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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过三日本官再来看吧。”吕蒙正一边说一边向村民脸上打量过去。
    “不就是些腌臜东西嘛,说不得里面还有俺家阿虎屙的呢。”一个妇人忍不住对旁边人说了一句。
    “娘!”王虎低低地惊叫道。
    第10章 立志
    “您这是为什么?”王虎简直惊讶极了!他的母亲,一直教导他要尊重先生,就是在逃难路上都本本分分的娘亲,居然会主动动先生的东西。
    “不过是粪尿而已。”王虎的娘亲低低的咕哝着,却也知道自己理亏,她红着脸,却犹自强硬地表现她没有做错什么事。
    “李氏,你向来可都是个本分人,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张村长严厉地问,既向吕蒙正与崔瑛表明他和村里人是不知情的,也要表明以往李氏是本分的,没有防犯是正常的,可不能让人把竹山村当了贼窝。
    “我能怎么办?我家又没有个男人,”王虎的娘哭泣道:“我们孤儿寡母的,人少体弱,累死了也就只能种五亩地,连我们娘俩的肚皮都填不饱,更别说供虎子念书了。”
    她跪在地上,眼中甚至有些怨恨地问道:“先生既然有神农土,为什么不给我们穷苦人一点儿的?您是读书人,又不靠地里的庄稼活命。”
    “娘,先生有再多的东西那也是先生的,不眼红别人的财物这不是您教我的吗?”王虎有些崩溃地喊道。
    “可这东西只是粪尿秸杆啊?为什么您不告诉我们?”
    “李氏,你还偷看了?”张村长脸都气白了。
    “村长爷爷别恼,我觉得现在还是先把大娘地里的肥土起出来的为好,不然今年的收成可玄。”崔瑛见李氏跪在地上一身狼狈,张村长又在生气,赶快接口道:“肥料这事没告诉乡邻倒不是我藏私,而是这法子我只在先生收集的农书里看过,据说埋的时间太短,腐熟不够是会烧苗的,施肥的量和法子也是有讲究的。不试一试就贸然推广要是减损了收成,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崔瑛指着自己那块地,对吕蒙正还有村民们说:“我专门嘱咐了柱子哥,取了不同时间的肥料施放。”
    陈柱子接口道:“按东家说的,十日一个小坑,都做好标记,一小陇地放一个小坑里的肥,在一陇里定点放肥,观察庄稼长势。现在看起来,好像只要堆了一个月左右的的好像都能用。”
    “不对,”崔瑛否认道:“柱子哥你看,三个月左右的和十来的天区别很明显,”崔瑛指着一处边缘已经发黄的苗子说:“这已经明显烧苗了。”
    “基肥之外,追肥不能贴苗太近,要离一指远,”崔瑛蹲在田边观察了一会儿又说道:“远了苗吃不到,近了也烧苗。还要再观察一下,肥料堆到四五月再看看。”
    崔瑛站起来对已经傻了的王虎娘说:“大娘,好东西也不是越多越好,鸡子是好东西,月子里的娃娃可不能吃。您说的对,我是读书人,不靠田地活,所以我才敢拿田地去试。你们就看着这苗壮,还没瞧见后面有没有虫害、会不会只长苗不结穗,这就下手去追肥,您不觉得太莽撞了吗?”
