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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九十章 召见

      万历二十六年会试。
    这一科可谓名士云集,不仅有学功书院的周如磐,曹学佺等名儒,还有如温体仁,侯执蒲,熊廷弼,袁世振,亓诗教,官应震等等当今名士。
    至于同考官中也都是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顾天峻,汤宾尹等朝中公认的饱学鸿胪之辈。
    其中文渊阁大学士林延潮作为正主考,当然若林延潮不曾入阁,沈一贯会是这一科主考官,但林延潮先至一步,沈一贯即要等到下一科了。
    但往往就是这一步之差,在官场上就是一辈子的事。
    至于副主考则是翰林学士曾朝节。
    曾朝节乃万历五年的探花,且是湖广人,当初张居正遭到清算后,满朝楚籍大臣都被牵连,唯独曾朝节无事。
    那因为曾朝节对变法持反对之见。
    现在曾朝节执掌翰林院,还被提为会试副主考,这都是沈一贯提议的,用意就是制衡林延潮。
    张位不在阁这一段日子,官场上风传三辅林延潮与四辅沈一贯二人矛盾闹得颇大,故而天子不得不请张位重新回阁视事。
    二人闹得不和,但沈一贯的儿子沈鸿泰却参加了这一次会试,不仅丝毫不避嫌疑,也不怕身为正主考的林延潮怀私心对沈鸿泰的打压报复,这倒是令不少人看不懂了。
    开考前数日,林延潮与曾朝节及众同考官们尽皆锁院。
    一直到开考前一日,林延潮与众官员们这才允许抵至贡院。
    礼部于贡院宴请考官,林延潮与作为监临官礼部尚书于慎行商议了会试流程之事。
    然后内外隔绝,林延潮与曾朝节在至公堂内闭门商议明日会试的考题。
    “总裁这一次会试题目虽名不见功利,但其五篇却篇篇不离功利二字。谋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如此题目岂非在教唆读书人厚利之心,如此取士如何对得起圣人之教?还请总裁三思啊!”曾朝节向林延潮苦口婆心地劝道。
    面对曾朝节的陈词,林延潮道:“曾总裁,这义利之辨为我儒门第一义。何为利?何必义?天下最大的义又是什么?”
    “本总裁以为这天下最大之义,就是社稷百姓之大利。大利即是大义,谋国为官不至道于此,其心可诛!”
    “圣人不言利字,是不以自利而害他利。好比商贾卖货于人,他是为了义吗?非也,他是为了利,买货之人是为了义吗?也不是,他亦为了利。人人之利合起来,就是天下之大利大义,这就是我等读书人应谋之之事!”
    曾朝节踱步道:“总裁,人人皆求利,但有人才长,有人才短,何谈一个均字?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人心就乱了。”
    林延潮道:“难道不言利就得利,天下就不乱了吗?当今早已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你我又何必掩耳盗铃呢?”
    但见曾朝节还欲再争,但见林延潮脸已沉下。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是懒得继续用言语去说服别人。
    面对林延潮的凝视,曾朝节顿觉心底似压了一块大石头般,额上已是渗出汗来。
    尽管他是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但权势上还是不能与林延潮相提并论。而且林延潮是会试正主考,有最后之决定权。
    何况对方是林侯官,张居正势大时尚敢直犯其锋,张居正死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之复名位,自己的言辞又岂能令他动摇半分。
    但是本着一名读书人的‘良知’,还是令他心底有些不甘。
    房内二人一句话不说相持了一会,曾朝节终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道:“一切按总裁之吩咐。但今日之事,就算曾某不言,以后千秋功过自有评说!”
    林延潮对曾朝节道:“如今天下已非圣人时之天下,一代必有一代之法,新政之事已为大势所趋,君不见朝野上下于变法之呼声越来越高?当然我等依着祖宗之法为之,再有错也不是自己的错,而依着新法为之,稍有差错也是自己的错。”
    “可是我等读书以圣人之言为经,却不可全拘泥于此,读书人每日作千篇一律的文章,整天老调重弹固步自封,又如何日新?如何新民?只要事事依着为百姓求利,为天下求义为之,此为仁也!”
