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不论今后如何,至少当下,洛梅娘要嫁给他。
哪怕只在他妻子的位置上待一日,也该要堂堂正正地嫁进谢家门儿里来。
第4章
族长家的房子很有些岁数了,谢氏宗族很久以前就开始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在此处落地生根,后来村子里虽然也迁来不少外姓人,但始终还是以谢氏族人为主,村长的位置也一直由族长担任,从未落到过外人手里。
这一任的族长和谢良钰的祖父是亲兄弟,族长是长子,在他们的父亲过世之后,顺理成章继承了族长的位置,而谢良钰的祖父在家排行老三,从曾祖手里继承了十亩上等田和八亩中等田,日子过得也一直不错。
谢良钰原本还有个叔叔,说是小时候上镇里看花灯,被拐子拐走了,一直没能找到,多半已不在人世。谢父便继承了家里全部的财产,娶了年轻时颇有美名的谢母,夫妻俩都是勤劳肯干的人,谢良钰出生的时候家里又多置办了三亩良田,吃穿不愁,时不时还能上镇里割几两猪肉打打牙祭,在村里算是富户。
可惜好景不长……这么个富足美满的家庭,才几年的工夫,竟就败落成如今这样了。
谢良钰进了堂屋,正对北墙上一幅十里江山图,奔腾江水尽流向屋内,有聚财招福之意。
谢氏族长正坐在张柳木太师椅上,手里一杆深古铜色的竹制烟袋锅,老人眯着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打,吹着侧窗徐徐的小风,模样很是陶醉。
“大爷爷。”谢良钰轻轻叫了一声,垂手站在堂下,态度恭谨,神情自若,与平日里油滑刁懒的模样判若两人。
族长谢承德一睁眼,有些意外看见他,原本轻松惬意的脸色顿时一沉,重重哼了一声:“你还有脸上门!”
谢良钰微垂了垂头,露出愧疚而有些羞赧的神色来,哑声道:“大爷爷……”他只叫了一声,嗓音居然有些哽咽,还透出几分委屈,“我错了,您教训我吧。”
说完不等人反应,谢良钰便噗通跪下,这一下跪得实,双膝刻在地面青砖上一声闷响,听得谢承德眼皮子都跳了跳,他却好像毫无所觉似的,又猛磕了个头,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清瘦的身躯微微颤抖,看是难受得很了。
谢承德本防备着这泼皮又上门来闹事,或是欺负了人家洛家姑娘不想负责,还打算拿出长辈的威严大大收拾他一顿,不想这小子上来就是这么一出,反倒让他懵了。
看这哀哀切切悲从中来的模样,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古时候民风毕竟淳朴,谢承德在这村里干了大半辈子村长,自以为人生阅历丰富,到底是没遇上过谢良钰这种说笑笑说哭哭,能把死人说得活过来的戏精人物,此时见他表现的恳切,竟然有点心软。
毕竟是没出五服的自家小辈儿。
不过转念想到原身曾经干的那些荒唐事,别的不说,当下就有一桩,登时那点怜惜也没了,老爷子抖抖烟锅,仍黑着一张脸,语气却是自己都没察觉柔和了半分:“稀奇了,你也知道错?”
谢良钰撑在地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倏地抬起头来,他方才用了狠力,额头上磕得一片青,衬着满脸病容,显得凄惨极了:“大爷爷,这些年良钰猪油蒙了心,行得荒唐,原是被惑了神智,今日这事……您可知三日之前,那吴氏上县城寻我……”
当下娓娓道来,将吴氏伙同自己密谋陷害继女的事绘声绘色都讲了出来,谢承德开始还冷着脸,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看着谢良钰的眼神像是见了鬼,就差问他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良钰所说皆是实情,”谢良钰叹了口气,抬袖沾了沾眼角,“当时我虽混蛋,但也并没有答应。今日之事,实是遭人算计,一觉醒来便已在洛二姑娘闺中了,当时口不能言无从辩解,此刻刚刚醒来,便忙来找您老人家拿个主意。”
谢承德匪夷所思,一时也忘了面前的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败家子,张嘴呆了半晌,才问道:“若真是……那你……是不想娶那洛家姑娘?”
