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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结

      “今天, 我们相聚在这里,为罗三爷庆生。祝贺他三十五周岁生日快乐!同时,也祝贺‘罗氏轮胎厂’从今年开始向美国的福特汽车公司, 出口轮胎成品!”
    七重天国际饭店顶楼, 如今上海滩最热门的“旋转餐厅”内,近百位上海滩赫赫有名的人士济济一堂, 为罗夏至庆生。
    其实按照上海人过生日“过大不过小”的习惯,一般只有过整十岁生日的时候才会大操大办。
    不过今年不一样, 今年虽然才过了一半多, 但是对罗夏至而言,真的是“喜事连连”的一年。
    首先是才开业不到四年的“上海罗氏橡胶轮胎公司”已经成为了中国乃至亚洲最大的成品轮胎厂,年产轮胎五十万条, 经销商遍布江南江北。
    如今橡胶价格日升月涨,他在海南买下橡胶园和南洋的橡胶园,每天生产的仿佛不是橡胶,而是黄金。
    并且在年初的时候, 轮胎厂收到了来自大洋彼岸,老牌汽车制造厂福特公司的订单。中国生产的轮胎因为优良的工艺和比起美国本土更加便宜的价格,销售到了美国!
    这件事情无疑大大振奋了民族自尊心,多家报纸连篇累牍地对此进行了报道, 就连“孤寒”也写了几篇文章赞美罗氏这些年致力于工业发展所做出的不朽功绩。
    南京方面甚至为他颁发了一枚奖章, 不过罗夏至收到之后, 直接扔进抽屉里。
    一直到罗家不得不离开上海,转移去香港, 都不曾拿出来过。
    自从沿海商业邮轮开通后, 罗家和梁家所生产产品的运输, 再也不只是依赖长江上的货轮。
    罗家的海上商船已经能够开通了多条海上航线。从上海出发, 可以北上天津港、大连港,南下宁波港、广州港,甚至香港。
    虽然这条沿海商路是和孙家共同开发的,但是孙家也是直到去年年底才知道,每天来往于各个港口之间的不同注册国籍的商船,邮轮中的一半船只,它们的幕后老板居然是罗家两兄弟。
    这短短几年内,罗家已经买下了五十多条海轮船,总吨位达到了十五万吨。占了全国轮船总吨位的五分之一。
    天知道他们兄弟那里来的那么多钱,可以同时做那么多的投资。
    “老弟,你骗的我好惨啊。”
    孙小开叹了一声,“你这瞒的够紧的。原来那个世界小船王‘舒曼’就是你——舒曼·罗。要知道我们孙家这几年为了联系上香港那位神秘的西班牙人‘舒曼’,花了多少的心血啊……”
    闹半天,原来“小船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在香港的那家,罗家兄弟为了打掩护而成立的“巴拿马邮轮公司”,经过龙女士多年发展,依靠着经营世界三大深水良港之一的香港维多利亚港口,已经成为了世界知名的货运公司。
    龙女士甚至为罗夏至开拓出了货船租赁业务,将罗家从各国收购回来的大小货船,以短期和长期租赁的形式,出租给世界各地的货运公司和需要自行运货的工厂商社。
    这样的操作方式,一来可以防止淡季无货可运,船只只能停泊在港口,造成的损失;二来可以通过预先收取的租金,先把买船的费用收回。然后凭借长期租赁合同向银行贷款,用贷款再去买新的船只。
    罗家那是五十几条船,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一点点地“滚”出来的。
    不得不说,龙女士真是一位金融界的天才。她的才华不只是做《时迈smart》里的“知音姐姐”而已。
    “老哥,你们孙家也不差啊。如今长江上的航线,也已经是孙家的天下了。”
    孙家经过多年的努力,通过“化零为整”的方式,联合长江上的小商船,建立邮轮公会,终于将“川江航线”——这条长江上地势最为险恶,风险最高,但是利益最大的航路吃了下来。
    凭借着同时经营长江上游的“川江航路”和长江下游的“黄金水道”,如今,孙家也是名副其实的“上海滩船王”了。
    “可惜我‘商场得意,情场失意’,哎……”
    孙小开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着自家的夫人小飞燕在台上热情主持,光彩照人的形象,孙小开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候他正是在时迈百货的中庭里,看到了当时风华正茂的小飞燕,这才对她一见钟情。
