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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中午一点,他将键盘推开。肚子在叫屈了。
    这家宾馆送餐服务不到位。他本来想选一家好一点儿的宾馆,吃喝玩乐一条龙。但不幸的是,稍大一点儿的宾馆管理监控十分严格,不仅需要真实身份登记,还有二十四小时出入视频监控,令他无法遁形。当然他并不怕视频。
    肠胃在绞动。他站起来,决定找一家同样不起眼的饭店满足它的要求。
    十分钟后,他穿着一件洗得变色的t恤走进背后的小巷,进入一家低矮的餐馆。里面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里坐着三五个客人,面对着电视机,一边浅斟,一边观看。店主是一对夫妻,矮胖的女人冲他打了个招呼,轻轻点头,便对着灶台前的瘦杆男人吼了一声。
    “吃点儿什么?”矮胖女人放下满脸横肉,亲切地问。
    他在油腻的菜单上胡乱点了三个菜,便在靠近三个男客的高凳上坐下来。
    “大哥,最近辰河有什么新闻?”
    “炒现饭。”灰白头发的男人含糊地说,“死几个吸毒的那是活该。”
    左边的男人抬起头。他有张素白的面孔,仿佛整个人生都是在室内度过的,难得见到阳光。“郑所长是个好人,他不可能杀人。”
    右边的男人耸耸肩,显然不很赞同,豁裂的嘴巴里吐几个字:“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道理,网上说他是为父亲报仇。”坐高凳上的青年拖长尾音说,“十二年前他父亲因为办理毒品案子被人杀了。”
    三个男人的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落在青年的身上。白面男说:“你好像不是这附近的。”
    “哦,我是玉衡区的,来这边找朋友没有碰上……我朋友跟他是好到穿开裆裤的朋友,可清楚他的身世了。可惜……”说着,他转身对老板娘喊道,“加三份卤菜、一瓶二锅头,我想敬一敬三位大哥的酒。”
    “郑所长不可能杀人。”白面男坚持说。矮胖女老板也坚定地点点头。
    “一切皆有可能,书生。”豁嘴男沉声说,“我老婆听他弟弟说,检察院已准备抓郑所长,现在是公安局关着他,所以没有带走。”
    “那我告诉你,”灰白头发说,“上午我还在解放路见到他,急匆匆地进了公安局大门。”
    “那凶手可能是其他什么人吗?”高凳上的青年一派好奇地问。
    “公安局出动好多人在查,没听说有什么结果。”豁嘴男说。
    “就你有消息?你小舅子又不是百事通,什么事都一副权威模样。我告诉你,没抓到人之前,一切都是保密的。”
    “我也只是说没有听说。”
    灰白头发皱着眉头,没有参与争论。
    “郑航读书时成绩很好的,本来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学,但他为了给父亲报仇,才只读了警官学院,当了警察。”他闲聊似的说。
    白面男不满地看着他。这人或许一辈子跟书本或粉笔打交道,嘴上之乎者也说得出一大通,能用大道理压人,却抗不过粗话俗语。嗯,这种人与他为敌,他才不怕呢?三教九流,僧俗儒道,什么人没在他嘴下臣服过。
    “他当警察,也许是为了继承父亲遗志,不一定是为给父亲报仇。”灰白头发忍不住说。
    “我只是把别人的话转述出来。”他无所谓地回答。
    “有仇不报非君子。”豁嘴男说。两比一,扯平了。
    “你什么意思?”灰白头发怨毒地看着豁嘴男。
    豁嘴男讨好地笑笑,哈腰说:“我说的是江湖道义。但郑所长确实挺好的,我家的低保还是他帮着办的呢,居民有什么事,他比社区干部热心多了。王老姆家电线老化发生自燃,打电业局的电话,人好久没来,也是郑所长赶过来,给灭了火,查了线路……他做的好人好事真是说也说不完。”
    坐在高凳上的青年说:“真的啊,可我听说他不合群,一天到晚难得跟人说一句话,长得帅却至今没有女朋友,还跟办事的群众在派出所吵过架。”
    白面男紧蹙着眉头,满脸腔怒火无处发泄的样子。
    “算了,”灰白头发说,“每个人都有发表意见的权利,随他们说去吧!”
    “流言杀人。”白面男嘀咕道,“自古以来就有人被谣言败坏一生。我们等着看后续发展好了。听说前几年还发生过好几起瘾君子被杀的案子,虽然都找到了凶手,但也有人怀疑那是冤案呢!”