谢良钰似是愣了一下,连忙道:“怎会,不论是何缘由,那姑娘的清白名声是我毁了,总该负责的——只是并不想怠慢了她……我父母双亡,从今后除了虎子,也只有她一个至亲,三媒六聘的礼节,还望大爷爷能稍帮忙张罗一二。”
谢承德面上神情愈发怪异了,方才谢良钰刚进门的时候他还在气头上,可如今这小子三言两语说下来,条理清晰、用词文雅有担当,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竟让他……竟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小神童来。
他刚才说“这些年”是被“惑了神智”,莫非……
谢承德心里一动,拿烟袋子指指旁边的椅子:“坐下慢慢说。”
谢良钰哪里能去与他平起平坐,他垂下脑袋,哀道:“大爷爷,我知自己这些年荒唐……当日父母接连故去,许是哀伤过度,也不知怎的,脑袋便不清醒起来,每日浑浑噩噩,时常连自己做过什么事都想不起来。这次也是机缘巧合,那吴氏害我,用了……下作的手段,我身子经不住,亦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如今才是大梦方醒。几年来始有神智,方觉愧对先父母与圣人教诲——大爷爷,过去良钰做下的糊涂事还请您责罚,我绝无怨言!”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望向面无表情的谢承德,斩钉截铁道:“今后我定将改过自新,看顾妻子幼弟,好生研究学问,争取早日出人头地,给我们谢家门前竖一杆进士旗!”
谢承德先还认真听的,到后来却险些被他逗得笑起来——在他看来,小年轻表决心是好事,可这话说得就太过狂妄了,要知道莫说谢家村,便是那安平县,大齐开国以来也还未出过一位两榜进士,他谢良钰蹉跎几年,幼时学的东西都不知记不记得了,竟敢如此口出狂言?
想到这,老人家板起面孔来,没好气地说:“切勿好高骛远,我且问你,你方才所说这些年的经历,可是当真?”
问是这么问,可对谢良钰说的话,他早已信了五六分。老人家自诩看人准确,先前谢良钰那惫懒模样,他看一眼便生厌,可如今这后生站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却是眸正神清、不卑不亢,说出来的话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
“千真万确!”
谢良钰踌躇了一下,他本打算发个毒誓增加自己所言的可信度,可如今穿越这种事情都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他也不太敢再如过去那般不敬鬼神了。好在谢承德也并未咄咄逼人,见他说得恳切,捋捋胡子,脸上已见了笑模样。
“可莫要骗我。”
“怎么会,”谢良钰很有眼色,见族长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对自己横眉冷对,立即也笑起来,仍显得谦恭清正,“只是还有些事需与您商量,您……还请先别生气。”
谢承德听了这话眼一瞪,刚想说什么,他的妻子谢冯氏板着一张脸,提着一壶热水进来了。
“钰哥儿来了,喝水。”
人家摆脸色,谢良钰却不能不接,他连忙站起来接过水壶:“大奶奶客气,不必了,我不渴。”
冯氏从鼻子里出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捶打起自己的膝盖来:“平时也总不见你来,原来还记得这些个亲戚呢。”
“……”这话说的,谢良钰抬头看她一眼,没有作答。
他好歹也是个童生,就算先前糟践自己,说白了也与他族长家里无关。他今天来这里找谢承德道歉,一是为表尊重,二是希望能给未过门的媳妇些体面,同时也不至于叫外人嘲笑他们谢氏宗族趁人之危,可不代表着随便谁出来都能教训他。
“我跟你说话……”
“行了!”谢承德面有尴尬地喝住他婆娘,“我跟良钰说些正经事,你妇道人家来捣什么乱!”