    为了她,他甚至筹办了一个“小飞燕爱慕者联盟”。利用自己是联盟团长的优势,把佳人娶回了家。
    只可惜,如今两个人已经是多年离婚分居的状态了。
    一切都是因为三年前,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后……
    小飞燕当时已经把开在时迈百货的“飞燕婚纱店”运转的红红火火。
    小飞燕的婚纱店和旁边的“开开”照相馆合作,推出了风靡上海滩的婚纱写-真服务。
    让那些原本买不起婚纱的女孩子们,只要来到时迈百货,就可以过一过连穿几套不同婚纱,拍照片,当一天“公主”的瘾。
    有不少上海滩的名媛们纷纷入股这家婚纱店,把它渐渐地扩张成了一家集婚纱礼服售卖、出租和写-真拍摄于一体的“婚纱影楼”。
    很多已经结婚多年,但是从没有穿过婚纱,拍过婚纱照的老夫老妻们,也会趁着来时迈百货购物时,走进小飞燕的影楼,弥补上当年的遗憾。
    小飞燕虽然是金尊玉贵的孙家的少奶奶,却是工作到产前的一刻才被送入了医院,还差点把孩子生在了汽车上。
    没想到病床前,孙家婆婆看到小飞燕生的是女儿,当场就拉下了脸。冷笑着说道:孙家三代单传,希望她尽快恢复,再接再厉,生个儿子。
    小飞燕最是个好强的,忍不了这口气。
    生完孩子第三天,就让她的小姐妹“小百灵”到医院去接她。小百灵帮她在艾伦公寓租了一套房子。于是在“春桃班”姐妹们的轮流帮助下,小飞燕自己坐完了月子。
    这时候孙家找她已经找的要发疯,孙老太太还三番两次闹到时迈百货,问罗夏至要人。
    要不是看在还要和孙家做生意的面子上,罗夏至真想一拳揍死这个孙老太。
    出了月子,小飞燕抱着孩子直接杀到了罗公馆,要认罗夏至做孩子的干·爹。
    这可把白凤凰给高兴坏了,自从阿宝不在了之后,罗家多少年没有小孩子进门了。不等罗夏至答应,她就满口应承下来了。
    小飞燕还自说自话地给女儿取好了名字,决定这丫头以后就跟她一样姓“萧”了。
    孙家是个什么玩意儿,老娘看不上,滚蛋吧!
    为了恶心恶心孙家,“干·爹”罗夏至特意在七重天饭店,给孩子办了盛大的满月酒,宴请了时迈百货的老员工和婚纱店的老客户们。
    第二天,小飞燕就亲自执笔,写了一封“离婚声明”,刊登在报纸上。
    孙小开一早打开报纸,差点晕过去。
    小飞燕在声明上说了:在时迈百货当个女售货员都不怕离婚。如今开了店了,还怕养不起自己和孩子么?你家要生儿子,你且自己生去。我有一女,此生足矣。一别两宽,永不相见!
    这一番话语,半文不白,意思却是通透。
    当下被《女刊》、《女界》等杂志拿来当做现代女性地位崛起的模范,把小飞燕和最近在上海热演的易卜生话剧《玩偶之家》的娜拉做比较。
    觉醒之后的娜拉只有拥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业,才能在“出走”之后,寻找到新的人生。
    时迈百货的“小飞燕”,就是今日中国上海的“娜拉”!
    “被离婚”的孙小开深刻反省,都是因为他在母亲面前表现的过于软弱,没有维护自己的妻子,才造成了如今的结果。
    不管他母亲怎么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他再娶妻纳妾,他都不为所动。
    甚至从孙家大宅搬离了出去,跑到小飞燕租的公寓隔壁,租了一个小套间住下。
    孙小开这几年都是白天去邮轮公司上班,晚上回家继续追求老婆。
    孙老爷能断了他的零花钱,总不见得断了他的工资吧。
    “小飞燕”虽然生了孩子,但是风采依旧,现在又是沪上知名女企业家。一时间,追求她的狂蜂浪蝶甚至比她当年单身时候都要多。
    “前夫”孙小开,如今也不过是众多追求者之一罢了。
    听说有时候小飞燕出去约会,他还要负责给她带孩子。晚上算算时间差不了多了,就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等着送小飞燕回家的轿车,罗夏至想想也是蛮滑稽的。
    “我听说,罗家的大小姐,今年已经大学毕业,正式走马上任,主管时迈百货的香港分公司了?”