    林延潮说,此刻心间砰砰直响,犹如大鼓擂动。
    古往今来变法必有阵痛,即便是温水煮青蛙也有反噬一日。
    他知道这一次题目一出,必然是惊世骇俗,引起官场上的震动,但这还是次要的。
    他将要面对的是千百年之积习,天下读书人的众口。
    林延潮仿佛又看到了一座高山立在了自己面前。他又怎么不惧人言,这一刻他将何去何从?这一刻他又何尝不是在如履薄冰。
    当年董仲舒将儒家与法家经义融合,这确定了两千年封建之制。
    而今他要将义与利融合,但是林延潮不能一开始就这么说。
    没错,后世会告诉你走得这条路是对的,但在这一刻,他也不免自己怀疑起自己来,这一步跨出去到底会如何?要破除积习,何谈容易。
    次日。
    会试开考。
    林延潮默然坐在至公堂前的公座上,审视整个考场。
    眼下考场上空无一人,但他的精神不是太好。
    到了临场最后,他还是改了两道题目,两道皆五经题。这并非是因曾朝节的意见,而是他一开始的决定。但对于曾朝节而言,倒似自己争取来的。
    本来昨晚七道题目已是下发给众同考官,并刊印为考卷了,而今日早上又改了一番实在令人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
    不少同考官由此可以感受似‘高层’上面有所斗争,对于如何命题也在反复。
    但至少昨晚拿到七篇题目有些担心的同考官们,心底也是舒了一口气,但仍不轻松。
    五经题虽说删减两道。
    但从头三道四书题也是可以明白考官的用意。
    这第一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是则平。
    此出自于大学。
    第二题,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此出自论语。
    第三题,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此出自孟子。
    本来还有如易经两题。
    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其余的经义题也是如此,但今日已尽数修改。
    众考官们昨晚拿到题目时已经不淡定。林延潮出得这几道题,任何一道题目在会试中出现都不稀奇的,但合在一起出现,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众考官们即便是支持事功变法的,看见此三题也是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他们不知考完后朝野会是如何一个态度,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心底都有些不知所措。
    至于考生们如何是想,他们已是不太在意。
    然而如何对这考题作答,才是三千举子们要最切乎自身的事。
    龙门一开,考生们陆续到场。
    午时卷子已下发至每一名考生的手里。
    但见考棚里一位名为温体仁的二十多岁读书人,待看到考题时也是吃了一惊。
    温体仁是浙江乌程人,容貌极英伟,可以称得上美男子。
    通览全部后,温体仁坐在考房里久久不能下笔。
    但见左右考生再如何这时候也是已经开始撰文了,但温体仁却没有如此,而是重新审视起题目来。
    温体仁见这第一题,生财有大道,这题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却是最要害的。
    为何这么说?
    因为这道题考过。
    哪一年考得?
    嘉靖二十六年。
    对于读书人而言,背昔年会试范题程文是基本功,所以温体仁能够一眼看出不奇怪。但是这在科举考试中是基本不可能出现的,而且还是朝廷最重要的会试中。
    那么身为主考官为何要出这一题呢?
    因为嘉靖二十六年那年,张居正中进士。
    到今天这个考场来的读书人大多背过这篇大明第一权相的程墨范文。
    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盖务本节用,生财之道也……
    没错,这就是张居正写的。
    不过今日的考题加了‘生之者众……是则平’这一大段话,考生再照抄张居正的范文是不行的。
    但主要今日重新提之又是什么用意呢?
    林延潮以为张居正平反而拜相,今日提此就是要为‘新政变法’正名了。
    这也就是孔子说得,必得其名。
    所以这一题要从变法上答。而林侯官主张变法在于通商惠工,那么生财有大道,即谋利也。
    义,利也。这是墨子之言。
    尽管不是儒家经义,但剑走偏锋可以令考官耳目一新。
    温体仁稍稍有了思路又看下一题,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圣人言只要能求富贵,那么给执鞭之事也是可以为之的。
    执鞭就是仆役之事,圣人连仆役都不以为下贱,又何况于工匠,商人。
    此可以引出四民平齐,太祖定下的贵农贱商已是过去,只要是百姓所好为之,又有何不可。
    周书曾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
    所以破题可以从此开始。
    温体仁想到这里精神一震,继续看到第三题‘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这题倒是最容易了。
    这不是管子所言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吗?
    新民报上月为管仲正名,已令不少考生从中观得风向,他们本以为会将管子这一句话放在策问中考,没料到却用在四书题中。
    当然这一句话是孟子说的,但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吗’都是一个意思,其宗旨都在于富民而教。
    这就是所谓的‘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是也。
    这每一题都与林侯官主张的新政有关。
    考棚之内,三千考生下笔疾书。
    林延潮这一日从诸考官中的态度中略窥一二,欣喜有之,畏惧有之,反对有之不过很少。
    但朝中那帮清流,以及御史台,又当如何?