他已对谢良钰刚才说的话信了□□分——其实不管他说的真也好,假也罢,总之现在怎么也算是浪子回头。而他们隔着亲,对方的身份又毕竟是童生,这身份在十里八乡还是颇受人尊敬的,自己摆摆长辈架子没啥,冯氏也来开口刁难,却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冯氏也省过这个理儿,悻悻地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谢良钰只当没看见她,他这人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可若是得罪了他,却同样是锱铢必较,小气得紧,如今不与冯氏计较,已经是看在对方占个长辈身份的份儿上了。
“是这样,大爷爷,家里不是还余两亩田吗?我打算卖掉。”
“什么?!”
冯氏忍不住叫了一声,谢承德也是面有诧异,眼看着就想动怒,又硬生生忍下来,怀疑地问:“卖地?你今天来跟我说这么多话,不会就是为了这事儿吧?”
“哪儿能呢,”谢良钰无奈地笑笑,他就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会是这样的结果,但现在家里穷得底儿朝天,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他想把日子过好,总得有点启动资金不是,“不瞒您说,家里实在破败得很,我打算把地卖了,带着虎子和……和梅娘搬到镇里去。”
谢承德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田地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再穷的人家,只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就是还立了一条“根儿”,等闲总不至于饿死,可若这点根都没了,那岂不是如随风飘荡的浮萍一般,心里哪儿能踏实呢。
“良钰啊……当年你爹出事,你家都攒下了这最后两块地没卖,把地都卖了,这以后要真有个万一……”
谢良钰苦笑:“我知道您是为我着想,只是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还不如卖了地换钱,我们上城里去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到时再在镇上找工,大不了以后赚了钱,再把地买回来就是了。”
谢承德愣了愣,忽然咬咬牙:“实在不行,老夫这里倒是……”
“当家的!”
吴氏忽然在旁边叫一声,她横了谢良钰一眼,没好气地说:“钰哥儿要卖地,你帮他牵牵线就是了,”见老头还面有犹豫,她加重了语气,“前儿老大还说过,这段儿该送二宝也去读书呢。”
读书对农家人来说可是一等一开销的大事,谢承德当下叹了口气,再看谢良钰的时候,就有些不自在。
其实谢良钰哪能要他的钱呢,他向来最忌讳欠人人情,尤其是那种雪中送炭的情,怎么着都还不清。
谢良钰连忙顺着冯氏的话道:“还要劳大爷爷烦心,我上镇里去还要进学,以后用钱之处还多着呢。”
这话不假,他脑子里虽然有个穿越带来的图书馆,但科考可不是背几本书那么简单的事,就算是最简单的考个秀才,别的不说,到时候还得出钱找廪生作保,不然连考场都进不了。
考虑到原主兢兢业业多年作出来的那个名声,谢良钰觉得,单是这项就得坑掉自己一大笔钱。
族长和冯氏面面相觑,他们看这钰哥儿也不像开玩笑,可眼看着饭都没得吃了,他竟还真想着要继续念书呢?
也太……
先前听那些话还说他改好了,可现在眼看着似乎又要往另一个极端走——那些总幻想着自己能考上功名,结果拖累家里一辈子的落魄书生的故事,附近几个村里也都听多了的……唉,那洛二姑娘,想来也是个苦命的。
谢承德摇摇头,没再多劝,他到底不是谢良钰的直系长辈,忠告两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谢良钰道过谢,又与对方商量了一会儿上洛家下聘的事,就告辞出来,慢悠悠往自家茅草屋走去。
他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心里却反而有些安定——前世跟他多年的助理总说,莫先生就是天生劳碌命,躺着享福不舒服,非得忙得团团转才罢休。
说得挺有道理。
谢良钰心里盘算着手头的事:他要迎娶一个女子,要在镇子上寻个住处,还要读书,还有……虎子那苦命孩子从小缺衣少粮,谢良钰看他小脸蜡黄骨瘦如柴的,总担心给留下什么病根,得抽空寻个大夫给瞧瞧,然后想辄儿把早年的亏空补上来才好……
唉,万般的事,归根到底,都是要花钱呐。
谢良钰叹了口气,打算明天上镇里一趟,用手里那五百个钱买些日常用品应急,再看看能不能循着些门路,弄点儿钱回来……
吴氏那边催得急,约莫十日左右便是婚期,他总不能叫人家小姑娘一嫁过来,就跟着他哥儿俩一块儿吃糠咽菜吧?
