他人呢?
    绮罗心中疑惑颇多,心乱如麻,猛然听见陆云卿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你是在找炽炀么?”
    绮罗心头猛地一颤,心中默默地回问道:“你知道?”
    因为陆云卿附在她身上的缘故,她们虽不能心神相通,但彼此说起话来,倒是完全不用出声,心里默念即可。
    陆云卿嗤了一声:“呦,现在不嫌我烦了?”
    “快说!”绮罗急得不行,简直要喊出来,哪里有功夫再跟她耍嘴皮子,“快说啊!”
    陆云卿“嘁”了一声,却也没再卖关子:“他们自然找不到人,因为这正殿之内,少了三个人。”
    “少了三人?”绮罗一怔。
    “不错。这些人是魂魄不散的活死人,他们只是在重复当天的场景。但当天的场景里,有三个人的魂魄不在这里。缺了这三个人,这场景便与当天不太一样了,他们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为什么……会缺了三个人?”绮罗恍惚地喃喃道。
    “你傻么,这里留下的是活死人的亡灵,那么缺失的人自然就只有两种可能咯。”
    要么还活于人世,要么魂飞魄散。
    绮罗先想到的是前者,心里边砰砰地跳了两下,紧接着又想到了后者,便像是被猛地捅了一刀。
    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真是好笑。
    之前就已经见过爹爹的残魂了,可潜意识里似乎还觉得……
    炽绮罗啊炽绮罗,你到底还要把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保留多久啊。
    迟悟在一旁,看见她面上神采忽然亮了一瞬,立刻又惨白如纸。虽不知她在这瞬息之间心中所想,却也不自觉地感到心中一痛。
    他只道她看见了殿中旧物,睹物思人想起了什么,情不自禁便伸出一只手去,将她的一只手紧紧握在了掌中。
    绮罗微微回神,朝他一笑,似是在说不必担心,却满目皆是惨然,看的他心如刀割。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心痛么。
    好像忽然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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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罗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继而严肃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少了三个人?”
    陆云卿轻声一笑:“如果我说,无间城火起当日,我在现场,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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