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
明朗病了。
起先只是头疼,夹杂着些微发烧。侍女当即便要去请大夫,却被安嬷嬷拦住了。
“不必劳烦。姑娘这是老毛病了,吃吃药就好了,不碍事。”
侍女迟疑,安嬷嬷便略作解释。明朗先前那场大病,元气大伤,一直未曾真正康复,体质虚弱,时不时生些小病。冬日里,更是常有发热咳嗽等症。是以身边备着些常用药。
“吃了药,再发发汗,便好了。”安嬷嬷道:“就先不要惊动夫人和大夫了。”
既要请大夫,侍女势必要先禀报家中主母。这样一来,势必弄的人尽皆知。安嬷嬷虽也心疼明朗,但如今住在别人府中,能少麻烦便少麻烦一些。况且,明朗本身怕了大夫,能不见大夫便最好不见。
侍女便去烧了热水,安嬷嬷从带来的箱笼里找出药丸来,喂明朗喝下,又加了床棉被,严严实实盖上,摸摸她的额头,在床前守着。
以往喝过药,发一身汗,不到半日,便会退热。然则这一回,状况却大有不同。
明朗出了一身汗,至傍晚,却忽然全身发冷,身体在被子里筛糠般抖起来,牙齿咯咯响,颤声道:“冷……好冷……”
安嬷嬷大惊,握住明朗的手,只觉如握了一块寒冰:“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一边叫着:“姑娘可别吓我。”
安嬷嬷慌忙又化了一剂药丸,给明朗喂下,拧了热手巾,不住擦拭明朗手脸。一炷香后,明朗不抖了,却复又发起热来,倾刻便浑身汗津津,不住喘息,喊着热。
侍女进来,一看不对,再不敢耽搁,匆匆跑去找人。
是时容夫人刚吃过药,正要躺下。容翡立在一旁,他原本近日准备进宫去,皇帝却带来口谕,让他不急,身体为重,在家再休养段时日再说,一些重要的公文公事,亦送进府中,在家办理即可。
容翡白日里处理完公务,便来到容夫人处,看看母亲。母子二人说了几句话,容夫人要歇息了,容翡正要告退。
忽见门外一侍女匆匆而入。
“不好了,夫人……”侍女没想到容翡也在,一吓。
“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林嬷嬷责道:“出了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
侍女便道:“是那朗姑娘病了!”
“什么?”
房中众人都是一惊,容翡微微一顿,亦看向那侍女。
容夫人从床上坐起,林嬷嬷问那侍女:“好端端的,怎忽然病了?”
侍女道:“说是昨夜受了寒。本来只是有点发热,谁知……”侍女将她所见的明朗状况一一述说。
“糊涂!”林嬷嬷听完,便开口斥责道:“为何不立刻来禀报,不立刻去请大夫?竟硬生生拖了一日!”
侍女惶惶道:“是安嬷嬷不让,说……”
“她说不让便不让了?朗姑娘是什么人?伯爵府的姑娘,容府的恩人,客人,要在容府出了事,如何与人交待?”
