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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节

      而正月里的十五当天还是元宵灯节,依照惯例,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还要与帝后一同观灯,纪清歌一个正二品的县主,更是按规矩要伴驾,如果靖王殿下依旧要打着诈死的名义隐身幕后的话,她要直到二月初一才能有借口再来法严寺了。
    靖王殿下对此非常不高兴,极力想要留她在法严寺过元宵。
    “皇兄皇嫂不会因你缺席赏灯而怪罪你。”——靖王殿下如是说。
    但纪清歌却不肯。
    她不知道段铭承暗中的部署究竟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究竟查到了什么,但是光从飞羽卫愈来愈频繁迅速的往来出入,以及靖王本人也开始不定期的夜间离寺外出的举动中,敏锐的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不管暗中究竟再做什么布局,但很明显,她现在作为一个没了未婚夫的县主,正常在人前露面远比暗中避开会更能让人放松警惕。
    既然如此,她就没理由不去。
    “清歌!”段铭承承认他有一瞬间想要强行将她扣住,默然半晌后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俯首在她耳边低语了几个字,纪清歌眼瞳蓦然睁大。
    ——若遇变故,替我护好皇后和太子。
    “记得了么?”段铭承一瞬不瞬的望着这个让他梦绕魂牵的姑娘:“别让我担心,嗯?”
    站在法严寺巍峨山门,山脚下安国公府沿路渐行渐远的马车如同一只小小的甲虫,段铭承矗立许久。
    “王爷,何不与县主实说呢?”
    “说了又如何?她就不担心了?”段铭承叹气。
    “可……”
    曹青还想说什么,段铭承一言不发的转身回到寺内。
    ——曹青不了解他的小姑娘究竟有多不听话,他可是领教过不止一次了……哪一次不是气得他头疼?
    与其让她自己判断何处最危险,从而以身犯险的话,还不如他来给她制造一个托付,最起码这样他能知道她会在何处。
    也能知道,她是安全的。
    第225章
    就在这整座帝京歌舞升平的表面涌动着无尽暗潮之下,日子眨眼之间也就临近了元宵佳节。
    元宵佳节在帝京历来是重大节日,与端午龙舟齐平,就连中秋都要排在后面,因为中秋不过是居家团圆罢了,而元宵灯会和端午龙舟则历来都是天子百官会要与民同乐的大日子。
    今年帝京的灯会比起往年并没有太过减薄的意思,虽然有着靖王薨卒带来的一份不尽人意,但却还有六国使臣滞留京城,要等到春暖花开才会启程回转西北诸国,加上天子至今没有明旨发丧,天子不点头,靖王俩字就没人敢提,虽然心知肚明,但到底礼部也还是把这个元宵灯会给按照以往的惯例操办了起来。
    礼部和工部联手操办节日,基本上等同于再像原本心中还捉摸不定的老百姓们释放了安然无事的信号,百姓们哪里关心权贵们的是是非非,纷纷开始如往年那般各家妆点门户宅院,扎花灯,制灯谜,准备热热闹闹过个元宵。
    往年元宵佳节的时候,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便是朱雀街,由于是正南正北,直通禁宫凌光门,是以又被民众称为御街。
    年年灯市,这条御街都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除了民间自发的节庆活动,官家也会精心布置,舞龙舞狮,与民同乐,今年更是听说因为有异国使节在此,所以早有提前预备下数千孔明灯,免费分发给百姓放灯行乐,虽然前阵子似乎听说又出了大事,不过朝堂上至今毫无动静,更没人敢提议改动原定计划。
    一名青衫棉袍的官吏站在禁宫西侧的金水河河畔,正看着工部所属的差役们往金水河的冰面上放置河灯。
    灯虽是河灯,却并未真正入水,帝京冬季金水河历来都是上冻的,城外人工引来的河水,虽是活水,水流却并不湍急,平静的水面不能依靠自身流速来保持流动的表面,每年都是冻得结实。
    也让每年金水河的河灯变成了固定的装饰。
    平心而论在冰面上布置花灯远比真正水中的河灯要便利的多,而且事后清理起来也容易的多,只是今年开始筹备的时候,曾有人提议说今年既然有异国使臣在此,原本也是要比往年筹备得隆重几分,如此便出了一个自以为得计的主意,想提前将金水河破冰,恢复原本的水流模样,布置成真正缓缓流动的灯火之河。
    很快,这个点子就被验证了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金水河是人工挖掘,环绕禁宫一周,河面宽两丈三,水流又平静无波,给金水河破冰,到并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工部借调一队五城兵马司的人,再借一队禁军,就把活儿给干了。
    可破冰虽然容易,想不叫它重新上冻却是难事。
    一晚过去,工部负责此事的官员便气哼哼的抓着那位出了这个馊主意的人强拉来验看,原本平整光洁的河面被破冰一次后重新上了冻,但却远没有原本的冰面整洁美观。之前打碎的浮冰并不曾融化,而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被重新封冻在河面上,本来光滑如玉带的冰河如今成了疙里疙瘩的一条,工部官员气得跳脚,指着要让那人说怎么办。
    那人原本也就是一拍脑袋想出的主意,哪里想过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看着眼前景象也傻了眼。毕竟他们都知道现如今的皇帝陛下是个火|药桶,谁都不敢触一丁点的霉头,原本好好一条玉带一般的冰河如今成了这个凹凸不平的德性,金水河又是紧邻凌光门,就在圣上眼皮子底下,万一圣上看了心烦,随口一句话,吃挂落的就是工部。
    虽说建帝段铭启是个仁君,但现如今这个时候……谁说得准呢?
