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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他寻常一向警觉,但翌日沉酣得连她早上什么时候起身的都不知道,晨起睁眼瞧怀里空了,心里立时咚地响了一声。
    匆忙披上衣服唤锦瑞进来一问,才道是温窈每日早晨都会去露华庭陪老太爷用膳。
    他去得时辰晚了,没赶上早膳,那会子温窈正收拾渔具准备与老太爷去垂钓,临出门她教锦珠往庄园药房中收拾了些补药,吩咐送去给那个侍卫。
    谁知锦珠怀里揣着药材出门,正与进门的贺兰毓碰个正着,他见状问起那药材,听罢锦珠所言便不高兴得很。
    不是都说了他会赏赐那人的吗,用得着她再派人去送药材?
    他沉吟片刻,朝身后一个侍卫瞧了眼,“你将这些东西送过去,再派个医师好好给他看伤。”
    锦珠哪里敢言语,拱手将怀里的补药交了出去。
    往湖边去的路上,温窈扶着老太爷走前头,贺兰毓不尴不尬地背着手在后头跟着。
    走出去好长一段儿,老太爷约莫都瞧不下去了,回头觑他一眼,“每年开春这时候朝中都忙,你还凑在这儿做什么?”
    这明摆着逐客令啊,贺兰毓倒浑不在意,坦然道:“偌大的朝廷少了谁都还能转,我又不是金銮殿上那位,何况我跟渺渺明日就回去了,您就别操心了。”
    “我没说要回去……”温窈当场拆了他的台。
    老太爷闻言哪儿还能听不懂,当下瞪贺兰毓一眼,眸中满是斥责他色令智昏的意味。
    “你身在其位就该谋其政,万事当以朝政民生为先,否则你要皇帝和满朝文武,还有天下百姓怎么看你?”
    贺兰毓拧眉咂嘴,“小事儿劳不动我处处操心,要是真有什么大事我也不会在这儿,您实在下逐客令,那我跟渺渺不如今儿就走了,您看行不行?”
    “你……!”
    老太爷教他一手太极给噎住了,手上柱着拐杖险些想打人,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以前,不管怎么拿鞭子抽他都不管事儿地恼火日子了。
    不肖子,太气人了!
    可他小的时候其实不这样,听话聪明又懂事温顺,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样样都比常人出色,一点儿都不需教人操心。
    常常教他抽出玩乐的时间当个老妈子,照看调皮好动的渺渺,他也很有耐心,有时候连乳母都不耐烦了,他还愿意跟着她身后照看着。
    那什么时候就叛逆起来了?
    大抵是从他两个哥哥相继没了的时候吧。
    那会儿街头巷尾说得话多难听啊,他贺家为国尽忠,家中男丁两死一伤,可落到那些人眼里,便全都沦为了“为人不臣,天降横祸”这八个字。
    那些人说他贺家为国捐躯的英魂,都是报应,是罪有应得。
    他开始天天在外头跟人打架,开始自己也负伤,后来旁人没一个是他对手,轻则给人揍得鼻青脸肿,重则折胳膊折腿,回来便连天的在祠堂罚跪,受家法。
    可等跪完了、罚过了,出门若听人说那样话,仍旧照打不误。
    老太爷那时管不住他,还能挥鞭子抽他,现在管不住,毕竟是一朝之相,连打都不好打了。
    “你少说两句成不成?”
    话是温窈开口的,皱着眉回头狠瞪他一眼,不耐烦得很。
    贺兰毓抬手摸了摸鼻尖,倒也不开口了。
    到了湖边,他兀自提了膝襕将温窈的椅子占了,回过头来伸手牵她,想教她坐旁边的围栏上陪着。
    温窈撤步躲避,老太爷见了,遂出声教她去后头的主屋中沏壶茶来。
    等人走了,才又试着心平气和地与贺兰毓说,“渺渺她不想回去,你做什么非要勉强她?这么着她只会越来越烦你!”
