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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也许韦琰想的是别人跟我是一样,而崔寂却是摇摇头。
    周围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大声怒骂,可崔寂却显得格外的静。
    崔寂嗓子也很沙哑,他缓缓的,沉沉说道:“我等,死守这座城,眼睁睁看着满城百姓耗死在这座城,看着那些很残忍的事情发生。我们硬起心肠,因为坚信自己是对的。守城是对的,不降也是对的。如今,唯一证明我们是对的,就是继续这么认为下去。”
    他嗓音很干哑,唇瓣也已经干裂,腿上伤口在发臭。
    其实崔寂跟韦琰一样,也不过是个小小兵卒,可能懂些文墨,可仍然如路边杂草一样卑贱。
    然而崔寂却将背脊挺直,他的眼睛也很亮,仿佛将自己当成某个大人物。
    主帅听了这个小兵的话,甚至微微一笑,似有几分欣慰。
    周围吞咽食物的降卒也不觉透出羞惭之色。
    谁不想活下去呢,满城死于饥饿和瘟疫的百姓也是想要活着。
    守城时候,他们没有将米粮分给百姓,都供给了守城兵卒。
    道理自然也不是很难懂,可现实则是另外一回事情。
    这个时候,崔寂竟然微微一笑。他轻轻的抬起头,唇瓣呼出了一口气。就算到现在,崔寂仍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宁可去死。
    此后岁月里,崔寂仍然是如此固执。
    此刻崔寂仰着头,看着那天空,看着那炎日。跪着在他面前劝降的韦琰却低低垂头,眼神晦暗不明。
    此刻两个少年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他们都并不知道,以后会踏入修行一途,接触另外一个世界。
    方净脂早听闻过崔寂旧事,可那寥寥数语绝无亲眼所见冲击。
    崔寂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这是她在崔寂死后第一次没有回避想崔寂这个人。
    崔寂以后的固执,也许因为他本性的纯粹吧。
    此刻的大魔头,还是个认真守着忠义的固执少年。崔寂自然不可能知晓自己有反派光环,他自然觉得自己会死,却仍然做了这样子的选择。
    人想要活下去是刻在了骨子里的本能,崔寂却将自己个人意志凌驾于本能之上!
    最后残余几百兵卒,连同主帅在内只有数十人不肯降。
    这些人跟崔寂一样,意志凌驾于本能。可忠义和纯粹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一般情况下也只会让自己更不幸。劝降不遂,黑国将领便决意将这些硬骨头统统杀死。
    这些人被押去刑台之上,当众处刑。
    崔寂的腿伤已经很严重,走路也是一瘸一拐,吃了好几记鞭子。可饶是如此,崔寂仍然将背脊挺得笔直。
    大魔头一直都是个非凡的人,就算这么狼狈时候,崔寂也让自己看上去像个主角。
    而韦琰则一直跪在原地,维持垂头的姿势。
    此刻的他仍然具有道德,自然会觉得羞耻。
    韦琰脏兮兮手掌捧着的黍米饭已经发凉。他蓦然埋头,大口大口吃着手掌间捧着的饭食。他一口口咽下,甚至不去剔除饭里掺杂的沙土。韦琰如今这副样子,很难将他与以后有洁癖的天枢峰主联系到一起。
    黑国将领亲自拔出白骨弯刀,斩杀这些不肯投降的兵卒。
    他先一刀割下主帅的头,在众人的欢呼下,黑国将领再开始杀其他的人。每杀一人,他便问降不降,对方不答,黑国将领就一刀斩杀。
    那些固执之人鲜血,就流在刑台之上。人生就是如此,大多数时候,是没有什么奇迹的。
    不过黑国将领内心却并不愉快,他想要征服的并不是这个国家将士的生命,而是他们的精神。
    他以为主帅先死,剩下的人就会失去道德约束。这些原本不肯咽下食物的士兵,也会选择屈服。
    然而没有,剩下的人都沉默着,一声不吭。
    那些鲜血汇集,在刑台上汇聚成为小溪,热烈而刺目。
    黑国将领弯刀上沾染了血污,双眸染上赤红,踩着一具具死人的尸骨,一路杀过去。杀到最后一个,这个人自然是崔寂。
    因为崔寂年纪最小,通常别人都会觉得,一个人年纪越轻就越胆小。那把染血的弯刀比在崔寂面前,还稍微刻意顿了顿。
    崔寂则平静说道:“杀了我吧!”