    只是事到如今,再去怪那乱出馊主意的人也已经无用,毕竟主意虽然馊,但听了主意跑来干活的不折不扣就是工部的下属,正憋了一肚子没好气不知该怎么收场的时候,工部下属四司中营缮清吏司的一名官吏站了出来,言称有办法可以试着让河水化冰重冻。
    他提出的办法却也简单,之前为了给城郊的流民搭建棚户,工部如今还剩了不少油毡在库里,可以取出来将河面严严实实的盖起来,油毡深黑,覆在冰面,可以吸日光暖热,只要有一两个大晴天,想必覆盖之处的冰面应该重新化水才是,至于油毡数量问题,反正也不是要让整河重开,不过是让它一段段的重新冻上,避免现如今这疙里疙瘩的丑模样便是了,所以一段段的分批铺设完全够用。
    提出这个办法的官员姓孟,乃是大夏建朝以后第一届恩科选出来的同进士,虽然同进士的名头并不太好听,但彼时正是大夏初立,经过前周的一番动荡,职位空缺的比比皆是,于是也算顺利的进入工部从小吏做起,素日里循规蹈矩并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但同时,也并没展现出过什么过人的才华,所以十多年过去,也才将将坐上一个营缮清吏司的侍郎。
    这样的人,足可以用平庸两个字来描述,往日也有些沉默寡言,不论政绩还是言谈举止都没有过人之处,以至于他出头说有办法的时候,工部侍郎都还想了一刻才记起他是谁。
    但他提出的办法,却不失为眼下唯一一个可行之举。
    当然最终究竟能否成功化冻还不好说,但有了办法可以一试总比干瞪眼要强多了。
    “孟……”工部侍郎想了一瞬甚至都没想起此人的全名,尴尬之余只能挂着笑说了句:“多亏孟大人急智。”
    工部侍郎的一句褒奖,顿时让这位姓孟的官员面色带了红光,似乎是难得抓到一个表现的机会,忙不迭的拱手一揖:“下官不才,愿一手督办此事,惟愿能与大人分忧。”
    他的主动请缨倒是有几分出乎工部侍郎的意料,毕竟这位下属官员平日里留给众人的印象就是不言不语,做事也并不算积极上进,几乎可以算一个隐形人一般,否则他也不至于一时间连他全名都没想起来,可见素日里是多么的没存在感,而如今……这是打算抓住机会表现一下了?
