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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萧彻叹气,也不只是为半瓶水晃荡的令嘉,还是为当时受罪的自己。他这一生何曾被人逼到那等窘迫无助的境地,可恨的是这人居然还是他自己选的王妃,打不得骂不得,生生将这口恶气给吞了下去,更可恨的是——他居然就偏偏就对她动了心思。
    想到这,萧彻忽地轻笑了一声。
    令嘉问他笑什么。
    “只是忽然觉得,人似乎都有几分贱性。”
    令嘉感慨道:“殿下与二郎所见略同啊!”
    萧彻笑了笑。
    令嘉倒是有些被勾起了新婚那阵的回忆。
    “殿下当初为什么会娶我?”她问。
    “你不是猜到和傅公有关了嘛。”
    “我原以为是如此。但姑祖母和我说,我爹去年年中和殿下提过的婚事,但殿下一直没应。怎么后来又应了?”
    “我去岁在战场上受过一次箭伤,有些危险。父皇和母后再容忍不得我无嗣,就把我骗回京中,轮番催我成婚。我想回藩地,他们也不肯放人,不得已我才动了成婚的念头,然后选了你。”
    萧彻很诚实地交待了始末,太诚实的结果就是他的头发被揪断了好一些。
    罪魁祸首凉飕飕道:“娶我于殿下还真是勉为其难啊!”
    萧彻够聪明,对令嘉也足够了解,心知这话若止于此,怕是要惹小心眼的王妃不快了,当即又添道:“但我选你,却不只是因为傅公。在春日宴前,我遇到过你一次。”
    “然后见色起意?”语声依旧冒着凉气。
    萧彻微妙地沉默了下。
    “怎么,我的姿色不足以让你见色起意?”凉气开始转作杀气了。
    令嘉恶狠狠地看着萧彻的头顶,他要敢来句让她不痛快的话,她就敢把他头发拔光。
    ——她自然是知晓那会萧彻没这意思,但萧彻那种冷静的语气着实让她不快。
    萧彻挣扎许久,终还是选择了说实话:“七娘,那次相遇,我并未看清你的脸,想要见色起意,着实有些难度。”
    “……”令嘉不甘心地问:“那你那时为什么就定了我?”
    “今年二月初,你在慈恩寺长生塔中避雨时,我就在旁侧的厢房里。”
    时间、地点、人物有了,连天气特征都有了,令嘉的记忆一下被唤醒过来,脸色忽然就古怪起来。
    因为萧彻说的人物正好少了一个。
    ——那个人就是陆萋,一位差点就与令嘉定下婚契的少年。
    那日,神一法师圆寂未久,令嘉受他医治教导关怀多年,心中感念,便以弟子礼在慈恩寺居丧一月。
    期间,陆锦惩罚期满,被陆家从慧若庵里接出来。因慧若庵与慈恩寺不远,陆夫人便带着女儿来拜拜佛,顺带醒醒脑,以后蠢事少干点,陆萋与陆斐姐弟同行。
    好巧不巧,两边就撞上了。
    陆家的尴尬自不必说,令嘉受不住那气氛,便随意寻个借口避了出去。路上不巧遇雨,便就近去了长生塔避雨。
    不想,过了一阵,陆萋却是冒雨寻了过来。
    陆萋其人,虽与陆斐同胞而出,但性子却与清高狷介的陆斐截然相反,沉稳踏实,风骨暗藏,这样的性格在陆斐这么个性格十足、才华横溢的胞姐的对比下,不免有些中庸,可在长辈眼里,却是个更能倚重的孩子,再有陆氏清净的门风在前,真乃一等一的郎婿人选,挑剔如张氏,对上他都是不住地点头。
    而在那么多的夫婿人选里,令嘉确实是最喜欢陆萋的。陆萋眼睛生得好,清净明澈,每每看向令嘉时,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专注,让人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重视,从心底生出一种熨帖之感(与某人恰好相反)。
    长生塔下,这双清澈的明眸再次看向她时,却是带上了决然的意味。
    “我若再次到府上提亲,你可会同意?”
    “没必要,我娘不会同意的。”
    “我不问张夫人,只问你。”
    “还是没必要,我不会为你违逆娘的意愿。”
    “那若我能征得张夫人应允,那你可会同意?”
    “不会。”
    “……为什么?”
    “太麻烦了,我讨厌麻烦。”
    那双明眸彻底黯下。
    原来两人的姻缘是两家亲眷都乐见其成的,但陆锦横生枝节之后,两家便添了许多隔阂,这些隔阂并非不能克服,但于令嘉来说已然是麻烦,而她并不愿意为陆萋去克服这些麻烦。
    婚姻之事,原就够麻烦的了,令嘉绝不愿再给这道难题增添难度,虽然她确实挺喜欢陆萋的。
    明炤曾讥嘲她,才遇到这么点麻烦就退缩了,这样的喜欢哪里有资格叫喜欢。
    令嘉反驳,那你说什么样的喜欢才有资格叫喜欢。
    明炤默然不答。
    如今想来,令嘉却是另有明悟。
    明炤其实没说错,她那时的喜欢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欣赏,像是欣赏一朵花盛开的美丽,欣赏一只鸟动听的歌喉,但花谢了,鸟飞了,她惋惜片刻,也就抛到了脑后。
    那真正的喜欢是什么呢?