    孙小开羡慕地说道,“等我的女儿长大了,我也要培养她,做我们孙家的继承人。”
    既然小飞燕说,得“一女此生足矣”,那便“足矣”吧。
    孙小开对女儿也是宝贝的很,每天下了班就去隔壁探望女儿。小飞燕虽然目前为止还没重新接受他,不过并不阻止他们父女两人联络感情。
    三岁的丫头正是最好玩的时候,洗澡的时候把一排玩具小轮船放进澡盆里一起“洗香香”。
    可爱的模样把孙小开这个“女儿奴”美得乱七八糟。发誓一定要好好努力,让她女儿做上名副其实的“中国女船王”。
    “笑笑去年就毕业了。其实还没毕业之前,她就在公司实习了,很是做出了一番成绩。”
    提到自己家的宝贝侄女,罗夏至也是一脸老父亲的自豪笑容。
    “罗大小姐如今是大姑娘了,要准备谈婚论嫁了吧。想要和罗家结亲的人家想必不少,三爷可有看中的人家?”
    坐在罗夏至另一侧的一位老板凑了过来,半打趣半认真地问道。
    谁都知道罗三爷本人就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不但如此,他还联合苏州的梁老板、上海教育局的顾局长,这三位钻石级别的单身汉一起搞了一个所谓“不婚者联盟”。
    让上海未婚的姑娘们一度伤心流泪,而老派人听了则直摇头。
    罗三爷不结婚,罗家大爷自从夫人死了之后,这么多年也没有续弦的意思。罗家偌大家业,只有罗婉仪一个女孩子来继承——这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商业帝国”啊!
    娶了罗婉仪,那何止是少奋斗二十年,简直是一步登天好伐?
    就冲这点,自打笑笑年满十八岁,这络绎不绝的媒人们几乎要把罗公馆的门槛给踏破了。
    最后要不是罗夏至干脆发声明,说笑笑在大学毕业之前不会谈恋爱,更加不考虑结婚。估计这些人能直接杀到香港去,直接找她提婚事。
    “婚事什么的,我们家是绝对尊重小姑娘本人的想法的。她想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她要是不想结婚,那不结婚也行……”
    罗夏至淡淡地说道,语气里已经有了明显的不悦。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姑娘大了,耽误不得……”
    “丁老板,说什么话呢,阿拉三爷可不爱听这些的。”
    完成了主持任务,小飞燕端着酒杯来给罗夏至祝寿。
    “三爷,生辰快乐呀!”
    罗夏至端起酒杯,朝着一旁的孙小开挤眉弄眼。
    孙小开也举起酒杯站了起来,假模假样地走到小飞燕身边。
    “孙老板,我可是听说你和小飞燕早就离婚了……你们现在……”
    这不识相的丁老板还要再搭话,众人只觉得突然脚下不断震动。
    刚要发问是不是地震了,便听到一阵巨大的轰隆声。
    世界陷入了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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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局长,不好了!‘时迈百货’和‘七重天饭店’被日军投下的炸弹炸中了!”
    上海教育局的办公楼里,到了下班时间,顾翰林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陪罗夏至过生日,就看到他的助手张皇失措地跑了进来。
    一开口,便说出了这样恐怖的消息。
    “怎么会……”
    顾翰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回了办公桌上。
    “局长,您没事吧!”
    助理连忙冲了过来,蹲在顾翰林的椅子边。
    “不……我……不……”
    大约半分钟之后,顾翰林终于悠悠转醒。
    “快,快……备车,去大马路。”
    他挣扎了几下,这才颤抖着,扶着办公桌一点点地重新站了起来。
    与其同时,罗公馆里的罗云泽和白凤凰,收到了大马路被轰炸,两条街之外的七重天国际饭店,也被炸弹炸中的消息。
    “不是说只在海上开战,不会殃及上海的么?”
    坐在车后座上,白凤凰揪着手帕,哭的肝颤寸断,“为了阻止日本军舰入海,政-府都把我们家三艘万吨邮轮征用了。就横在崇明岛和东海口,阻止他们的军舰登陆上海,怎么还会被轰炸呢?”
    “那可是租界啊,那可是外国人的租界啊,小日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日本人,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他们早就把东北占了,不是么?”
    已经年过五旬,如今精力大不如前的罗云泽,捏着拳头恨恨地说道,“正是因为没有费什么力气拿下了东北,日本人才会如此嚣张!”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我儿平安无事!”