    他在一片血泊之中,一双眼睛却清澈坚定,锋锐之极。
    方净脂忽而就明白,为何灯魔不像崔寂了。因为崔寂的眼神不会如此混沌晦涩,他就算为恶,也是轰轰烈烈,坦坦荡荡的。
    这一刻,方净脂忽而微微有些恍惚,一些记忆涌上她的心头,使得她明白了某些事情。
    崔寂自然没有死,如果他死了,以后故事线就是另外一个走向。
    崔寂就那样抬着头,看着干干净净天空。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这样子抬着头,以为自己要死了。就算如此,崔寂也愿抬起头死。
    可方净脂知道一点剧情,崔寂没有死。那个故事,曾在方净脂心里描摹了很多遍,现在却在方净脂面前展开。
    天边泛起了一抹紫霞,瞬间异像顿生。
    灵清道君偶过此地,他看中了崔寂,觉得此子心性坚毅,根骨绝佳,前途大有可为。
    崔寂到死都维持的主角范竟为他赢来了好运气。仙人挟带紫云剑气,就如此现身于刑台之上。
    从此,崔寂便将要开启另外一种命运。
    方净脂心想,以后的崔寂,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
    然后她眼前一花,周遭环境也发生了变化。
    她已经不在丘郡,此刻四周十分吵闹,灯魔为她跳了剧情。
    邪魔善于蛊惑人心,自然会竭力踩一个人内心痛处。方净脂自然也清楚这是什么时间点,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算过去很多年,方净脂仍记得这一刻。儿时的恐惧就像是刻在骨子里一样。你以为自己已然忘却,可这些事,仍深深烙印在骨子里。
    这个时候,方净脂还很小。她不满四岁,和她的家人在一起。
    一年前,蛮族军队攻破了王都,陛下去得匆匆。方净脂依稀记得三岁前的事情,她大约出身也不错,住在一个大大的宅子里。
    她家里有大大的花园,有漂亮的水池,母亲的胸口就如羊脂般温暖,可任由女儿轻轻的偎依。她还记得母亲的心跳,知道是谁抱着自己。
    周围的女眷说话悦耳动听,石榴花色披帛轻轻扫过撒花小径。清风拂过时,檐下廊铃叮叮当当作响。
    她依稀还记得父亲,是个蓄着胡子的英朗男子。在初春时节,女眷们会带着孩子到河边游玩,绿草如茵,有人挥杆打马球,玩相扑,真是极热闹。
    不过这样子美好快乐的日子在她三岁时消失了,敌军攻破了王都,陛下匆匆逃走。
    方家也和几位亲近官眷结伴,带上侍卫奴仆,收拾细软,追随陛下离开王都。
    这一年间,他们辗转逃亡,只短暂停歇过两三次,可这场战争似乎永远不能停歇一般。
    这让人身心俱疲,生出绝望。
    而后在一次转移过程中,他们这些结伴而行的队伍居然遭受饥民冲击。
    那些饥民好像蝗虫一样涌上来,眼底闪烁着的野兽般的绿光。身强力壮的侍卫们自然可以挥刀直砍,杀死一个,两个,可更多的饥民却涌上来。他们踩着死人的尸骨,已经不知晓什么害怕,血已经不能将他们吓阻。
    侍卫用□□刺,甩鞭子抽,推开靠近队伍的饥民,他们也头皮发麻,硬生生的挤出一条路。
    有侍卫一时不慎,摔马跌入饥民群中。这跌落之人竭力挣扎,可周围的饥民像蚂蚁一样用上了,让他惨叫声也渐渐低下去。
    同伴是救不了他的,一旦跌入这饿昏了的饥民群中,就会被撕咬踩踏,根本不能活。
    队伍的马车也缓缓潜行,碾压着躺在地上的一具具身躯。车轮上染上了暗红的腥血,压过的是死人的尸骨,可这个时候,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多?