    贺兰毓将手中的鱼饵抛出去,鱼竿也放到面前的支架上,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话。
    “爹,您一向是个胸怀宽广之人,哪怕心仪之人喜欢他人,您也能说服自己成人之美,可我做不到。”
    “您知道吗?温渺渺若是再一次当着我的面喜欢了旁人,我一定会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老太爷闻言皱眉,眸中隐有愠怒,“休要胡说八道!”
    贺兰毓轻叹一声,“我跟您何必胡说?我只是想教您别来劝我,我不可能放下温渺渺。”
    “你怎么是个死脑筋?”父子二人对峙片刻,老太爷沉声斥他,“张口便是歪理连篇,那渺渺自己不愿意,你带她回去是给她找气受,知道吗?”
    贺兰毓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下,郑重道:“我保证,往后绝不会再教她受旁人一点儿欺负,您能不能放心了?”
    说老实话,老太爷不能放心,便如同老父亲嫁女儿,谁能听得进女婿的作保?
    但这厢没等再开口,温窈已端着茶水过来了,父子二人话头只得暂歇。
    贺兰毓这会子便起身了,说让她坐着椅子消停垂钓,他自己在旁边围栏上等。
    可温窈不愿意跟他待一块儿,跟老太爷吱了声儿,便又自己往庄园回去了。
    他悻悻看了眼,倒也没再开口阻拦。
    下半晌贺兰毓回来带着条鱼交给锦珠,摸进水秀居时,温窈正躬腰立在书案后倒腾两本古籍拓印。
    那是个细致活儿,中途出一点儿错,一整张拓印都白费,贺兰毓从前在翰林院也干过,能生生把没耐心的人逼疯。
    可看她做,那就成了享受。
    时下天气渐渐暖和了,她穿一件交领妃色软烟纱绣荷裙,鬓发高挽,微微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颈项,宽大的袖口中伸出两条光洁的小臂,皓腕似雪,十指芊芊,指尖透出淡淡一层嫩粉。
    只是那两只手掌上还缠着纱布,瞧着这样子还干活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贺兰毓脚步轻缓走过去,冷不防从背后圈住她,“手都成这样子了还不歇着,你不疼吗?”
    温窈原先聚精会神,教他横插一杠,手上一个不慎打了颤,当下恼怒,“你做什么?再不让开,我就把这张墨纸扔到你脸上!”
    “唔……”贺兰毓这才垂眸看,那张拓印出了点差错,他轻笑了声,“这么点儿小事气什么呢?给你弄坏了,我再重新赔你就是了。”
    他也不准她走,双臂圈得紧紧地,仗着身形高大站在她身后,下颌支在她肩上,拿起镊子便动起手来。
    “今儿在湖里钓上来一尾鱼,先前听说你鱼汤炖得好,可看你这手今儿怕是喝不上了,我就教厨房做了酸辣鱼,给你开开胃。”
    “我不想吃。”温窈囫囵应付了句,推他手臂要走,却反教他圈得更紧了。
    贺兰毓拿两只小臂碰了碰她细细的腰肢,“你瞧你这身上都没几两肉了,平时得多吃点饭,你小时候不还说丰腴的女人有福气嘛。”
    他喜欢瞧她从前肉乎乎的脸,没现在那么冷淡,笑起来的时候还隐约有两个小酒窝,手揪在脸蛋儿上软软嫩嫩,别提多舒服了。
    这头想着想着,那手怎么就不听使唤,抬起来下意识在她脸颊上捏了捏。
    温窈实在受不了,回头郁郁瞥他一眼,硬是使了蛮力强行扒开他撑在桌边的手臂,逃离了他怀里。
    因是怕他又跟上了,只道:“既是说了要赔的,那你就将剩下那些全都拓完罢了。”
    贺兰毓也的确消停了,温窈出去在园中散了一个多时辰的步,临到锦瑞来唤说用晚膳时,回去一看,他手脚倒利索,已将剩下的古籍都拓完了。
    晚膳一顿酸辣鱼,因是老太爷养病不食辛辣,二人用膳便就在水秀居。
    食不言、寝不语,贺兰毓倒是重前头这条规矩,寂然饭毕,他自己辣出一身的热汗,正好寻着借口又在水秀居后头的温泉池中泡了一回汤。
    消磨到满天星斗,原打算出来便顺其自然摸到她床上睡的,谁成想温窈收拾得齐整无比,盘膝坐在软榻上就等他出来呢。
    所为何事?