    取下缠在手腕上的佛珠,白凤凰一边哭一边念着。
    “早知道年初,收到笑笑的信。我们就该听她说的那样,先去香港住一段时间。看看局势到底会怎么发展。你们父子……你们兄弟两个,怎么就不听她的话呢!”
    罗云泽把头撇到一边,看着街上此刻慌乱的人群,听着远处救火队敲锣打鼓的声音,默默地伸手,擦去了滑落的泪珠。
    “小夏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这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老了,没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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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长,车子开不进去了。前面马路被炸断了。租界里面的人想要逃出来,外面华界的人想要逃进去,现在前面整个都乱套了。”
    顾翰林的车子停在租界口,就寸步难行了。眼前乱糟糟的一切,让他的助理甚至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上海。
    助理话音刚落,顾翰林就打开车门冲了下去。
    今天是罗夏至的生日,他在“七重天”举办宴席,发生轰炸的时候,他应该还在七重天饭店。
    火光和扬尘遮蔽了他的视线,顾翰林眯着眼睛,努力地寻找七重天的方向。
    尖叫的人群抱头四窜,到处都是火苗,坍塌的瓦砾和地上各种惨状的尸体。
    这段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数一数二的金融大街、商业大街如今已经成为了人间地狱。
    “七重天,七重天在哪里……在哪里?”
    顾翰林抬着头,试图寻找曾经的那些显眼的地标。
    一个哭泣的小女孩从他身边经过,去寻找不知在什么地方的母亲。
    放在平日,他一定会温柔地牵起女孩子的手,将她送交给她的妈妈。
    但是现在的顾翰林,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想要找到罗夏至,只有罗夏至!
    时迈百货的斜对面就是七重天宾馆,“天外天无线广播台”的发射塔是这里一片最高的建筑——但是发射塔呢!为什么看不到发射塔了!
    他努力地寻找时迈百货的方向,终于在尘埃稍微散去后,才看到那曾经金光闪闪的招牌,如今已经被轰的只剩下一个“货”字,荡悠悠地悬挂在三楼的旗杆外头。
    只要一阵风就能把它吹下去。
    七层楼的时迈百货,上面的两层楼已经彻底被削平,露出了里面的钢筋水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然无恙的樱花百货,和早就被樱花百货收购的“摩登百货”,只是因为受到震动,外墙稍微有些龟裂而已。
    “啊啊啊啊啊!!”
    顾翰林痛苦地大叫一声。
    “夏至,你在哪里!”
    ——————
    踏过层层的瓦砾,避开那些几乎铺满了半条路的尸体和残肢,拨开已经丧失了理智,胡乱奔跑的人群,顾翰林终于来到了七重天国际饭店的门口。
    在他到达的同时,同样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七重天门口的罗云泽和白凤凰也看到了他。
    “你们不能进去!这里太危险了!”
    救火队的人拉起警戒线,把他们拒之门外。
    和惨烈的大马路不同,这边的情况稍微好一些,没有直接受到轰炸,只是两块炸弹的碎片飞溅到了这里。
    一块落在顶楼天台上,一块落在门口的玻璃雨蓬上,刚好砸死了一个路过的美国女子。
    楼上那片弹片,因为正好砸中了天台上的旋转餐厅后厨,引起了火灾。救火队正在全力施救,将大楼里的住客和工作人员抢救出来。
    “让开!”
    顾翰林虽然已经四十多岁,可依然身手矫健,他现在满脑子只有罗夏至。一把推开救火队员,迈着大步朝里面冲去。
    里面的人群在救火队的疏导下,捂着口鼻往外跑,顾翰林却是逆着人流往里头冲去。
    一开始还有救火队员试图将他轰出去。但是看到他双目通红,只要有人试图阻拦,就毫不客气地打到一边,整个人已经接近癫狂的模样,只能任由他往楼上跑去。
    刚开始下面的几层楼状况还算不错,借着外头透进来的光线,还能看到地上散落着各种家具,装饰品,甚至昂贵的古董,和不知道谁留下的首饰。
    越往上走,光线越暗,已经停电的大楼内部让人分不清方向。
    平日里走的楼梯也被炸断,顾翰林几乎是在一片黑暗中匍匐着,摸着断壁残垣往上头爬。
    夏至就在顶楼,往上!往上!再往上!