    偶尔,马车颠簸时,会听到一声短促惨叫。倒下之人可能还剩半条命,没力气爬起来。然而车轮就像碾压尸首一样,也无知无觉的碾下去。
    车中的女眷面色麻木,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这个时候不忍、善良,或者具有那么一点儿人性,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能挡住那些饥民,她们这些娇贵女眷命运也会十分可悲。平素所受仁德教化,此刻又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她们只能竭力忍耐,等待这场噩梦过去,说不定还有机会回到旧日里时光。
    这个时候方净脂才四岁,她还那么小,可隐隐懂得一些事情了。
    作为一个小女孩儿,对比那些麻木饥民,也许她是幸运的。
    可是很快,方净脂就没那么幸运了。
    由于马车地下有诸多的障碍物,导致马车颠覆起伏,伴随车厢重重一晃,女孩儿竟被甩去马车!
    她重重落入尘土之上,跌得生疼,她听到母亲尖锐短促的叫声。
    妇人手指狠狠抓住车帘,尖叫:“把阿脂抱起来啊,把阿脂抱起来啊!”
    然而这个时候,谁也没办法去抱她。车队若停一停,那些饥民就会赶上来,就会将马车和人都缠住。那些饥民死死扒着不放,就会酿成更大悲剧。
    她眼睁睁看着马车离自己越来越远,头也不回。
    平心而论,家人此刻放弃她也实是迫不得已。
    故而许多年后,方净脂回忆这桩旧事,倒也没多少恨。可她虽不恨,每次想起却会痛。那种痛固然不是什么撕心裂肺,却隐隐像根暗刺似的扎在心里,绵绵不绝。
    那时候她很害怕,叫着:“阿母、阿翁,救救我呀,救救我啊。”
    她翻来覆去,一直一直的喊着。
    然后那些饥民就绿着眼跑过去,四岁的方净脂已经生得十分可爱,领口还带着一串五彩璎珞,挂着长命金锁锁片。她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的小女孩儿,平时谁看到,都会夸她可爱。
    可是现在,方净脂却显得如此的可口。
    方净脂喊得嗓子破哑,喃喃道:“阿母,救救我啊。”
    她面颊滑落了泪水,小女孩儿空洞眼里流淌一抹绝望恐惧,可是有人已经拽住她的手臂。
    然后这个时候,一道微暗的刀光就如此掠来,咔擦一下,将那人一刀劈开。
    是韦琰,是呀,师兄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就像是天神一样。
    一个历经生死的少年兵卒,可比那些豪门侍卫给力多了,他浑身散发野兽般的嗜血杀意。韦琰手提军刀,一刀一个,将方净脂周围瘦弱的饥民劈死。
    点点血迹沾上韦琰英挺冷漠面颊,映衬他眼底幽幽的雪光。
    方净脂被他粗鲁拉在怀中,韦琰粗声:“抱紧我。”
    然后小女孩儿就死死的抱紧了韦琰,用尽了几乎所有的力量。在她最最绝望的时候,韦琰就这样子出现。从此,她的人生就不一样了。因为她被家族抛弃,而韦琰却救了她。
    方净脂怕他嫌自己烦,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叫,可泪水却大滴大滴淌落。
    她腰间有一枚白玉似的玉坠,温润剔透,很是名贵。那块玉坠子上,刻了一个方字。方家是本朝贵族,姓氏可以说是极有分量的,据闻宫中某位贵妃也是方姓女。
    因为方净脂是方家本宗嫡女,所以才得赐玉佩,是她身份象征。以后就算走散,也可凭此玉佩,作为表记相认。
    现在这块玉佩轻轻的从方净脂腰间脱下,落入了尘土中。
    可年幼的方净脂心里竟没有什么可惜之情,竟觉得理所当然。
    此刻她只有四岁,也许很多道理是不明白的,有些事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一个人的性格,在这个年龄已经是初见端倪。
    他们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他们,方净脂如此想。
    这个乱世,一块玉佩再怎么意义非凡,象征身份、姓氏、尊贵之类。可这终究也不过是一件死物,死物,护不住任何人,也不比一块可以吃的干饼更有价值。
    后来方净脂踏足修士一途,修行最重要断俗缘,去牵挂,炼心性。她拜入天枢峰门下,被赞性情坚毅,俗缘断得很好。可方净脂却觉得,一个人若真能将俗缘视为无物,一定经历了很痛苦的事情,比如说自己。
    那枚意义非凡的玉佩就这样滚落入尘土之中,被泥污玷污,被人践踏粉碎。
    这一刻方净脂已经弃了自己俗世贵女身份,并且终其一生,未曾回头,未曾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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