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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盼生波

      越荷不料自己竟会目睹这样的一幕。
    顾盼的屋子就在她的旁边,中间不过隔了一棵月桂树。当时越荷出来寻阿椒,便是立在月桂树下忖度了片刻先往哪边去。结果一会子工夫楚怀兰不知从哪里绕了出来,也没看见站在树影里的她,突兀地敲了顾盼的门,之后又是破门而入。
    月桂树极高大,不仅遮了越荷的身影,更掩了顾盼的纱窗。从屋内来看,纱窗应当是被月桂遮了干净。但屋外的视角,却能从枝叶缝隙里窥得屋内的一星半点。越荷极不巧,恰恰看见了顾盼欲要割脸的那一幕,和阿椒的推门几乎是同一刻。
    她之前没来得及阻止阿椒,现下两人已经在屋内对坐着聊上,她更不好出来打断。更何况她撞破了顾盼的秘密,尽管对方并不知道,尽管之前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到底有几分别扭。屋子里的顾盼不愧是教养良好的贵女,三两下便拾掇了妆容,笑着和楚怀兰打趣起了自己的失态,几句话便把她原本不多的一点疑心消了干净。两人亲亲热热浑似一对好姐妹。
    今晚看来是不会有更多意外了。越荷思忖着,缓缓退回了屋舍。
    待阿椒归来,必要提点她一番。宫中容不得莽撞,撞破别人秘密是要惹祸上身。别看如今顾盼笑语嫣然了,她若真的……心存了自伤离宫之念,却因为被阿椒撞破不得不放弃计划,否则一夜跌倒两回就太刻意,那么她心里怎会不记恨楚怀兰?阿椒纵是大大得罪了她也不清楚。
    这样一个被钦定入宫的女子,身世纵然不是她猜测的那般,也必然不弱。阿椒和她结怨,有害无益。而如今二人是一损俱损的关系,越荷不禁深感头疼。
    然而楚怀兰这莽撞性子不改,她终究不能和她互托要事,只能暗藏心底。方才之事,暂时也不好和楚怀兰说了,以免她在顾盼面前显露出来,平添一桩事,以后再慢慢想法子罢。
    或许经苏合真一事,她的心已冷了下来。当初她对初入太子府的手帕交有多么体贴照料,最后得到的失望伤心也就有多么大。现下她看似关照阿椒,实际不过是同舟渡河的缘故,又有身份上的天然要站在一起,远没有阿椒来得真挚。
    无论如何,复选在即,总不能再出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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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用过早膳不久,温室殿便迎来大批的宫女、执事。走在前头的仍是徐藏香,后面鱼贯而入数十个宫女,怀里各抱着异色绫罗绸缎,也有拿针黹绢袋的。
    众人心知这是要宣布复选题目了,各自屏息凝神。徐藏香倒不复初选时的言简意赅,而是细细向众人分说解释:
    “选秀乃本朝新立规章之一。本朝二位圣人,先帝戎马一生、未曾选秀,当今圣上亦是勤政,仅在四年选过五位宫嫔。当时一切草创,规矩粗陋,因此今时多有完善补充。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天下女子中的佼佼者,必有一技之长。而复选要考的东西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从审美、女红、巧思到性情、处事,都在这一次复选里考了。”
    见众人俱凝神听讲,徐藏香才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此处有六十二匹锦缎,颜色花纹各异,都是极珍贵难见的。待选秀女六十二名,每位小姐可自选一匹锦缎,并领取针线,为自己裁做一身新衣。线最多三种颜色,时间则以七日为限。七日后,小姐们换好亲制的衣裳、用统一配给的胭脂水粉上妆,由宫女们领着去游览御花园。小姐们可在御花园群芳中,自择一花簪上。不许争抢,先到先得,一旦择定,不能反悔!除统一发给的木簪及自选的花卉外,不许佩戴任何饰品,将有专人监督。”
    “每一节都将有女官记录各位小姐表现。待选花之后,小姐们将参拜圣上、李贵妃与洛婕妤,由三人主持选秀,圣上亲自遴选!现在,小姐们便可以挑选锦缎了。各位请勿争抢,各凭本事。祝小姐们前程远大,来日宫里荣华相见。”
    徐藏香语毕,微微一福。越荷犹然沉浸在“李贵妃”的名头换了自己妹妹来担的荒谬感之中,身边的秀女们已就这格外别致的复选规矩小声讨论了起来。
    “七日时间,要裁衣裳实在勉强,更别说刺绣花样了。看来还是落在选锦缎上。”
    “我倒觉得规矩很好,无论女红、巧思、审美穿搭哪一项,只要有所突出便不会被埋没,当然也不能有太短的。也不能只顾着争缎子,心里先得有个数。”
    也有人对徐藏香话里透出的信息感兴趣:“除圣上外,是李贵妃和洛婕妤负责这次选秀?听闻贵妃是正一品,婕妤仅是从三品,是这位洛婕妤格外得看重么?”