    他的手被裸露的钢筋蹭开了皮,细小的石砾卡进了伤口里,但是顾翰林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他只想往上,往前!
    顾翰林小时候听他母亲说过,人做了坏事,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
    他小时候一直都觉得地狱是往下的,如今才知道,原来地狱也能是向上的!
    他一路走,一路摸,不知道摸到多少残破的肢体。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感到害怕,他怕这是属于罗夏至的身体!
    爬到后来,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自己不是在七重天饭店里,而是在无间地狱的血海里寻找一点点的希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眼前出现了一丝光芒。
    救火队员们看到突然出现的顾翰林,个个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他们都是带着手电筒,凭着开山斧,才能爬到这里,这顾翰林究竟是怎么能够跑上来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整个楼道里都是烟灰和瓦砾的灰烬,顾翰林撕下长袍的下摆,在脑袋后面打了一个结,过了一会儿,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这是几楼了?”
    “顶楼了,火已经被灭了,我们正在救人。无关人等下去吧。”
    “人呢?被救出来的人呢?还有人活着吗?”
    顾翰林上前一步,拉住了这个看上去像是个管事的人的袖子问道。
    “哎!你别耽误我们救人,快出去吧!”
    救火队员推开他,“谁!来个人,把这人送下去!这不是添乱嘛!”
    “夏至!夏至你在哪里!你听见我了么?我来了!”
    顾翰林大叫起来,然后忍不住一阵咳嗽。
    “夏至!回答我!回答我啊!”
    尘土被吸到嗓子口,没有任何防护设备的顾翰林才叫了两声,就感觉自己的肺叶都要炸开了。
    “回答我啊!我是顾翰林啊!”
    他忍着剧痛继续叫着。
    “这位先生,您快下去吧,您这样不行……”
    突然,顾翰林推开他,跪在地上,胡乱地用手扒拉地上的瓦砾。
    是的,这里是“旋转餐厅”,他曾经好几次和罗夏至在这里约会吃饭,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要熟悉这里。
    他摸到一块纸片,借着身边救火队员的手电筒认了出来——这个是旋转餐厅的墙纸,是罗夏至特意从意大利订回来的。
    他继续摸索着,摸到了一个大理石雕像——这个是餐厅靠右侧的“维纳斯”雕塑的摆件……应该就是这里!
    罗夏至喜欢坐在这里吃饭,就在这个维纳斯雕像的旁边。
    因为只有在这个角度,他才能通过窗户,看到时迈百货顶楼的无线发射台。
    那里,是他一生的骄傲!
    不论之后开办了多少饭店、工厂、货运公司,时迈百货都是他最自豪的产业。
    “夏至,你在这里么?你在这里对不对?”
    他搬开沉重的石块,努力地在石头的缝隙之间摸索着,哪怕后面的救火队员一次次地试图掰开他,都无济于事。
    终于,在层层的杂物和砖块的下面,他摸到了一只手,一只男人的手!
    在那一刻,顾翰林感觉自己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左手上,这个男人的左手上,带着一枚戒指。
    他曾经无数次在黑暗中摩挲过这枚戒指。
    那是一枚不起眼的,白金镶了小碎钻的小戒指,和罗夏至平日里戴的大如鸽子蛋的红宝石、蓝宝石戒指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是他们的婚戒。
    在的左手无名指上,那个在西方的传说中,连通着心房的手指上,带着一枚同样的戒指。
    “夏至!”
    他大叫一声,发疯一样地扒拉起来。
    夏至!这下面是他的罗夏至!他就在下面!
    “这里有人!队长!这下面有人!”
    站在顾翰林身后的小伙子也看到了罗夏至的手指,大叫着,让伙伴们都过来救人。
    终于,在众人的努力下,浑身都是鲜血,半昏迷过去的罗夏至被挖了出来。
    他的怀里,居然还紧紧地抱着一个女子——小飞燕。
    “儿子!儿子出来了!儿子!”
    已经在外头站了两个多小时,眼睁睁地看着救火队救出了几十个不同的伤患,也拉出了不知道多少具尸体后,白凤凰终于看到了顾翰林——他背后背着的,正是罗夏至!
    “儿子……”
    罗云泽拉起她的手,拨开众人,冲了上去。
    “小夏,你怎么样了?小夏,听得见妈妈说话吗?”