    可是剑已是出鞘,没有回头路了。至于有些考官考生不淡定也就由着他们不淡定好了。
    林延潮率众考官走下考场,检查考生卷子。考生们都在平静地作答,就如同平时一样。林延潮看了几十份卷子,但见年纪稍长的都答得很保守,至于年轻举子们就答得很合自己心意。
    当林延潮走到温体仁的案前,先将他卷子看了一遍,心底微微惊讶。他仔细看了一眼这考生,但见对方相貌极好,见自己看来微微颔首,态度不亢不卑。
    身后曾朝节也是将对方文章看了一遍,心底惊叹不已盛服其才。
    林延潮,曾朝节随后离去,到了无处人曾朝节问林延潮道:“方才那读书人文章如何?”
    林延潮道:“文章很好,句句切中题意。”
    曾朝节也高兴地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此子文才盖世,可冠这一科。”
    林延潮回过头看了曾朝节一眼笑道:“莫要说得太早,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文章。”
    “哦?在总裁心底,什么是好文章?”
    “好的文章似大川归海,洪炉炼过,读来有澎湃金铁之意。此人文章好是好,但却似全而缺,充其量是蔡京之才而已,但就算如此也算难得之才了。”
    说完林延潮抚须笑了笑,寻又暗叹,何人可继我衣钵?
    三场考毕。
    考官们议卷论卷,最后定出名次。
    其间林延潮很少说话,只是评卷之前对众考官们道了一句,国家社稷之将来,皆权衡于诸公笔下,还请诸公秉持公心,想一想当初自己困于场屋之时!
    说完林延潮即作壁上观。
    考生名次主要由曾朝节与众同考官们各自议定。
    其间不免几个同考官为各房里卷子争一争名次,林延潮最后调解几句,所言无不公允,众人皆服。
    现在横鉴堂上,二百九十三名考生的卷子皆按事先议定的名次铺满大堂上。
    屋内四周红烛高举,照得满堂皆红,考吏一个个拆卷唱名,然后由书吏填名榜上。
    烛火下,曾朝节与众考官们各个面有喜色。名次已定,他们也不再彼此面红耳赤争辩个什么,这一刻他们神情放松,有说有笑。
    林延潮闭目听着官吏们唱名。
    正所谓取法乎上,得其中也,取法乎中,得其下也。
    若一开始即言事功,反对的人就会抨击事功,若提一个利字,众人抨击利下,事功便容易接受了。
    这即是他的用意与苦心了。
    会元卷出了!
    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曾朝节与百官们一脸高兴地向自己贺喜。
    “何人?”
    “莆田周如磐!”
    林延潮笑了,此吾门生矣。
    外面官员定然会质疑,但议定名次林延潮时不置一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此御史还能有什么说辞。
    林延潮从椅上起身来到榜单前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然后点点头对左右道:“文运昌盛,文脉传承,此是国之盛世,传令将此速送至礼部张榜公布!”
    “谨遵总裁钧旨!”
    曾朝节与众考官们同声答道。
    众官答完但见堂外夜空,一道烟花腾起,于夜空璀璨绽放。
    众官员们都是一笑,填榜之时,早有小吏将堂上的名字往外通风报信,让报喜人前往考生那道贺,故而这还未到礼部张榜,早有举子知道了及第的消息。
    大家也是这么中进士过来,对此陋规不过置之一笑。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但见一道又一道烟花,从各处陆续升起,给这漆黑如墨的夜空带来了一点点光亮。
    京师里不知多少人正经历着人生的大喜大悲,而于国家而言,他们代表着将来。
    林延潮抚胡望之夜空,从前路迷茫之中,看出了一丝希望了,无论将来如何,他始终对这个国家怀有信心。
    顺便说一句,沈一贯之子沈鸿泰高中第七名。
    文章里他对新政变法表露出坚定支持的态度,与他爹的政见大相径庭。
    放榜后,林延潮从贡院返回府中。
    锁院一个月未见家人,自令他十分牵挂。
    这才回到府中,林延潮却见情况不对,但见府门前后都是着飞鱼袍,手举火把戒备的锦衣卫。
    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自己的考题之事传出去,遭到御史弹劾,而令天子……
    林延潮此刻心底一沉。
    轿夫问道:“相爷是否停轿?”