    令嘉看着身前这个为了方便她着手而刻意压低的身影,回想起自己之前做出的承诺,露出奇异的神色。
    或许,不久之后,她就会知道。
    亦或许,她会一直一直懵懂下去。
    “殿下都听到了?”
    “我耳力素来好。”
    “旁人听到这事,多是觉得我太过无情,殿下倒是奇怪,反倒因此动了求娶之念。”
    “彼时,你所说的,正中我心中所思,便觉得你适合了。”
    令嘉半点不觉荣幸,反挑了挑眉,“彼时?”
    萧彻极为识时务地认栽,“今时不同往日。”
    令嘉轻嗤一声,说道:“殿下一开始图我省心,求娶了我。中途变卦,又开始嫌我无情。这是与不是,全由殿下的意思来,我竟是半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萧彻语气淡淡道:“若真是全由我的意思来,我现在也不至于要装作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了。”
    令嘉现在在做什么?
    她在偷偷地、偷偷地给萧彻编发。
    令嘉的表妹哥舒雪有着一半的狄族血脉,偶尔会做编发打扮。令嘉和她一起,曾学过一手。如今摸着萧彻乌黑浓密的长发,莫名的就开始手痒了
    于是乎,心动不如行动。
    她一面拿话引开萧彻的心神,一面偷偷在后面动作。
    可惜,以萧彻的警觉心哪会这么简单被糊弄过去。
    虽然被揭穿了,令嘉还是振振有词,“在燕州,男人编发的也是有的,也不难看啊。”
    萧彻语气尚算淡定,“七娘,你是不是觉着我不知道那些狄女的发式是什么样的?”
    令嘉耍赖道:“谁叫我只会这个,反正屋里只我们两个,你让我试试有什么干系嘛?”
    她从后面环住萧彻的脖子,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到他背上,威胁道:“你要不让我试试,我就不起来。”
    然后又软下声道:“以前四娘在旁边时,我都可以拿她的头发来玩,我好想念她啊!”
    就这么点事,连故作可怜都用上了。
    “……编好后,马上解了。”萧彻被她磨得是半点脾气都没了。
    索性厢房里没其他人在,只要他不吃饱了撑着自己去照镜子给自己添堵,这事也没那么丢人。
    也不知,长生塔那日的萧彻若知往后一日,他会被那道声音的主人折腾到这个份上,还会不会动那求娶之念。
    萧彻自幼五感出众,而练武之后,越发如此,以至于他常在无意间,便窥到他人的秘事。
    这并非好事,尤其是在宫中。
    因此,萧彻自懂事起,便一直刻意控制自己的心神,屏蔽掉这些无意捕捉到的声音片段。而待他长大之后,他已经能完美地做到身处嘈杂,心如静湖。
    长生塔那日着实是个意外。
    慈恩寺的长生塔是德宗为其父母,也就是大殷的开国帝后祈福而建,而主建的人正是许晦。这位玄门鬼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将塔内的梯道建得九曲十八弯,从一层爬到九层,累人就不说了,还让人头晕眼花,以至于慈恩寺的香客多是在外面看这漂亮宏伟的建筑一眼就止步了。
    这一点倒是正合了萧彻的意,他那会被帝后的说客烦得不行,就找了个替先辈祈福的理由住进了长生塔,名正言顺地躲人。
    那日,他正处理着一些事务时,一道声音变十分突兀地闯进他耳里,搅了他的清净。
    那道声音清越璆然,如环佩击玉,又如流水击石,令人闻之神清。
    许是因此,萧彻虽是叫这声音搅到了,却没有多少恼意,也没有叫侍卫去驱离她们。
    不过声音太好听也不是好事,萧彻处理事务时,心神总忍不住被这声音牵去一二,好在即使只剩□□,他也能理事。
    也正因为这散去的一二心神,萧彻从她和使女的对话中得知她的身份。
    傅家七娘子,傅成章的掌上明珠。
    还真是巧,萧彻有些诧异。
    再就是,陆萋出现了。
    ……
    萧彻被迫听完一场八卦后,看着自己许久未动的笔墨,有些好笑。
    从来都是“郎君多薄幸,妾身空痴情”,不想竟叫他见到一处颠倒了性别的。
    听着那悦耳却又冷情的声音,萧彻突发奇想。
    若是娶了这么一个冷情的小娘子,让她明白他的态度,那她应是不会去搅扰他的生活的。如此,正好能应付帝后的要求,让他顺利自京中脱身。更难得的是,她又正好是傅成章的女儿……
    这一奇想在脑中过了几轮,越想似乎越有可行性,萧彻素有决断,雨还没停,在这等人生大事上,他就做好了决定。
    既然是未来的王妃,那就不妨提前给她点优待。
    萧彻叫人去给她送了把伞。
    那伞上有燕王府的标记,这位傅小娘子应当能领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