    看着眼前几乎已经变成了“石灰人”的两人,白凤凰脚步不稳,跌落在了罗云泽的怀里。
    “妈,我没事……”
    趴在顾翰林的身后,罗夏至抬起头,露出了一抹虚弱的笑容。
    “伯母,夏至没事,只是断了一条腿,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去接骨就好了。”
    顾翰林抬起头。
    他整张脸现在滑稽极了,黏满了灰尘的脸颊上,明显的两根白色痕迹,从眼角处蜿蜒到脖子上,明显是大哭过了一场。
    “我还以为是地震呢,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罗夏至喘了口气,笑了笑,“你别说啊,这个红木桌子就是结实,上面的横梁砸下来都没砸到我。你看我,一点事情都没有。”
    “傻小子,说什么呢,呜呜呜……腿断了还算没事么?”
    白凤凰见他此刻还有心思开玩笑,逗她开心,终于放松了神经,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我们坐车去医院吧,都楞在这里干什么呢?”
    罗云泽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顾翰林把罗夏至背到救护车后面,亲手扶着他躺下。
    “我来照顾他吧,你们去抢救别的病人。”
    他对着慌慌张张的小护士说道,后者点了点头,吩咐司机将车子开到仁济医院。
    “我刚才,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握着顾翰林的手,罗夏至看着救护车的车顶几秒钟后,缓缓地说道。
    “好像看到十八层地狱了。”
    “我也是……”
    跪在罗夏至的身边,顾翰林拉着他的手,将脑袋贴在两人的手背上,心有余悸地说道。
    顾翰林回想着那段长的仿佛走不完的楼梯,和空气里的血腥味,焦灼味,缓缓地闭上眼,“我差点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如果今天罗夏至不是因为过生日,去了七重天宾馆吃酒席,而是像往常一样去时迈百货上班……
    他简直不能想象,自己将会陷入怎样的疯狂。
    “我啊,刚才就在想。如果我这次没有死的话,我就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我早就想告诉你,想了十多年的秘密……”
    “你有秘密,能瞒我那么多年?我不信……”
    顾翰林轻轻地吻了吻他的手背,就像是在吻一件易碎的琉璃工艺品。
    罗夏至像是想到了什么笑话似得,朝顾翰林勾了勾手指。
    顾翰林把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
    “其实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
    他说。
    “我来自……一百年后呢。”
    ————————————————
    八月末,终于拆除了石膏的罗夏至,站在火车站台上,为罗云泽和白凤凰送行。
    就在不久前的七月七日,发生了震惊海内外的卢沟桥事变,中日之间正式宣战。
    听说上海发生的大变故后,如今已经是香港时迈总经理的笑笑,连拍了十一封电报,央求她的父亲、三叔和小奶奶离开上海,去香港定居。
    在考虑了一个多月后,罗夏至决定,他将继续留在上海,重修被轰炸的时迈百货和七重天饭店。而罗云泽和白凤凰南下广州和笑笑会合,然后一同前往香港。
    “小夏,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么?上海很危险,租界已经被日本人控制了。我们一起走吧。要是,要是再出事可怎么办?”
    拉着儿子的手,白凤凰再一次哀求道。
    “妈,没事的,你儿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罗夏至回头看了一眼顾翰林,无奈地拍了拍他姆妈的手背。
    他是真的福大命大,整个顶楼除了他,当天只被救下来不到十个人。
    不过比他更加幸运的,是小飞燕。
    除了受惊过度,和吸入了大量的灰尘,她几乎可以说是毫发无伤,简直是个奇迹。
    弹片飞过来的时候,罗夏至下意识地拉着离他最近的小飞燕,躲到了桌子下面,并且牢牢地搂住了她。两人这才保住了一命。
    但不幸的是,孙小开因为没有及时躲避,被倒塌下来的横梁砸中,命丧当场。
    救火队员把他的尸体运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西装口袋里,装着一个小小的火轮船模型。
    那是他在赴宴的路上,在玩具商店买的,准备回家的时候,送给女儿的。他三岁的女儿天赋异禀,从小就喜欢各种轮船模型和玩具。他跟小飞燕说,他的女儿,将来会是中国的女船王。
    只可惜,他再没有亲眼看到女儿成为“女船王”的那一天了。
    开战之后,上海一片混乱,人心惶惶,有钱人纷纷选择逃离。
    南下广州的火车和轮船的票价,已经卖到了一根金条一张。
    本来顾翰林也坚持他必须离开上海的,不过在知道了他“未来人”的身份,并且“预言”了战事的发展后,终于也不再坚持。
    罗夏至说的对,上海需要他,国家需要他。他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守护得之不易的工业成果,和日本人抗争到底!