    “那……那怎么办?”李氏已经慌了,她原本是觉得走投无路了,一人侍弄五亩地,就是没有税收和徭役,也只够娘儿俩吃半饱的,更别提王虎快到半大小子的年纪了,这才偷了崔瑛的肥料,想着好歹今年多收些粮食让孩子糊弄住肚子。
    “自作自受,还能怎么办?”边上一个村民没好气地说。
    “娘,孩儿不去先生那里念书了,明天就和您一块儿下地,咱们多垦几亩地就是了。”王虎的两手紧紧的攥成拳头,无力地哆嗦着,他的脸胀得通红,声音也有些抖。
    “然后呢,和你爹一样当个睁眼瞎,被人哄去支苦役死路上?”李氏的声音尖厉起来,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疯狂的光来。
    村长低声和吕蒙正、崔瑛说了王家的事,大概就是王虎他爹是个本分人,家里老人生病用钱,本来是想把地租了的,结果被人骗了,成了卖,亏了一大笔。然后就想当个船工挣点苦力钱,结果又被订契约的人哄了,成了往前线送粮的,死在了半道儿。南唐又投了降,连点抚恤都没有,家里老人气急攻心死了,孤儿寡母的在家乡实在没法呆了,才出来逃灾的。
    王虎他娘对五虎读书认字已经快要执念了,据说上回张雷得了奖,王虎没得,他娘就狠揍了他一回,搞得王虎对张雷都有些怨气了。
    崔瑛轻轻按了按又气又急地王虎,和声道:“先解决你家地里的肥料吧,你娘取的好像是最近新埋的肥,还没腐熟,恐怕是要烧苗的。其他的先押后吧,总不能让这娘儿俩颗粒无收。”
    张村长一听,虽然还拉着个脸,却还是叫了儿子媳妇还有几个乡邻去王家田里把肥料给起了起来。还好放的不久,又是和崔瑛地里学的隔几步放一堆,倒不是很难起,只是有些累人罢了。
    围观的乡邻不好袖手旁观,骂骂咧咧地却帮忙了,李氏却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明府,李氏虽是偷盗,但到底情有可原……”张村长在一旁期期艾艾地说。他可怕吕蒙正为了维护崔瑛,真按律罚了李氏,一旦张榜布告,其他村子一定会以为竹山村的流民都是贼,那可就麻烦了。
    “既然劳动全村人替你捡肥,本官便罚你为全村舂米一年吧,望你谨守本分,不要再犯。”吕蒙正略一斟酌,便宣了判。
    “谢谢明府,谢谢明府。”张村长真是感激,事发生在村里,掩在村里,对村里的人来说是好事情,若传了出去,真怕村里的娃娃娶亲嫁人都受影响。
    崔瑛在一旁也略有所悟:他一直觉得中国古人的选官方法只考五经是不可能做好行政工作的,但今天吕蒙正的做法却让几方都心服口服,比按律法行事要合理的多,这或许就是中国人治时间长却能将文明安然延续的原因之一吧。皇帝选的是高情商的管理者,而不是高智商的技术员,这是古代社会比较合理的用人方法了。科举,至少这个时代的科举应该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些。
    这件事就这么解决的,崔瑛又带着吕蒙正四处转转,和柱子说了一些比如生猪阉割养殖、猪牛饲料制作之类理论上正确的东西,让他慢慢试。
    “你跪在这里作什么?”吕蒙正昨天傍晚回了城里,崔瑛则有些事没交待完,又在村里住了一夜。结果早上一开门便见着王虎跪在门前,可把他吓了一跳。
    “学生给先生赔罪,我娘昨日迷了心窍了。”王虎眼睛是红肿的,声音也有些哑,头发上还有些晨露,看样子也跪了不短的时间。
    “你快起来,”崔瑛连忙把他拽起来,“跪多久了?小心伤了膝盖。”别说崔瑛本来也没为那几担肥料生气,就是生气,也不可能迁怒到不到十岁的孩子身上。
    “本来也不怪你,你娘也是被生活逼的没办法了,别怪她。”崔瑛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有换位思考,宽以待人。扪心自问,异地而处,一个不识字的妇人,本来累死累活的收入连儿子和自己都喂不饱,有一个方法,别人损失不大,但自家就能吃饱,恐怕他就算不做同样的事,心里也要琢磨好一阵子。
    “先生,我……我是没脸再到您那儿念书了,就是……就是您以后发给张雷他们讲义我能不能借来看看。”王虎的脸泛着红,她娘做的那事,说大不大,但真挺恶心人的,先生不愿意教他是情理之中的事,自己再要讲义其实也是厚着脸了。但如果不要的话,他怕其他伙伴不愿意给他讲义了。
    “这事儿大令罚也罚过了,也不是什么需要株连的大罪,以后科举晋身恐怕不能了,但到我那里念书却没什么。我也会和村里人说,别在学堂传你娘的事。”崔瑛安抚道。在现代,就是学生本身偷窃都不会犯一次就劝退,崔瑛也不大在意。但母亲有偷窃行为,科举和举荐之类的官途都不太可能参与了,就是到城里当个伙计什么的估计也难。说实话,王虎的娘这次坑王虎着实坑的不轻。
    “先生,您之前教过我们,世间的事还没有什么是能做到极至的,种田也是吗?”王虎问道。
    “当然,最早我们的祖先是刀耕火种,看天降雨;后来我们有了锄、有了犁、有了各种农具;百年前的直辕犁要两牛并行才能耕种,两人两牛也不过一亩多地;如今推广的江东犁一人一牛一天也能耕种两亩地,两人两牛的速度得翻上三倍速。先生如今试的这肥,后面可能还要试些药,也能增加些产量;在很久之后呢,一个人操持一台机器一天就能耕种几十亩地,一亩地都能打上十多石粮也说不定呢。”