侍女意识到错误,脸色发白,慌忙跪下。
容夫人道:“先别说这些了,赶紧去请太医。”胡医正和其他大夫们早已回宫的回宫,回家的回家,留了一名太医在容府,继续照看容翡,也为容夫人诊治,前脚才刚走。
一小厮便跑出去请太医。
容夫人略一沉吟,道:“我得过去看看。”完毕要起来,却一阵晕眩,跌回床上。
林嬷嬷忙将她扶住,口中道:“夫人快别动,外头冷,太医刚嘱咐过,不得吹风。您这自己都病着,能去哪里,快快别折腾了,好生躺着吧。”
容夫人喘了一口气,道:“我心里不安生。如你所说,万一她出了点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有太医在,料想不会有事。”林嬷嬷劝慰道。
“那也得去看看。生了病,主人家不闻不问的,如何说得过去。”
林嬷嬷道:“我一会儿过去一趟便是。”
容夫人摇摇头,道:“还是有失礼数,显得怠慢了。不行,我还是亲自过去罢。”
林嬷嬷见容夫人坚持,只好吩咐人取衣物来,自己则扶容夫人起身,然则又是一阵眩晕,容夫人体力不支,竟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林嬷嬷忙扶住她,欲让她躺下,容夫人却摆摆手,那意思,竟还是要去。
“哎哟,我的好夫人,您这是何苦呢。”
容夫人缓了片刻方睁眼,脸色发白,道:“也不全是为了礼数和交待。那孩子离家在外,生了病,甚是可怜,有我这主人家在一旁,说不定能心中好受些……实在不行,让人抬我过去罢。待她服了药,我就回来,不碍事。”
林嬷嬷简直无可奈何,她是容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从容夫人娘家一路陪过来,了解这夫人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很好伺候,但一旦执拗起来,却是难以说服。其实公子的脾性里这一部分就是随了她,身为男子,心性更为坚定,凡事皆有主张。夫人却斗不过自己儿子,在他面前多有妥协,容翡却不会向谁妥协,没有谁能轻易改变他的心意。
林嬷嬷无奈,正要唤人来,一旁的容翡却忽然出声:“母亲歇息,我过去一趟便是。”
容夫人与林嬷嬷都是一怔,没想到容翡会主动出声。
短暂的沉寂后,容夫人心念一动,便开口道:“如此也好。那你便替我跑一趟。”
容翡略一点头,也不多说,便要转身离开。
容夫人靠在床头,看着容翡清清冷冷的面容,却面露迟疑之色:“阿翡啊,那孩子年纪小,又生了病,十分可怜,你过去后,可别一直冷着脸……我看她本就有些怕你,生病的人心里更脆弱,你注意点,别吓到她……”
容翡一顿,望望容夫人。
容夫人道:“生病的人总是娇弱些的,你哄着点人家。”
容翡淡声道:“不会。母亲还是自己去吧。”
“说好了你去便你去,出尔反尔的,何大丈夫。”容夫人忙道:“不过我看那孩子乖乖巧巧的,估摸着也不会折腾人。算了,也不奢求你哄着了,尽量别吓着人家就行。哎,怪可怜的。”
容翡转身往外走,身后犹传来容夫人的叮咛:“听到没,别吓到小姑娘,啊!”
太医先一步到了小院,容翡进去的时候,太医正在为明朗诊治。旁边站着两个侍女,手里捧着热水和手巾。还有个小太监,提着只药箱。
安嬷嬷没想到容翡会亲来,忙行礼。其他人亦行礼,旋即让开位置。
容翡走上前,站到床前,目光投向床上。常德跟在后头几不远,探头探脑的望一眼。
床榻上,明朗闭着双眼,满脸通红,额上汗湿一片,嘴巴微张着,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喘息,隔着一段距离,似都能感受到灼热的气息。
先前那侍女说的不甚清楚,容翡看到眼前明朗状态,不禁皱眉:“怎么烧的这么厉害?”
太医恰好把完脉,听容翡问,忙要拱手回复,手上一松,明朗手腕蓦然滑落,眼看就要落在床沿光秃秃的木栏上,容翡眼疾手快,一把伸手捞住。
他刚从外头进来,身上带着冬日的寒气,手指微凉,这凉意却正好缓解了明朗的热意,明朗已经烧的糊涂了,神志不清,只觉一阵舒爽,顿时便本能的反手一握,抓住那舒服的源头。
她的手小,容翡手掌宽阔,她一手竟握不住,便改而抓住其中几根手指。明朗闭着眼睛,舒服的小声哼了一声。
情况发生的太突然,容翡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一怔,随即便要抽手。安嬷嬷一旁看见,也是一惊,忙过来,欲让明朗松手。
明朗却紧紧抓住不放,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容翡挣了几挣,竟未挣脱。也并非真的不能挣脱,容翡低眸,目光落在明朗那手上,小小的一只,手指纤细绵软,若硬掰,会不会折断?