    那天在七重天饭店九死一生逃出来后,罗夏至就把一切都坦诚相告。
    顾翰林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个人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有如此的商业手段,能够一次次地精准投资,从不失手。
    也想通了他为什么常常语出惊人,蹦出一些闻所未闻的词汇。
    并且思想如此前卫——是因为他是“真·前卫”了一百年啊。
    “回家吧……还有一堆事情要做呢。”
    送走了父母,罗夏至和顾翰林刚要往回走,却在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站台上,看到了痴痴站立着的黎叶。
    “小叶,你怎么会在这里?”
    之前黎叶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期,说梅园出了点事情,要去帮梁少龙处理。
    现在怎么会出现在站台呢?
    他在送谁么?
    罗夏至和顾翰林快速地朝他那边奔过去。
    “那是去北方的火车啊。那是货车吧?”
    顾翰林远远地看着车子开走后留下的黑烟,难以置信地回头,“难道是……”
    梁少龙那个家伙,他居然!
    “他说,他把苏州的工厂,广州的工厂,南洋的橡胶园,全部都交给我了。”
    黎叶低下头。
    他手里是一个麻袋,袋子里装着一堆的公章和私章,还有各种文件资料、钥匙,看来梁少龙所有的家底都在这里了。
    “他做了什么?他只是去押车对不对?他去北方送物资,就跟过去一样?”
    罗夏至拉着他的胳膊问道。
    战争开始了,军需订单又像是雪片一样飞来了制衣厂和胶鞋厂。现在路上不太平,梁少龙应该只是亲自去送货而已吧。
    “他说他……他虽然长在上海,但是他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关外有他的祖坟,他爹还埋在那里。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宗的地方被人给祸害了。”
    紧紧地抱着麻袋,黎叶咬着唇,“他说他要去东北,去杀鬼子去。等到杀光所有的鬼子,再回上海和我团聚。”
    “小叶!”
    罗夏至将眼前这个已经彻底迷失在悲伤中的青年牢牢地搂在怀里,滚烫的泪珠不断滴落。
    “臭小子……一声不吭的居然……”
    顾翰林仰天长叹,一边抹去同样不断掉落的眼泪,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确实是那个小子做得出来的事情。”
    “三爷,他会活着回来的,是不是?”
    将脑袋靠在路夏至的肩膀上,黎叶抽泣着,轻声问道,“所以我要在这里守护好他的产业,对不对?我们都会活着,活着等他回来。”
    “对……他说的没错,他会活着回来,我们都会活着。”
    “再过……再过几年,我们就会胜利的。东洋鬼子也好,西洋鬼子也好,他们都会被赶出去。到时候上海也不会再有租界,中国就是中国人的中国。相信我!相信三爷!”
    这不是安慰,这是光明的现实!
    “我们要努力活下去,等着他回来。”
    罗夏至抬起头,双手按在黎叶的肩膀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知道么?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那也是大海和天空交融的唯一时刻。大海和天空是一对恋人,他们没有被分开,他们只是在等待着下一场的相遇。”
    想到了那天在邮轮上顾翰林对他说的那番话,罗夏至坚信不疑地对着黎叶说道。
    “反抗是黎明的开始,我们终究会在胜利的地方相遇。”
    “我们会相遇么?”
    黎叶问道。
    “会的!终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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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之后,罗云泽和白凤凰到达广州,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少女的笑笑,站在在广州火车站翘首以盼。
    在见到久违的父亲的那一刻,这位独自支撑着时迈百货香港公司的年轻女强人,终于流下了泪水,投入了她不再年轻的父亲的怀抱。
    同时来车站迎接他们的,还有罗赫赫和已经快要考中学的阿宝。
    这家人家是真的历尽余波兄妹在,如今只盼着罗夏至能够早日也同他们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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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择留在上海的罗夏至,和顾翰林、黎叶一起,守护着这个城市的未来。
    与他们并肩战斗的,还有小飞燕。
    她以孙家唯一继承人母亲的身份,回到了丈夫的“长江邮轮公司”,拒绝了所有追求者的追逐,一心一意地继续开拓孙小开未完成的事业。
    她要守住这个公司,为了孙小开,也为了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可是要做未来中国女船王的人!