    “不必。”
    自己还能逃到哪里去?
    林延潮来至府前下了轿子,但见来迎接自己的不是陈济川,而是一名锦衣卫上前道:“锦衣卫千户莫嘉宾见过阁老。”
    林延潮看着他问道:“此何意啊?是骆金吾的意思吗?”
    莫嘉宾躬身行礼道:“启禀阁老,指挥使大人也是奉命而为。近来京师中妖书风传,皇上恐有奸人作乱,故而特命卑职率锦衣卫来护卫阁老及家人。”
    “阁老放心,此地万无一失,只是事情还未水落石出,这几日内还请阁老与家人不要外出。”
    “妖书?是何妖书?”
    “回禀阁老,这此非小人所知,只知南镇抚司与东厂已全力稽查此事。”
    “那么其他几位阁老与大臣呢?”
    莫嘉宾一犹豫,但见林延潮露出微微不悦之色。然后莫嘉宾赶忙言道:“回禀阁老,赵,张,沈三位相公皆有锦衣卫护卫,以策安全。”
    林延潮心知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软禁了。莫嘉宾三言两语,还是将妖书之事的来龙去脉与林延潮说清楚。
    大概就是京师有人散布一封妖书,语侵郑贵妃以及数名当朝大臣,论及储位,此事牵连甚广。
    林延潮明白这是猜忌多疑的皇帝认为此事背后有自己几位内阁大学士指示,故而派锦衣卫先软禁他们几人。
    林延潮心底虽怒,但面上点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有劳莫千户了。”
    “不敢当。阁老有什么吩咐,尽管差遣小人。”
    “好。”
    莫嘉宾松了口气退后三步向林延潮行礼,然后林延潮这才返回府里。
    府门一开,陈济川已等候在此。
    “相爷!你终于回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府中已被软禁几日?”
    “已有五日。不过老爷放心,府里一切安好,下人们也没什么惊慌,这多亏夫人操持得当。”
    林延潮心底一松,点点头道:“好。”
    说到这里,林延潮来至卧房外,从窗外望去但见林浅浅与林用,林双已是睡下。
    林延潮驻足看了一会方才离开至书房休息。
    一盏油灯点上照亮书房,自入阁以来,林延潮处理公务至深夜,在书房睡上一觉已是平常。
    因妖书案,可知皇帝对内阁不信任至此,林延潮虽未参与此事,但不免心灰意懒。
    架上案上满是书卷公文,随意搁至到处都是。
    林延潮查找公文时,随手一碰但见一卷书掉落在地。
    拾起再看却见是《太岳张文忠公集》。
    记得当初刘楚先托林延潮为《张太岳先生诗文集》作过序,当时林延潮怕担风险拉上沈鲤一起作序。
    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而此书是由张嗣修、张懋修二人整理编撰而成,遍录张居正诗文书牍奏疏等。
    此文原名《张太岳集》,但去年就改作了《太岳张文忠公集》。
    书成后,张嗣修、张懋修一并至府上,恳请自己为《太岳张文忠公集》作序,林延潮答应了。
    但见文章写道。
    国家于辅弼之臣,笃始终之谊。百凡经理,起衰振隳,运天之佐,实盛世之贺、中兴之象!汉之丙魏,唐之姚宋,宋之范韩,我朝前则三杨,后继之,无以如公者也。
    此张文忠公序也。公讳居正……既以通识时变,勇于任事。运帷幄于珠玑,经纬业于北斗,其道如此。而今见诸文字,后学读之精悍激励,足以立懦廉顽,使人气壮。
    当时事,公立于朝,锐意志匡,艰任巨繁……然位重多危,功高取忌,谋身近拙,虽许国之忠,难逃罹灾,惜哉!幸天恩涤荡,圣泽增崇,得全公之嘉名,复褒功业,天下为之颂。此史笔之幸乎?此天下之幸也……
    读至此林延潮翻过一页。
    盖公雅抱殿邦之略,手扶日月,才比韩忠献、策比武侯,受两朝之顾命……
    今子孙索序于余。余自辞词馆,十五年矣,今别公亦十五年已。余不才,碌碌于位,诚可愧公之冀望。强颜而序公集,岂敢曰知之乎!