安嬷嬷站在床侧,低声唤着:“姑娘,松手啊,听话。”
明朗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年,听见这熟悉声音,恍然觉得是在那扁州家中。
“祖母?”明朗拽了拽手中几指,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好像有谁在说话,似乎是祖母的声音。以前她生病,祖母总是守在她床前,寸步不离。
“祖母是你吗?”明朗声音带着哭腔,却挤出个笑容来:“祖母你去哪里了?好久没看到你了,我好想你啊。”
说着,将容翡的手朝前扯了扯,似想抱住。
安嬷嬷忙忙的朝容翡脸上看了一眼,见他依旧一脸平静,似乎并未生气,但他那日杀人的时候也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光这么看表面,实在难以判断他此刻心情。安嬷嬷忙倾身,抓住明朗手腕,哄道:“姑娘,这不是……老夫人,快松手啊。”
明朗却是不信,“祖母你不喜欢那小猫吗?那我不养了,明日就送走。祖母,你不要生气,不要离开我。”明朗记忆混乱,语无伦次的说着,只想留住祖母。
安嬷嬷使劲扯明朗手,明朗却剧烈挣扎起来,另一手猛然从被子里伸出,无意识的挥出去,嘴里嚷道:“不要带走我祖母!祖母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呜呜呜呜。”
明朗完全烧糊涂了,失去祖母的惶恐和难过,平日里压抑的思念,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所有的力量倾注与与“祖母”相握的手上,势要留住祖母。
那挥出去的一掌则啪的一声打在容翡手背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安嬷嬷又是忐忑又是心酸,忙对容翡道:“姑娘这是烧糊涂了,还请公子恕罪!”
容翡手背上出现一道浅浅红印,相比较而言,手指上传来的力道却更大,竟有些发痛。他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容翡眼皮微微一抬,转向那太医:“如何?”
太医看了半晌热闹,反应过来,忙道:“姑娘这是受了风寒,气血不通,内火烧心,须得扎两针,祛风散热。”
容翡便点点头,微一示意,扎吧。
岂料明朗听见扎针而已,却蓦然一挣,“不要,不要扎针。”人便往被子里缩,显见十分害怕。手中仍未松开,拽的容翡不得不微微向前。
“呵,这个,”太医开口道:“扎针时不能乱动,这个,还请容大人……”
太医十分为难,想说请容大人让一让,让其他人来帮帮忙,看住明朗,却又见那明朗死不松手,其他人根本无法上前。想说容大人要不你搭把手,却又觉这清冷淡漠的容大人不大可能理会。
安嬷嬷想上前,奈何床前就那么大块地方,只得站在床侧,轻声哄道:“姑娘,就扎两针,扎了针便不头疼了……那个,老夫人说,只要你乖乖的别动,好好扎针,老夫人便不走,留下来陪你。”
安嬷嬷忐忑看向容翡,赔罪般的行了一礼,指指明朗,希冀容翡此时能勉力配合一下。
明朗从被子里慢慢探出脑袋,不大确定的问:“真的?”
容翡双眸低垂,看不清其中神色,短短默然后,抬起眼,微微颔首。
安嬷嬷忙道:“真的,刚老夫人答应了!扎针的时候你一定别动啊。”
那针又细又长,针头尖利,闪烁着锋利的光。明朗闭着眼,睫毛不停颤动。针慢慢扎入她耳后,左右各一针,她一动不动,疼痛慢慢传来,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感,仿佛一只小虫,钻进她皮肤里,到处游走,随处啃噬,又痛又麻。
明朗极力忍着。
容翡感受到手指上传来的力度,再看明朗,额上汗水淋淋,脸颊烧的通红,鼻息急促,显然十分痛苦,终于忍不住,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呜咽起来。
“祖母,我好痛啊。”
她的声音哑哑的,绵软而无力,带着点仿佛无法言说的悲伤与难过。
“真的好痛。祖母,祖母……”
容翡一直微微弯腰,目光便由不得一直在明朗面孔上,针灸之术他也略懂些,知道其滋味不太好受,然这是个必然的过程。他看着明朗,眉头微微蹙起。小女孩儿是不大愿意让人看见眼泪的,除了最初那次被惊雷和他吓到痛哭出声,此后便貌似一直克制着不在人前流泪,那日在窗前也是偷偷抹泪,就连烧糊涂了,也还努力忍着哭意,露出笑容。如果不是难受的受不了,不会哭。
容翡静了一会儿,忽然俯身,伸出手,轻扶了一下她慢慢侧歪的头,低声道:“马上就好。不痛了。”
他手掌依旧微凉,明朗满头大汗,哽咽着额头蹭了蹭他的手心,得到片刻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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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夫人:小朗啊,我是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婆婆啊
小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