    “是,也不是。”自有消息灵通的来炫耀,“这位李贵妃又称小李贵妃,因她姐姐大李贵妃去了,才被钦点入宫,距今不到一年。小李贵妃年轻些,难免经验不足。洛婕妤是太子府的老人了,为人素来思虑周全,且如今宫中高位嫔妃不多,苏贵妃和慧婕妤又体弱,无论按资历还是尊卑来排,可不就轮上洛婕妤了么。”
    “姐姐果然博闻强识。”秀女中有听了觉得大长见识称赞不已的,但更多却是趁此机会悄无声息上前去比划绸缎的。于是炫耀的也不肯再讲,连忙也去宫女们处选取,唯恐拿不到好的缎子。一时间,有掐尖要强的,也有要表现贤良淑德的,更有选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的,众人百态,都被女官们暗暗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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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分发下来的缎子,多半是适宜少女的娇嫩鲜艳之色,也偶有雪青、黛紫的。像桃粉、鹅黄的便很多,但色泽都有微差,绝不至出现两匹相同的。
    秀女们初时还会因为深恐挑不到合宜的而慌乱,后来便是彻底看花了眼,但觉哪一匹都很好。只有少数对色彩极敏感、又深深了解自己的,才用很短的时间便选定,径直去拿针线了。
    越荷正在两匹颜色极近的绸缎之中斟酌,忽然一个面熟的老宫女健步而来,神色冷硬。她暗暗吃了一惊,便见那老宫女扬声道:“楚小姐,这是您的绸缎!”不由分说便将一匹正红的绸子塞到还在兴致勃勃挑选的楚怀兰手中,其神情之不近情理似比昨日徐藏香更甚。
    “我的?”楚怀兰吃了一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我分明还没挑选……”话到一半,声音渐低,恼怒从她的眉眼浮现了出来:“这是我的?”她愤声道,用力抖开绸缎。
    正红色张扬地铺开,灼伤了她的眼。
    “姑姑,你是什么意思?我根本没挑中这个。”楚怀兰捏紧了手指,思及越荷昨夜劝说,才勉强按捺住胸中不平,“这是最正不过的正红色!且抱来的六十二匹锦缎中,根本没有这个……”
    楚怀兰就算再不晓事,也知道宫中的正红色唯有皇后可穿!而景宣朝皇后早逝,她若真以此缎裁了复选新衣,岂不是让别人指着鼻子骂她觊觎后位!这是大大的犯禁!再看周围秀女的目光,冷淡、不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楚怀兰再是大胆,心下也开始慌乱了。
    “楚小姐,”老宫女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方才徐司正已宣读过复选规则,一旦择定便不能反悔。”按住楚怀兰挣扎的手,劲儿竟出奇地大,“这是圣上亲自定的规矩,楚小姐莫不是想抗命?”眼带冷笑。
    楚怀兰即便性情粗莽些,此刻也明白了是有人在针对自己。她的脸不知因惶恐还是愤怒涨得通红,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老宫女见状,情知她已无法反抗,极冷淡地衽一礼便要转身离去。楚怀兰见她轻蔑自己,更加愤怒,脑子一热便要追上去争辩,忽然被越荷拉住了手臂。
    耳边传来轻轻一句:“那是太后的宫女。”
    愤怒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与慌乱。楚怀兰一把抓住越荷的手:“越姐姐你是说……她……”
    越荷微微点头:“莫再争辩。‘得之我命,失之我幸’,这不是马车上你自己说的么?阿椒,想一想楚家,想一想你的母亲。咱们就算是落选,也不能因为和人吵起来这样可笑的原因。”
    又见人多眼杂,遂耳语道,“回去细说。”
    楚怀兰连忙点头,敬服不已。