    不论他初衷如何,这次的时机倒是抓得很对,工部侍郎几乎不需要考虑就点了头。
    原本听信人言弄得不上不下的那位官员正自尴尬,眼见这个姓孟的自己傻乎乎跳了出来,心中不由大喜,就连工部侍郎都松口气,脸上立即堆出了笑模样,拍着这个孟姓下属的肩赞了几句能干之类的,便就将这条环绕禁宫的金水河从头到尾的节日布置都交给了他来操办。
    时间紧迫,后日就是元宵,想要化冰,只有一日的工夫,这位孟侍郎连夜带着营缮清吏司的差役去开库搬运油毡覆盖冰面,第二日更是全程守在河边,盯着一段河道化冰完成,就连忙将油毡再移到下一段河道。
    如此忙了足足一整日,总算是让原本凹凸不平的金水河有了个改头换面的机会。
    这一日整日的辛苦,连口热饭都没吃上,如此尚还不够,索性这位孟思诚又再次请缨了布置河灯的任务,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带着人继续忙碌了起来。
    而对他这样任劳任怨十分满意的工部侍郎并不曾留意到,这位孟姓下属借着这个机会究竟在河道之内布置了些什么东西。
    今年到底是有异国使臣在此,为了显示隆重,工部准备的并不只有单一的河灯,除了紧靠着朱雀门前白玉拱桥两侧的大型走马灯之外,还有巧手的灯匠提前扎好的焰火等等,烟花会在冰冻的金水河上间隔摆放,等到元宵当晚吉时一同引燃,便是如同将禁宫环绕的烟花盛景,这一项布置往年是没有的,今年总算西北大捷之后不再国库紧张,又有使臣,这才千载难逢的铺张一次。
    孟思诚兢兢业业的带着人先将那两盏巨大的走马灯在冰面上安置妥当,注入了灯油,一切妥当了,这才带着人踩着寒气直透靴底的冰面沿着金水河一段段的布置了过去。
    回到一处颇不起眼普通宅邸之后,颜锐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按理说现如今一切都算尽在他掌握之中,但却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几分隐秘的不安。
    似乎自从雨夜那一场伏击之后……就有些太过顺利了。
    但是这一份顺利,却是他凭着自己的谋算赢得的。
    当初百般设计,为的就是如今这样再不会有人掣肘的局面,可真等到无人拦路了,他却总是有几分心中定不下来。
    “郎君回来了?”一个长相十分干净清秀的妇人隔窗望到了他,连忙推门而出:“怎的不进房?院中不冷么?可用过晚膳了?”
    妇人一片声的嘘寒问暖,见他摇头,便又连忙唤出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叫她去厨下捅开火,将留的饭食热上一热,自己则满满倒了一盏热茶,双手捧到颜锐面前:“郎君先暖暖身子。”
    暖热的茶盏入手,颜锐却只望着这个一身家常未施粉黛的妇人,突然道:“你跟了我有八年了吧?”
    妇人怔了一下,虽有几分疑惑,依然恭顺的答道:“回郎君,到四月就十年了。”
    颜锐点点头,慢慢饮尽了那盏茶水,递还杯盏的时候,出其不意的捉住了妇人的手:“我此次差事若是办得好,或许会得上峰青眼,若是升了职,便给你个名分吧。”
    “郎君……”妇人乍然愣住半晌,陡然之间就红了眼眶,连忙掩饰的转开头:“就算没有名分,浣娘也是愿意伺候郎君的。”
    颜锐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妇人如往日那般亲手伺候了他晚膳和梳洗之后,锦被之中更是柔情蜜意,情浓之处,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孟郎,妾身好欢喜,孟郎……”
    颜锐却突然有些失了兴致,妇人敏锐的察觉到什么,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天晚了,睡吧。”微弱的烛光中,颜锐一动不动望着帐顶许久,直到枕边之人呼吸轻缓均匀,他才低低的自语了一句——
    “等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孟郎,你又会如何呢?”
    而就在与此同时,有数道黑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如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的快速来到金水河畔,将那两盏走马灯和安放妥当只等明日吉时点燃的烟花都检查了一遍,随后就如同来时一样,人影在夜色中一晃,就没了踪迹,从头到尾没有发出过半丝声响。
    第226章
    经过数天礼部工部的联手安排,到了正月十五当日,偌大的帝京皇城已是花团簇锦,除了民间自发的花灯装饰之外,凌光门直通的朱雀街上从头到尾更是布置得美轮美奂,有几家酒楼和金铺还雇了专门的灯匠,将那各色花灯按照大小和颜色编织着从高处垂挂而下,点亮之后美不胜收,直如一条灯火瀑布也似。
    天色刚刚擦黑,街上已是行人熙熙攘攘,沿街两边各家店铺纷纷摆出了各式各样的自制花灯,那布置灯谜的也已是将一条条谜题整齐高挂,又在醒目位置摆了十分诱人的花红彩头,热闹非凡。
    虽然元宵有天子亲自观灯的习俗,但与新年宫宴不同,今日有资格陪同帝后的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其家眷,其余官宦没有此项殊荣。卫家高居国公之位,今日自然是要伴驾,纪清歌这个县主也是正二品,这一日申时就乘着马车和卫家其他人一起入了宫。
    而就在她踏入宫门的同时,朱雀长街东侧紧邻着金水河的一家酒楼包厢里,颜时谨也在小厮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落了座,店小二是个机灵的,一眼看出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举手投足都颇具涵养,再看穿着,是灰鼠皮的袍子,加上又是订的他们这里价格不菲的包间,便一边伺候茶点一边笑着介绍:“老大人今日可是来着了,从我们家这边观灯最是便利,等下子到了吉时,那舞狮舞龙的一路就从楼下经过,又是好看又是热闹……等下小的再给老大人添个炭盆过来。”
    “老夫不过白身罢了,当不得小哥一声大人。”颜时谨笑着说了一句,那小二听了却不甚在意——能在朱雀街上开铺子的,多少都是有些根底的人家,见多识广,真要是普通百姓,没几个租得起元宵节当日的包厢的,因为这一日整个朱雀街都有节庆活动,沿街两侧的酒楼茶楼的包厢雅座都会被官宦人家抢订一空,这位老者若真是普通人,他就算租得起,也不可能抢得过那些人家。
    “小哥就是帝京本地人士?这几年生意可还好?我年纪大了,有些日子不在外走动,小哥若是不忙,不妨与我说说闲话。”颜时谨口中说着,身边小厮便递了一串铜钱过去。
    “小的是清河县人士,家里有地,父母兄弟在侍弄,小的是托了同村的福,在这城里寻个差事。”能在酒楼做跑堂就没有嘴巴笨的,这小二也是如此,见这老者想听家常,张口便是快人快语的一串话。
    “既然有田亩,何不在家耕种?可是不够糊口么?”