    “真的?”豁嘴男来了兴趣。
    灰白头发盯了豁嘴男一眼。“不说话有人说你哑巴吗?”
    这时,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原来的三个人眼睛重新盯回电视。矮胖女老板放下酒菜,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坐在高凳上的青年邀请了几次,那三个人都没应话,倒满二锅头的酒杯一直静静地放在那,没人去动。
    第六章 证据之外
    34
    天上突然飘来一块乌云,空气变得沉闷而潮湿。
    要下雨了。方娟拿起一块丝巾蒙在头上,驾驶摩托往家属院呼啸而去。为了工作方便,单位配置了这辆警用摩托车,除了出门调研,也作为上下班工具。现在,骑摩托车的女孩越来越少,该买辆小车了,可她想等到结婚之后。
    刚进大门,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她在屋檐下停好车,看到郑航的房间里亮着灯。离开关西办公室后,他们一起吃过中饭,便各自回单位。不知他下午干了些什么,回得这么早?
    “暴雨把我逼急了,忘记打电话给你,幸好你已经回来。”郑航打开门,她便自嘲地说。他已经换上便衣,看上去心事重重,但见到她显然很高兴。
    “我从检察院回来的。”郑航边说边给方娟拿拖鞋。“下午他们又找我了。”
    这话让她大吃一惊。“怎么样?”
    “没事。他们电话传唤我,贾副局长让我全力配合,以免闹得不愉快。他们拖拖拉拉地给我做了询问笔录,后来关局长打来电话,才没有在留置室过夜。”
    方娟抓住他的臂膀,把他拉进客厅随手关上门。“询问你一些什么问题?”她边说边把他拖到沙发上坐下,“你要能跟徐所长和我商量一下就好了,不能随便回答他们的问题,得有统一的口径。”
    “你这样说,好像需要串供一样。”郑航笑着说。他始终觉得自己心底无私天地宽。
    方娟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将每间房的窗户全部关上,以免暴雨淋进室内。郑航跟在她的身后,倒像个客人。“我没事的。”他低声说,“他们拿着我的日程记录进行了全面调查,还不厌其烦地调看了所有的监控视频。”
    “视频?”方娟望着他,“你说凌晨时跟踪过一个小偷,耽误了大半个小时,他们查到了视频吗?这半个小时可对你很不利。袭击田卫华有这半个小时足够了。那么,你去省城,以及我和徐所长在家里等你一夜,在检察官怀疑的眼光看来,都是为你提供不在场证明。”
    “没事的,小娟。”他说着抬起手放在她的肩头。方娟惊悸了一下。但郑航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改变了称谓,并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有多暧昧。
    方娟不敢动弹,眼望着窗外。随着一阵倾盆暴雨过去,乌云正渐渐消散,但庞大的阴影仍笼罩着大地。这景象使她想起革命电影的镜头,久历磨难的情侣逃离一场血雨腥风的搜捕,终于走上了前往延安的征途。
    “暴雨过去了。”她说着,打开客厅朝南的窗户。清凉的风带着雨丝刮进来,吹得窗帘时而飘起,时而紧贴在墙壁上。
    “你使用过古龙香水吗?”方娟突然问。
    “没有,你看我是需要那种东西的人吗?”
    “嗯,不过……跟踪小偷的情节,你一定要有一个圆满的说法。”方娟哽咽着说道,“我想了一个下午,你半夜跟踪罪犯有多危险,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或直接报警。现在,那半个小时必须有一帧完整的视频拼图,否则难逃检察的责难。”
    “检察是无理取闹,徒耗精力罢了。”郑航蔑视地说,“我不是说我不相信他们的忠诚和公正。但他们说话做事仿佛高高在上一样。”
    当一道闪电撕裂天空的时候,他抬起头凝望着天空。“如果工作人员都是伪君子,只是利用法律阳奉阴违,到哪里寻求公平正义?”