    崔瑛拉着王虎坐到台阶上,慢慢地回忆起小时候在军垦农场玩耍的情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一台联合收割机在麦浪中穿梭。人们开始挑剔南米味道不佳,喜欢东北大米的香甜,在古代生活到现在,看到一个本分的妇人为了多得些粮食不惜名声,他才知道,前世的人们生活的有多么奢侈。
    “先生,真有这么一天吗?像我和我娘这样的人家也能种出十石粮的田地来?”王虎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先生悠悠地看着天,语气肯定地说着像天方夜谭的话,也忍不住期待起来。
    “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过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行哦。”崔瑛陷于回忆之中,“得有制肥制药,得研究精耕细作的技术,还要研究机械,还要有人走遍所有的稻田去寻找那么一两棵特别的稻穗,选育出最好的稻种,所有的一切推到极致,那一天才会到来。”
    “先生能教我吗?我不想当官,我想学先生使民无饥馑的本事。”王虎重新跪到地上,郑重地说,“我想学种地,我娘偷了先生的肥,耽误全村的乡亲一日劳作。这债我记得,我会还先生更好的肥料,我还让乡邻们一个高产。求先生教我。”
    “哪怕这个过程很难?甚至会赔得血本无归?”崔瑛收回目光问道。
    “是,我知道想找到新法子一定得冒险,我不怕。”
    “但这不是一人之功,要好多人一起努力才可以。”
    “但总要有一个人开始做,对吧。”王虎见崔瑛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略带羞涩地笑了起来。
    “是啊,总是要有一个人开始做的。”崔瑛叹道,“但不会只有一个人在做。”
    第11章 一年(上)
    “永年兄,年余不见,别来无恙啊?”吕蒙正按邸报所说的日子到十里亭迎接陈彭年,热情地招呼道。
    “圣功兄,这一年政绩斐然啊,官家与东宫都对圣功兄赞不绝口呢。”陈彭年连连拱手施礼道。
    “唉,窃人之功,侥天之幸,不值一提。”吕蒙正笑中略带苦意。
    “看来这功也不是好领的?”陈彭年打趣道。
    “永年兄不是在翰林院编纂韵书吗?怎么又贵脚踏贱地,到我这小小的六安城里来啦?”吕蒙正转移话题道。
    “有些声韵上的事还要与崔小友一谈,官家与东宫又好奇六安如今的样子,便派我来取取经。”陈彭年也是带着苦笑说道,“朝上衮衮诸公可都等着陈某回去说一说六安异事,圣功兄可别让小弟没了谈资。”
    “阿瑛这一年可将老夫折腾得不轻,永年兄一观即知。”
    自王虎确立了以农为业的目标后,崔瑛在与这群孩子的日日相处中也慢慢对这个时空有了归属感和责任意识。
    刚到这个时空的他和父母离世他进入大学的阶段很像,为了填充时间不让自己认清现实而拼命的忙碌。大学是拼命地学习、参与各种社团活动,学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却没有一样深入研究。
    到了这个时代,他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乱作了一通,一会儿美食一会儿教育一会儿农业的,好似什么都做好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是一通胡闹罢了。
    可王虎的娘打破她从来本分的规矩,甚至连累王虎都没了前程就为了区区五担肥料,这让他感受到了这个时代人们与老天挣命的艰辛。
    连王虎这样一个山村里长大的十岁孩子都能下定决心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难道自己两世为人却要将生活过的乱七八糟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崔瑛仔细地梳理了自己的知识和小半年的生活,认真向吕蒙正请教这个时代的生活规则。两人互相学习着,不知不觉便改变了六安这个小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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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亭离六安城不远,骑马不过一刻路程,两人随说随走,不一会儿,陈彭年便觉出些不同来了:这条道儿太干净了,比皇帝出宫前黄土垫道的御街也不差什么了。
    而在他们前面不远,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坐在树底下,脚边放着筐子和两根长长的竹棍。她手里正拿着一张纸念念有辞地读着什么。
    陈彭年好奇心起,跳下了马,悄声走到小丫头身后,仔细一看,却是一份标了注音的故事。
    “小姑娘,这纸你能看懂?”陈彭年问道。
    小女孩儿抬头看见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问她话,旁边还站着本县的县令,便笑眯眯地点头道:“嗯,我和张雷哥学的注音,今日是头一次借到全篇的文章呢。”
    “能给本官看看吗?”
