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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苍

      陶云蔚去找了陆玄。
    要说这天下之大,寻常隐士或许难觅踪迹,可似陆玄这种声名高调的人,却是能让她毫不费力地打听到住处的——金陵城南二里外,暮苍山。
    于是陶云蔚揣着满腹的疑惑和愤怒,想也不想地便直奔而去。
    谁知马车才到山脚下,就被迫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陶云蔚以为是山路难行,车轮陷了泥泞、土坑之类的。
    却听薛瑶带着愕然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大姑娘,前头全是车驾,这山路……被堵住了。”
    陶云蔚:“?”
    她即掀帘探头朝前方望去,下一息,连自己也不由愣住了。
    暮苍山能容纳车驾通行的山路,据说也是上山最直接、通坦的路径,就只有眼前这一条,然而此时这条必经之路却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陶云蔚这一眼望去,竟不知另一头是从何处开始的,她看不到起点,却知道自己这个“终点”只怕是等到日落西山也没份上去。
    她默然了片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对薛瑶道:“你去问问那些人是来干嘛的,若与咱们目标不同,便问问他们可否行个方便,我这里有急事。”
    薛瑶应喏去了,没过片刻就转了回来,失望地道:“大姑娘,他们说他们都是来求见一闲先生的。”
    陶云蔚:“……”这个要命的天下第一!
    她无奈,索性道:“那让他们在这里等着吧,我们下车,从另一边小路徒步上去。”
    图安逸有图安逸的等法,着急的有着急的决心,此时陶云蔚也顾不得脚上穿的鞋子并不合适,嘱咐薛瑶守在这里,自己径自领着杏儿下了车。
    小路崎岖,自然比不得大路好走,陶云蔚今日又全无准备,没走多久就累得身上出了一层细汗,脚底也阵阵的疼,偏这时连老天爷都来给她考验,好好的天,虽不说艳阳高照,但也瞧不见什么乌云的影子,却半路突然开始飘起雨来。
    起先只是如丝细雨,她觉得还成,衬着这山间景致还挺有风味。
    后来越来越密,忙得杏儿四处给她寻叶子遮头,连着鞋子也湿了脚,她又不免有些着恼,边忙乱地加快了步伐,边不由出声埋怨道:“做做样子便得了,住那么远作甚!”
    说完,抬头瞧见近处坡上有株枝叶繁茂的大榕树,便咬了牙准备快步跑上去。
    陶云蔚刚一脚踏上坡,就听见旁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半笑着道:“我就说听着声音似我那爱说人坏话的陶家小友,果然不错。”
    她倏地一顿,下意识转头循声望去,果见陆玄正站在不远处的那间茅亭里,身后还放着张香雾袅袅的几案,一旁的茶釜前则跪坐着一个随侍——应是叫作归一的那个,正在磨制茶末。
    “呆着做什么?”陆玄见她不动,便提醒道,“还不进来避雨?”
    陶云蔚回过神,忙应了一声,带着杏儿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亭中。
    她一面整理着被风雨弄乱的易容,一面怀着背后说人又被抓了包的心虚,本能地朝陆玄打量过去,却发现他一身素袍,脚下寸缕未着,竟是赤脚站在那里。
    再一看,那双谢公屐早就被他随意扔在了几案旁。
    清风携雨,他如站在画中,风流疏阔,不染尘埃。
    陶云蔚不由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被泥水脏了的绣履,还有因她而自亭外蔓来的泥印子,莫名脸上一烫,随即默然须臾,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忽而抬脚脱下鞋袜丢到了一旁。
    杏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赶忙去捡起来收拾到了身后。
    陆玄微感讶异地朝陶云蔚看去。
    她佯作不察地从容环视了一圈,淡定道:“先生果然好品位。”
    陆玄瞧着她,弯起唇笑了:“多谢陶大姑娘这会儿想起来拍我的马屁,方才你不是还嫌我住得远?”
    陶云蔚脸上一红,弱弱挣扎道:“先生应是听错了。”
    “那你可误会我了,我这人耳朵平日里不大灵,但逮那些说我坏话的却是一逮一个准。”陆玄如此说着,慢步走回了几案后盘腿坐下,然后抬眸看着她,“你方才说我是做样子,我也愿闻其详。”
    陶云蔚见他当真一副要砸破砂锅追究到底的样子,不免有些暗暗叫苦。
    陆简之这个古怪脾气,真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她原以为他大度,当初自己被他逮着在背后嘲陆家都没见他着恼,事后还肯出手相帮——否则她今日也不会想着来找他。可现在看来,他又当真小气,不过随口抱怨了句他住得远,他倒计较上了!