    最后落款东阁大学士后学林延潮撰。
    看到此处,林延潮有些欣慰。
    今夜林延潮心有所感,决定拾起张文忠公集掌灯夜读。
    入阁为政这一年来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此刻余惊之时,读张文忠公集时总算稍稍一安。
    次日,林延潮看到了那篇妖书。
    妖书是一名自称朱东吉的人所写,这名字也很内涵,意思是朱家东宫太子一定大吉。
    此文起于吕坤之前所上的《闺范图说》,后来吕坤又上了一疏为《忧危疏》,大意是劝天子节约开支等等劝谏的话。
    于是朱东吉为《忧危疏》作跋文,故而又名为《忧危竑议》,意思就是将吕坤《忧危竑议》里内涵的意思告知天下。
    文章由朱东吉与人一问一答而成。
    疏内写得是绘声绘色,而且内容极翔实,初读起来实不像栽赃陷害之词。
    吕坤上《闺范图说》被指为虽无易储之心,却不幸有痕迹。
    另一人问说,不对啊,吕坤是正人君子,怎么能干出这事?
    朱东吉说,吕坤为谋吏部侍郎行道,又恐礼部侍郎朱国祚捷足先登,于是结交宫闱。说起来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中间怕大家不知道《闺范图说》讲什么,于是又说了一遍里面所记载的明德皇后由贵人进皇后。
    然后还说了吕坤进疏的时间地点。
    当时大内失火,中宫减膳,天子居住在郑贵妃殿内。这正是郑贵妃以妃进后的良机,于是吕坤乘此时进书,可谓正值其会。
    另一人问,听说当时郑贵妃给了吕坤五十宝镪、四匹彩币,有人亲眼所见是吗?
    朱东吉说,诶,这是贤妃敬贤之礼,却之不恭,这点上我们是可以理解的。
    另一人问,但吕坤上的忧危疏里,遍列天下大事,却为何偏偏不谈立储之事。
    朱东吉说,你见事太晚了,眼下大事未定,一旦册立储君,归之在谁?
    另一人说,没错,听说吕坤曾在宫里散布言论,说皇长子之命不过清淡藩王,皇三子之命却为太平天子。
    朱东吉说,没错,想想管仲,魏征,再想想公子纠,李建成,人各有志,做人不可以太苛责别人嘛。
    另一人叹道,吕坤如此作为求吏部侍郎不得,连本职刑部侍郎也干不了,最后功亏一篑。
    朱东吉说你见识太短浅了,非常人成非常之事,我等岂能以成败论英雄,大事未定,这策国元勋终有召起之日。
    另一人道吕坤如此下作,你还为他作跋解释什么?
    朱东吉说,你知道什么,外戚郑承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以及邓祚、洪其道、程绍、白所知、薛亨等九名官员对吕坤都评价极高,要以母以子贵为旗帜,共建奇勋呢!
    据说天子接到此疏时气得发抖,直接将此疏掷于地上口称妖书!
    其实林延潮也明白,这所谓妖书实在是破绽百出。
    但因言东宫之事,无论皇长子,皇三子,郑贵妃,还是宫里各个大臣无不自危。最后才有了锦衣卫监视林延潮等几位内阁大学士之事。
    妖书案在京中最近必是传得沸沸扬扬,但自己锁院一个月竟丝毫不知。
    如此看似自己有‘不在场证据’,但按阴谋论成风的官场而言,反而有嫌疑在身。
    林延潮于府中静候天子圣裁,这殿试在即,肯定不用多久就有结果了。
    果然三日后,林延潮一大早即被召入宫。
    林延潮被带入内廷,来至西六宫中的启祥宫。
    原先天子住毓德宫里,但住得不舒服,于是搬至了启祥宫,而眼下被焚毁后三殿也正在由工部施工重建。
    这启祥宫原名未央宫,因嘉靖皇帝的生父明睿宗朱祐杬生于此,故于嘉靖十四年更名启祥宫。
    启祥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前后出廊。外檐绘苏式彩画,门窗饰万字锦底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林延潮来此后,一名内监即迎上来道:“小人见过林老先生,陛下还在后殿休息,请林老先生先至偏殿候驾。”
    林延潮闻此道:“好。”
    说完林延潮拿了一块玉佩放在对方手底。
    进偏殿后,即有内监来升了炭火。
    这里没有地龙,故而要靠炭火取暖。
    林延潮站在炕边打量殿内摆设,这时御膳房的太监送了一桌子的茶食摆在下首的炕上笑着道:“陛下还在更衣,请林老先生先用膳。”
    林延潮点点头顺势坐下,但见御膳房的早膳实在……实在是太油腻。
    除了几样甜腻的面饼茶点外,大多是清蒸肉、猪屑骨、荔枝猪肉、鲟鳇鲊、蒸鱼、猪耳脆、煮鲜肫肝、玉丝肚肺、蒸羊、燌羊等等肉食。
    林延潮皱眉道:“平日早膳都是如此荤腥?”