    她一开口仍旧一句:“我不想回去。”
    贺兰毓一时又是气恼又是郁闷,“怎么又说这个,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的,明儿一早咱们就走,你不走我抱着你、背着你、掳着你……总归怎么着都得走!”
    “回去做什么呢?难不成回去之后天天和你冷脸相对,便是你以为的重新开始?”温窈拧眉瞧他。
    “那在这儿呢?”贺兰毓只认自己的道理,“你在这儿和我隔着几十里地,连个冷脸都瞧不见,你跟我说这又怎么重新开始?”
    温窈纠正他,“我从没答应过要和你重新开始。”
    贺兰毓简直气结,好半会儿没说出话来,站在原地垂首呼出一口闷气,干脆不和她说了,甩着袖子往门外去,只撂下句:“抓紧收拾收拾东西吧。”
    可这头没等踏出门,温窈忽地又叫住了他。
    “你若肯答应教我留在这里,至少下回你再来,我便拿你当个寻常人来对待。”
    贺兰毓脚下步子果然一顿,回身瞧她,目光游移不定地寻索在她脸上。
    他真的考虑了一夜这话。
    翌日清晨,马车自庄园外的四方台启程。
    贺兰毓孤身一人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脑海中又不断浮现出温渺渺的脸,和她那双漂亮的、具有迷惑性的眼睛。
    来回流转过千百遍,他才觉得自己又成了傻子。
    什么叫寻常人?
    那不就是陌生人嘛!
    她对陌生人什么模样他没见过吗,话都从不肯多说一句,眼神都不屑于施舍一个。
    马车时下已行出了山脚下一段路,赶车的侍卫只听里头车壁陡然教人猛拍了下,紧接着沉沉一声传出来——
    “回去!”
    第28章 回府   他在哪,她就得在哪。
    翌日天阴, 看着是要下雨的阵势。
    锦珠在屋里熏香出来,站在檐下看梁木上一窝回巢燕子, 心情跟头顶上的天一样阴沉。
    原以为相爷跟姨娘都说好了要回去的,明明昨儿还见两人形影不离地腻了整整一天,想也应该八九不离十,是以她连回程的行李都连夜收拾妥帖了。
    谁成想,早起送主子下山,上马车的只有相爷一个人……
    唉,锦珠叹口气, 扭头望了眼屋里闲适烹茶看书的温窈,打算回屋将收拾好的包裹原模原样放回去。
    谁料回廊拐角后头陡然传来一阵来势汹汹地脚步声,锦珠快走了两步去瞧,迎面碰上来人,沉声便问她:“你主子呢?”
    “在、在茶室呢……”
    锦珠吓了一跳, 抬眸看一眼面上阴郁、携风带雨的相爷, 没明白他怎么又回来了, 只下意识缩着脖子往门里指了指。
    贺兰毓眉间紧皱,提步绕过她进门, 入目便见温窈斜倚迎枕, 半卧在软垫上看书, 面前小桌上摆一只红泥小灶,其上一壶茶汤正汩汩冒出清香。
    真是好不惬意!
    温窈听着声响侧过脸, 一眼对上他满面沉郁的神情, 心中不轻不重打了下鼓。
    她眉间不悦, 问:“你又回来做什么?”
    “落下东西了,回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