    当真狗得很!
    她原想着再说两句好话哄哄他,然而开口的刹那对上他那双似笑未笑的眼睛,她忽地就改变了主意。
    “先生见谅,云蔚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罢了。”陶云蔚从容道,“您既是为了隐居避世,怎会选了暮苍山这个离京都不远的地方?旁人往来容易不说,还有山间大道相扰。但若说您是体谅来客行路艰难,又为何不在临近山脚的位置择一处佳地?”
    她这一番话说完,旁边的杏儿和归一都不由地停下手中事务抬头看来,先是看了看她,然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小心转向了陆玄。
    陶云蔚也看着陆玄,目光相迎,不闪不避。
    陆玄静静看了她半晌,忽而一笑,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如此看来,答案应只有一个。”
    他看着她,微微笑道:“我俗气。”
    陶云蔚:“……”
    她竟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以退为进地讽刺自己?
    “先生言重了。”陶云蔚找不到他讽刺她的证据,又不敢把人得罪狠了,只得老老实实按照常规捧道,“您无论如何也是与俗气沾不上边的。”
    谁知陆玄却道:“那你可又误会我了。”
    “生在世俗里,少染三分尘。”他说,“我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寻常,姿态坦然,仿佛此刻谈论的不过一桩闲事。
    陶云蔚不由一愣。
    茶釜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开了。
    “坐吧,”陆玄招呼她道,“今日山水为伴,风雨助兴,正好请你饮茶。”边说,边亲自取了茶末调膏。
    陶云蔚默了默,然后盘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你急着来找我,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陆玄一边问,一边行云流水地开始点茶。
    陶云蔚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也不是什么麻烦,就是……不知先生对安王此人了解多少?”
    陆玄往盏中注水的手一起一停,起伏有序,开口时语气亦平常:“不大了解,你问他做什么?”
    陶云蔚知道不好在他面前拐弯抹角,便道:“那,先生可知崔十二娘在新安王妃的候选前列?”
    陆玄淡淡弯了下唇角:“我看你不像是来有求于人,倒像是专程来考我。”
    陶云蔚被他噎住,顿了一顿,方说道:“崔太夫人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家把二娘也送进去。”
    陆玄听到这里,总算是抬眸看了她一眼,须臾,说道:“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陶云蔚奇怪道:“我应当高兴么?”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收了茶筅,将其中一盏点好的茶推到了她面前:“我记得你立志要让两个阿妹嫁入高门,怎么,安王府不好么?还是你觉得有些可惜,崔太夫人看上的不是你?”
    陶云蔚原本正在为这盏中久咬不退、色泽鲜白的茶沫而暗感佩叹,冷不丁听见陆玄来了这么一句,当下抬头就要翻脸,冷笑道:“安王府又如何?除了王妃之外其他全是侧室,名分叫得再好听,也统不过一个妾字。值得谁稀罕?况只怕是有人欲欺我陶家不识南朝罢了,我便是再无知,却也晓得你们万不是那般普济众生的,倘真是天大的好事,哪里轮得上我家二娘?”
    她说完犹不解气,对着他又道:“原以为先生能明白我,现下看却是云蔚来错了。”
    说完竟是立刻就要起身离开。
    陆玄伸手拉住她,待暂留住人后便又放开,似无奈笑道:“你还说你家三娘脾气不好,我看你也不遑多让,只平日里装相装得好。”
    陶云蔚沉默半晌,说道:“我只在先生面前装不了相,大约是因不愿自己看错人吧。”
    陆玄微怔。
    少顷,他笑了一笑,说道:“好了,坐吧。这一口一个‘你们’的,也不知我又是遭了哪门子冤枉。”
    见陶云蔚仍犟着没动,他只好又半哄道:“好歹我也算是你长辈,你总不好让我站着陪你说话吧?”
    陶云蔚听着,心里不免即时翻了个白眼。却到底还是顺着下了台阶,说道:“我只是腿有些麻。”言罢又重新入了座。
    “先喝口茶,”陆玄道,“润润嗓子。”
    她知他又在调侃,也懒得计较,只从善如流地捧起盏啜了一口,茶汤入喉,意料之中的十分惊艳。
    陆玄打量着她的神色,笑道:“看来还算合陶大姑娘的口味,如此便算是我向你赔过罪了?”
    陶云蔚:“……”
    不等她说话,他又微敛了几分笑意,语带认真地平声续道:“承蒙你信得过我。只是这安王府,令妹恐怕是进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