    孙家的长江航线,罗家的沿海航线,如今已经不止是商业动脉,也是军用物资的运输动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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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彻底占领了上海租界,上海沦陷,进入了“孤岛时期 ”。
    这个远东最繁华的都市,迎来了开埠至今的至暗时刻。
    在日本人下令查封各大工厂、商铺,发布水路和陆路的禁运令之前,罗夏至早就和小飞燕一起,花了几年时间,源源不断地将这些年种下的工业种子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除了制衣厂和胶鞋厂还需要继续生产军用物资,运送给前线的将士们,不能迁走之外。
    罗夏至先把橡胶厂搬到了相对安全的柳州,保证能够继续生产轮胎。
    在战火蔓延到北方地区之前,收到罗夏至电报的樊东篱,提前放弃了天津塘沽的工厂,将能够拆除的机器和设备统统送上罗家的邮轮,送往广州。
    然后一把火烧了工厂——他一个零件都不会给日本人留下!
    位于南京的化肥厂,在机器刚被拆除的第二天,就遭遇了日军的轰炸。
    几次威胁樊东篱和罗夏至交出工厂未果后,恼羞成怒的日本人选择彻底毁了它。
    好在虽然工厂和码头被炸,但是机器都已经顺利上船,沿着长江运到了重庆大后方。
    这些化工设备,很快就能大批量生产出炸//药,送到前线的战场。
    此时,距离抗战胜利,还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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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年后,在欢快又凄凉的《恭喜恭喜》的歌声中,在黑暗中挣扎了将近十四年的人们终于迎来了的胜利消息。
    “冬天已到尽头,真是好的消息,温暖的春风,就要吹醒大地。
    浩浩冰雪融解,眼看梅花吐蕊,漫漫长夜过去,听到一声鸡啼。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你!”
    罗夏至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原来这首过年时,在所有超市、小卖部的门口,循环播放的新年洗脑神曲,是为了歌颂抗战胜利而创作的。
    举着路边学生递来的彩旗,罗夏至一手挽着黎叶,一手挽着顾翰林,站在火车上,眺望着即将从北方开来的那列火车。
    在那个火上上,有他们的亲人,他们盼望已久的家人。
    火车在一声长长的鸣笛后,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稳稳地停在了铁轨上。
    抱着鲜花,舞着彩旗的人们蜂拥上去,迎接着这些从前线凯旋而归的英雄们。
    搀扶这黎叶不断抖动的胳膊,罗夏至摘下眼镜,看着那个穿着一身黄色军装,打着背包,缓缓从火车上走下来的中年人。
    “小叶!小夏!表哥!我回来了!”
    他瘦了,瘦的几乎脱相,脸上甚至从左到右多了一条贯穿的伤疤,但是梁少龙还是用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对着他们用力地挥舞着胳膊,迈开大步跑了过来。
    罗夏至、顾翰林和黎叶,也撒开双腿,张开怀抱向他跑去。
    我们会再见面么?
    是的!
    只要我们还在这片土地上,只要这里还有一个人守护着她——我们的祖国母亲,
    终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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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我写的好难受啊,哭了一天。。。
    一直到写到最后几行字之前,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把梁少龙给写死了。
    本来我是想杀一个配角祭天的,一开始定的是罗云泽,后来想梁少龙死了也不错,最后我居然一个都没下手。。。我真怂!
    本书从2020年9月开始连载,一直到12月8号正文完结。这是我在几乎放弃了写作之后n多年的复建作品,有很多的不足之处,感谢这么多月来大家的陪伴。
    明天我会发至少一个番外篇(也有可能是两个),然后就彻底结束这个作品了。
    按照之前的约定,我来发一下参考的书单哈,对旧上海感兴趣的朋友也可以搞来参考一下。
    《民初气象》《光影上海:从清末到民国》《民国的腔调》《近代电影海报探幽》《民国商业》《爱“购”上海:南京路上老百货》《上海十八相》《上海十八行》《上海素描》,差不多就是这些吧!
    那,如果想看番外的朋友呢,我们明天再见面一次哈,番外主要会写回到一百年后的罗夏至。大家还记得他是抢福袋摔了一跤重生的吧?那一百年后的罗夏至醒过来之后,会怎么样呢?
    明天见啦!
    感谢在2020-12-07 22:21:01~2020-12-08 21:5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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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