    “哪儿呀。”这跑堂摇着手笑道:“这几年年成都不错,小的家里父兄伺候那些地足够了,小的就农忙时回去帮个手,平日里在外边做点事还能帮补家用。”
    “哦?”颜时谨摸着胡子笑问:“每年打的粮食,缴完租子后可还够一家人过活么?”
    “够,尽够了!”小二答道:“小人家里有几亩地是自家的,又赁了别人的几亩,一起种,缴租不过就是缴三成罢了,遇到差的年景,还能少缴几分。”
    “三成?”颜时谨有些惊讶。
    “可不,不多是吧?”小二一边泡茶一边说道:“不光是我们那,隔壁村县里也是这个数儿,我有远房亲戚是别人田庄子里的庄头,听他说田庄的地也是没有超过四成的。”
    颜时谨颔首:“确实不多,你们遇到的是好东家。”
    他这句听得小二愣了愣,随即就笑了:“您老人家想是不晓得,这是官家不准乱收租呢。”
    说着,冲窗外金水河的方向努了努嘴儿:“官家不许收租超过四成,凡是超过了的,往衙门里一告一准,遇到灾年,衙门还会有公差挨着村的通知降租,就为了给咱老百姓留口饭吃。”
    颜时谨怔了怔,那小二还在嘴快的说道:“这都是官家爱惜咱,我小时候家里一年到头连口馍馍都吃不上,都是叫那杀千刀的前朝皇帝给祸害的,不瞒您老,小的上头原本还有两个姐姐的,都是那会子实在过不得,卖了换口吃的,一是自家省点嚼用,二是自家实在养不活,小的算是命好,赶上了那杀千刀的倒了台,不然也就跟爹娘一处饿死了……”
    颜时谨摸着胡子默然无语,那小二敏锐的察觉到客人的兴致似乎不高,连忙打住话头,赔笑道:“小的聒噪了,老大人您慢用,有事可唤小的。”言罢,恭恭敬敬的退出了门外。
    偌大的包厢之内顿时恢复了寂静,良久颜时谨才低叹一声。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比起前周戾帝,段家无论是段熙文还是段铭启,都可以算是呕心沥血的一代明君,但……对于前周的倾覆,颜时谨始终无法释怀。
    他经历过前周鼎盛的时期,又一步步眼见着它在昏君的手中走向灭亡,可说到底,他是前周的子民,他生于前周,长于前周,科举之时,朱笔圈了他姓名的是前周裴氏,在金殿上叩见帝王的那一刻,颜时谨知道,他终其一生都是前周的臣子。
    他只效忠自己的君王和其后代。
    这有错吗?
    禁宫之中,靠近凌光门的一处宫室之内,纪清歌正与其他命妇们陪在皇后季晚彤身边稍作歇息,等着观灯。
    今日有资格入宫伴驾同赏灯会的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而且除了官员自己和诰命夫人之外,并不能再携带家小,而按规矩要一同参与的宗室更是寥寥,还在法严寺停灵的靖王就不必提,大长公主段熙敏早先获罪至今都仍在自家公主府内圈禁,就连新年都未被天子开恩,今日更是不可能,除此之外就只剩了一个雍王段熙和,带着自家世子段兴德到场,这才勉强算是有了段氏宗室来到场庆典,除此之外,今日宫内人数男女加在一起也不到三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