    “那你要小心,这讲义是我同旁人借的,说好了不能弄脏弄皱的。”小女孩儿又仔细盯了陈彭年几眼,心里判断这似乎不是一个莽撞人,才小心地将那纸递了出去,还叮嘱道:“手不要碰到字哦,轻轻捏着边儿就行。”
    “这纸上讲什么啊?”陈彭年笑着问小姑娘。
    “讲蚕姑娘的一生啊,什么时候孵化,什么时候蜕皮,要喂什么,茧山怎么扎都有。”小姑娘毫不犹豫地说,“我都快背下来了。”
    陈彭年仔细看手里的纸,这篇文章用了比评话还直白的语言,用拟人的手法写了蚕姑娘的一生。只开头那短短的一句“春天天气暖洋洋,蚕卵里钻出蚕姑娘。”就显得富有童趣,后文同样的句式重复也非常有《诗经》中叠章复沓的美感。
    小女孩在旁边轻声地背着上边的句子,细嫩的童音配上童趣的句子,在这仲春时节里,有一种让人心软的舒适。
    “果然合适给贫民子弟启蒙,”陈彭年将纸还给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姑娘,有些遗憾地对吕蒙正说:“可惜有质无文,不是正经文章。”
    小女孩儿对陈彭年的话只听懂了一点,却也知道“不正经”不是什么好词。她偷偷瞪了刚才还觉得挺斯文的男子一眼,背起自己的筐,离开了树底,将官道上的落叶、牲畜粪便捡到筐里。她的心底还略带不屑地想:什么官嘛,连养蚕都不懂,还说什么不是正经文章,这都不是正经文章,那什么才是?
    “阿瑛这一年也同我学了些写诗作文的法子,很有灵性的。”吕蒙正笑笑,“这种文字给乡村孩童读起来是最好的,有趣、有用。”
    “那小姑娘在做什么?”陈彭年不大在意农事,却挺好奇这么个看起来也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捡牲畜粪便做什么。
    “如今在六安,这人畜粪便可是宝贝,农家宁愿贴点草纸钱也是要收的。”吕蒙正笑道:“城里城外的公厕被那几个大户整的比普通人家卧室都干净。”
    “ 圣功兄,你这比喻夸张的有点恶心了。”陈彭年连连摇头。
    “喏,这城门外就有一个公厕,你要不要试试?”吕蒙正也笑。
    “还是算了吧。”陈彭年告饶道:“那腌臜味儿隔十里都闻着了。”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城门底下,一丈多高的城墙不是一年前的夯土墙,而是泛着一股子青光的整块大石。
    “这便是传说中的水泥了?”陈彭年问。
    “是啊,去年夏天大雨冲毁了城墙,摊派徭役,阿瑛便出了这叫‘水泥’的方子,如今不光是城墙,便是普通人家里也是用水泥抹墙面、打地坪的。出些窑火钱,烧上几担水泥粉,这已经是大半年来六安成亲的建婚房的必须要有的支出了。”吕蒙正笑着引了陈彭年向城里走。
    “城里很热闹啊,商人可真不少。”
    “买纸的和买粉丝的,”吕蒙正随口答道:“我去年随口赞了一句金齑银丝琥珀汤可算给那小子给记住了,如今这六安银丝已经是块招牌了,去年夏天收麦之后,种豌豆绿豆的人家都过半了。”
    “那纸就是京里一张能卖三五文的崔氏竹纸喽?”陈彭年问。
    “京中物价我不清楚,六安这边质量最好的是供阿瑛印讲义的讲义纸,不卖的,偶尔有多出来一张能卖到十文上去。其次是普通竹纸,一刀百文,划算下来,一张纸一文线吧;质量最次但卖的最好的是草纸,一刀也就十来文,用纸来换粪也是一门好生意。”
    两人走到县衙,陈彭年一路风尘仆仆得沐浴更衣,吕蒙正则吩咐家人订了一桌接风宴。席间推杯换盏自不必提,那煎炒炝灼的菜色不仅摆盘鲜亮,味道也美得陈彭年找不到北。
    “六安这菜色也是一绝了,之前就零星听几个纸商说过,今日才尝到,真也足慰平生了。”陈彭年赞道。
    “丫头,二楼地字间结帐。”正和吕蒙正夸赞美食的陈彭年听隔壁有人吆喝。
    “就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应了,不一会儿就听隔壁响起脆脆地童音:“客人点了四碟果品共十五文,蟹生五只共一百五十文,新法猪肉鲊一品五十文,烧兔头一盘五十五文,瓜齑一盅十文,琥珀汤一瓯二十文。一共四碟四碗一品汤,小店送甜蒸饼一方,稻米饭每客一份,共计三百文整,承惠。”伴随着清脆童音的还有“噼哩啪啦”的清脆声响。
    “店家这姑娘可真不错,嘴皮子也利索,帐上也理的清楚,是个管家的好手。”陈彭年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