第5章
谢良钰摸着空落落的肚子睡了半宿,后半夜生生给饿醒了。他早先昏睡大半日,身子本就亏空,醒来后就喝了半碗稀粥,接着又是一顿忙,胃里那点子粮食早就告罄了。
肚子饿的感觉最是难忍,谢良钰在铺上翻来覆去摊了几圈烙饼,实在是睡不过去,干脆一骨碌爬起身,上村边的水田里去抓泥鳅。
他们这地方夏季多雨,雨后那些泥鳅黄鳝都翻上来,数量很不少,这些小东西虽然卖相不佳,但肉鲜味美,很受欢迎。只是村里人平时干农活太忙,也只有小孩子实在馋肉的时候,才会呼朋引伴地去抓,回去让大人搁点儿盐蒸蒸,便能美美地吃上一顿。
夜半刚刚下了一场雨,此刻刚停,空气还潮乎乎的,不知名的虫儿脆亮亮的鸣叫。谢良钰提溜个小桶,拿了把四子耙头,在月色地下走了一会儿,干脆地下了一块刚打完稻谷的田,开始细心地翻找起来。
农村这些东西天生地养,谁抓着了算谁的本事,没有什么划地而分的说法,因此谢良钰也不怕别人说他半夜来偷鸡摸狗的。
泥鳅滑溜溜的很不好抓,好在谢良钰前世年少时常干这事,动作很有技巧,再加上后来“奋斗”生涯练出的稳准狠,抓起来一抓一个准,不一会儿就攒下了小半桶。
他也不贪多,眼看着东边开始泛亮光,周身也热了起来,就收手回了家。
虎子这一天是被肉味儿从梦中惊醒的。
这可怜孩子从生下来就没福气闻过几次这刺激人味蕾的味道,闭着眼睛就口水流了一床,万般不想从睡梦中醒过来,直到紧闭的眼睛无论如何也留不住残余的梦了,才不情愿地睁了眼。
香味居然没有消失!
虎子一愣,蹭地跳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厨房。
谢良钰手脚麻利地杀完滑溜溜的泥鳅,已经生起了火,将泥鳅加盐丢进去煮——他倒是还知道许多细细烹调的方法,可一来家里的盐都是刚翻箱倒柜找出来了,二来……作为思想上的巨人,他在厨艺一道的行动力上向来身高不足。
但泥鳅胜在纯天然无污染,而且杀得干净,没什么土腥气,加盐煮一煮已经十分美味。虎子风风火火地闯到门口,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谢良钰看他一眼,把刚煮好的肥美泥鳅捞出两大碗。
家里总共就两间房,他不耐烦再回主屋去,干脆把多的一碗给了谢虎,打算就地消化。
虎子刚要吃,可看看自己手里的,再看看哥哥手里的,小小的眉毛一瞥,手指扣着碗沿,突然间不敢动嘴。
谢良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吃啊。”
没想到小孩儿一抖,仿佛壮士断腕般一闭眼,把碗往前一伸:“哥、哥哥吃。”
“我有……”谢良钰说了半句话,见男孩瑟缩地掀起眼帘,在浓密的睫毛底下偷偷觑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原主对唯一的弟弟不好,甚至到了苛待的地步,从小不曾给过他什么照顾不说,甚至有时候外人见小小的谢虎可怜,给他些吃食,最后也会被或抢或骗地进了原主的肚子。到谢虎大点儿了,原主变本加厉,有时候甚至会因为弟弟没有主动把食物“献给”自己而动手打人……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天杀的人渣啊!
谢良钰实在无语,他虽然接收了原主的记忆,可一点都没兴趣仔细观看对方恶心的一生,倒是遗漏了不少细节。
谢良钰叹了口气,改变形象果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多年来原主作出来的阴影,哪是自己和颜悦色两句、烧两顿饭能消得干净的。
“这是给你的,”谢良钰只得蹲下身,认真而柔和地摸摸弟弟的脑袋瓜,“我自己也有,这一碗是专门给你做的,快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