    内监答道:“皇上喜之。”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难怪天子……
    内监看林延潮似不喜欢,立即挥手道:“撤下!”
    片刻后内监又端了一桌茶点,茶点很精致的,大大小小有二十几样菜。
    林延潮微微点点头,于是端起一碗粥来,粥还很是烫手。他喝了一口粥,再拿起一快糕点就着吃了。
    明朝大臣规矩不像清朝那么多,皇帝赐食每样吃个一点,不敢多吃,这样的事是不存在的,正常表现就好。
    林延潮喝粥吃茶都有内监在旁侍奉的,吃了一碗即撤下一碗,随即外头又捧了一碗新鲜出炉的茶点来,没有一样重复的。
    林延潮每碗都吃得很干净,外头两名御膳房的火者不由感慨,林老先生俭朴至此。
    内监见林延潮甚喜‘玛瑙糕子汤’,当即又命人再作了一碗。
    吃了这么多,林延潮方才舒坦,手抚长须肚子微微鼓起。若每日都如此吃,自己的体型早晚要往狄仁杰那样发展了。
    林延潮忽问道:“其他几位阁老到了没有?”
    内监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然后伸手朝外指了指。
    林延潮心知有异,于是起身来到窗边,但见一人正跪在正殿前的青砖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武英殿大学士张位。
    见此一幕,林延潮不由脸色铁青。
    “这是怎么回事?”
    “张老先生一至,陛下即命他如此了。”
    林延潮神色一凛,天子故意让自己看这一幕,这是什么用意?
    正说话间,但听远处传来一连串咳嗽声,但见首辅赵志皋出现在殿门处,左右两名火者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前行。
    赵志皋蹒跚行至张位身旁,驻足看了他几眼,正欲说话又大声咳嗽了起来。
    赵志皋咳得满脸通红,几乎气也喘不上来。
    张位抬起头看了赵志皋一眼,脸上满是讽刺冷笑。赵志皋见此一幕,摇了摇头,悠悠一叹然后举步往殿上走去。
    “林老先生,还请你在殿内稍等。”内监向林延潮提醒道。
    赵志皋进入殿后,张位还是在殿外跪候,过了好一阵,但见陈矩步出殿外在台阶上道:“张老先生,请入殿陛见!”
    张位这时才从地上起身,举袖拂了拂膝头,然后僵着走上大殿。
    陈矩降阶问道:“张老先生,是否要相扶!”
    “不必!”张位硬着声言道,然后走进殿内。
    张位入殿后,林延潮即从窗旁离开回到座位上。
    这时又过片刻,内监前来相请道:“林老先生,陛下召你觐见。”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也好!”
    说完林延潮走出偏殿,正巧从对面偏殿处,一名着蟒衣的大臣也是相向行来。
    此人正是沈一贯。
    他见到自己时,面上也有一丝错愕。
    随即二人都明白了过来。
    林延潮与沈一贯各自点了点头,然后一并走至殿上,期间二人不交一语。
    二人步入启祥宫正殿时,但见屋子站着跪着很多人。
    天子高坐在正中的地屏宝座上,看不出喜怒来。
    天子而下赵志皋坐在宝座左手侧的花梨木高背椅上。赵志皋神色有些憔悴,但他平日都是老态龙钟的样子,到底有多憔悴故而也看不出。
    天子右手侧坐着则是郑贵妃。郑贵妃凤目圆瞪,看起来极不好惹的样子,而目光中也有几分不善的意思。
    至于张位负手站在殿中一旁,看起来格外眨眼。张位神色冷峻,似有桀骜之色。
    张位身旁所跪的不是旁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张诚。
    作为宫里最有权势的太监,此刻张诚跪伏在地,头垂得极低,身子有些发颤。至于皇戚郑承恩,田义,陈矩都站在一旁,神情不一。
    殿内早已是剑拔弩张之势,现在又多了林延潮,沈一贯二人。
    ps:这篇林延潮作的《太岳张文忠公集》序,由书友propheta代为创作。
    全文在评论区,文中篇幅所限,没有全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