    方娟否定地摇摇头。“绝大部分都是公道正派的,他们像警察一样,为了法律尊严、人民安宁愿意冒生命的危险。”
    “这是每一个人的期许。”郑航说。他把手伸出窗户,让雨水滴在掌心。“但未必每一个人都相信。”
    “为什么?”她转过脸看着他。
    “因为千百年的官本位传统。”郑航说,“权力是一剂毒品,一种疾病。执法者都认为自己是法律管辖范围以外的人,认为自己就代表法律……”
    雨慢慢地停歇了,天地一片清明。郑航看了一眼方娟,感觉有些话不能说得太露。“在旧社会,一个官、一名执法者不能和正常人在社会上共存,他们不理解普通人对事情的看法,普通人对官、对执法者只有永恒的恐惧和绝望。”
    “书上说,这就是当代与封建时代的根本区别。”
    “那是书上说的,但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一脉相承。”
    “不,这世界不只站出来你一个人。”方娟说,“多少人都具备着你这样的勇气,在与没落腐朽的传统做斗争。”
    “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只是因为父亲的遭遇,竭尽所能努力做一个好人,无论是作为一个社会人还是一个警察。我不相信谎言,不相信投机取巧或其他伤害他人的行为。那些就是我自己为之奋斗的目标。”
    方娟莞尔一笑。“你真是一句桀骜、一句俚俗,妙语连珠啊!”
    “我跟你说这些,是不是显得不太成熟啊?”
    方娟沉默地看着他,思考着他的话。“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对待人生,那世界会更加清新、更加美丽。”
    “家里还有菜吗?”她说着,走进厨房里。
    “还要为我庆一次生吗?”他玩笑道。
    “当然,否则怎么对得起你怀胎十月的母亲。”
    看着方娟在冰箱里翻找的形象,郑航想起了母亲。在父母琴瑟和鸣的年轻岁月里,她在厨房里忙碌,父亲是不是也在后面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郑航走过去,从背后抱着她。他感觉到来自方娟身体的战栗。但方娟没有挣扎,轻轻地转过身。他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脖颈中有一抹动人的白皙……
    良久,郑航怅然地叹了一口气。方娟挣扎了一下。“做饭吧?”
    郑航站在厨房的窗前,仰起脸,任风拂过。他感到心旷神怡。网络的炒作、社会的流言、检察院的询问,都随风而去吧!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并且扪心自问自己是正确的。无论日后能否完成梦想中的事业,他都应该为现在感到自豪。父母亲也会感到欣慰的。
    突然,一股异常灿烂的烟花在远处喷薄而起。那些烟花是那么灿烂又是那么张扬,它以一种夺目的姿态照亮了天空,与雨后的霞光争辉,它的形象让郑航若有所思。
    “帮我剥几瓣蒜吧!”方娟羞涩地说。
    “这样你是不是很辛苦,不然我们出去吃吧?”
    “我喜欢。”方娟说,“这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像在阴沟里游泳一样。但近段时间不一样,我感觉心情十分清爽。”
    郑航感觉一阵突然而强烈的欢喜,但他不知如何表达。
    “我才是活在阴沟里的人,现在还被检察院调查呢。”
    “你怎么这么说?”方娟说,控制不住心头的喜悦,“你真被逮捕了,我给你送饭。”
    “那很有趣。”他说,“但我真的不怕。恰恰现在我感觉好极了。我不能解释究竟为什么,但从某种意义上我几乎感到很平静。”
    “你会没事的。”方娟说,“即使我出事,你也会没事的。”
    他们就这样站在厨房里,身体相隔不到几厘米。彼此几乎可以闻到对方呼出的热气。方娟往郑航身边靠了靠,郑航又向方娟的身体挨了挨。当他们脸对脸,四目相对时,方娟抬起头向他贴近。
    “我喜欢你像那样抱着我。”她说着,向他靠得更近。
    郑航从背后抱着她,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能感觉到她柔软小腹的温热。方娟放下手头的活儿,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两具身躯像一对塑像。
    最后,方娟转过身,抚摩着他的头发,更紧地搂住了他。“你出现得正是时候。”
    “你也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
    “啊!”方娟忽然惊叫一声。
    郑航松开手,疑惑地看着她:“怎么啦?”
    “好像有人用望远镜在看着我们?”
    郑航在方娟额头轻轻地亲了一下,悄声说:“别慌,继续做饭,别惊动他,我来处理。”
    说着,郑航走了出去。
    不远处,有个男人在窥探着。
    他穿着水暖工标志性衣服,像正在维修公共水泵的小区物业工一样趴在对面楼顶,高倍望远镜伪装成安全帽上的护眼镜。这副望远镜花了大价钱,可他感觉值得。郑航成为主角后,监视活动变得越来越难;他害怕露出丝毫马脚,害怕令自己身陷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