    然而,一丝疑惑却在慌乱之后慢慢腾起:越姐姐,怎么会认得太后的宫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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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真的是遭了针对,楚怀兰也只好自认倒霉。她催着越荷别顾自己,感觉去挑一匹好的,省得还要拿别人剩下的。忽闻一女声道:“楚姐姐请留步。”
    越荷与楚怀兰转身,便见一女子迎面而来。这女子身材高挑,因而显得比常人更瘦些。但却并非形销骨立的那种瘦,而是一种收束了力量之美、生机蕴藏的修长挺拔。她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艳人,爽朗不凡。开口声如金铁,清脆而有力:“淮阴聂轲,问两位姐姐好。”
    言谈大方,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聂姐姐好。”两人忙回礼,却不解聂轲来意。聂轲刚欲开口,一看越荷两手空空,忙道:“瞧我糊涂了,这位姐姐还没选好缎子。还是等姐姐选好再说,不能耽误你的正事。”
    越荷颔首,心中暗赞聂轲的细心体贴,与她外表的直爽英媚大不相同。也不推辞,便去领回心中早已择定的一匹绛紫锦缎。这样的颜色年轻女孩穿了显老,多不会选,但越荷却很喜欢,直接抱了回来。她心中清楚自己如无意外必定过选,所以极是从容,不慌不乱。
    聂轲与阿椒已闲聊了一阵子。见她抱了绸缎回来,友善一笑,方才说明来意:
    “淮阴聂轲本是富商之女,县中恰有另一名叫‘聂可’的女子报名参选,名字错登成了我的,上报之后才发现。县官怕吃‘监察不利’的责任,便上门托我父亲叫我走上一遭。我这人素无羁绊,也是随父亲走南闯北过的,倒很愿意来京城瞧瞧,还能见识天家气象。我想:选上是光宗耀祖,来日兄弟也有机会受恩荫入朝为官,不必因商贾之身受人歧视。若是选不上,算是公款游历了一番,也绝不吃亏。便来参选了。”
    “我本是为增长见识,不料过关斩将,竟来到了复选关卡。在外数日,左思右想,聂轲终是爱自由甚于做宫妃的光耀,且爹爹兄长们也极思念我,盼着我归家。听闻姐姐分到一匹犯禁的红绸,不若姐姐与聂轲交换,这样一来姐姐不必担心忌讳,聂轲也好趁机脱身,稳稳当当地落选归家。”
    又道:“我的是墨绿色。”
    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楚怀兰心中先是一喜,继而想起红绸的来历,却又犹豫了起来。
    “然而——”她叹了口气,“聂姐姐既是一片好心,阿椒便实言相告!阿椒此前鲁莽,多半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能当众强塞红缎子给我,人家的强盛可见一斑!若姐姐换了去,我怕姐姐平白担了我的孽,被人家迁怒,那反而是我的错处了!”
    聂轲却不以为意,爽朗笑道:“怕甚!有道是‘天高皇帝远’,我志在回淮阴,又不是留在宫里看眼色,纵是大人物,难道能追着我打?且我亲眷中也没有出仕做官的,一桩小事难不成能记上几十年么?我看此事正是两相便宜。”
    她语气诚恳:“姐姐,此次天家恩典甚厚,凡过京中初选者,皆可得珍品绸缎一匹裁衣,即便不中也可自行保留,算作表彰女儿之出彩。更何况还许我们赏玩御花园,聂轲岂不是已经赚到了么?姐姐手中的红缎,我已瞧了,难得在色彩纯正、做工精美,想是哪地上贡的。我父一方巨贾,又极疼我,我都少见如此珍奇的红缎。姐姐志在入宫,这红缎裁后却要因避讳长压箱底,而我不然,出宫后,裁了做嫁衣岂不是又尊贵又合宜?这不是极好的事么!”
    楚怀兰听她如此,已是动摇,便望向越荷请她决断。越荷想了一想聂轲的言辞,又见她神色磊落,心中已无疑问,便笑道:“聂姐姐如此好意,阿椒若再推辞就太过了。”
    楚怀兰闻言大喜,连忙递去正红绸缎,与聂轲的墨绿绸缎相交换。聂轲自是爽利一笑,两人就这么顺顺当当完成了绸缎的交换,心愿都遂。兴许阿椒是“绝地逢生”太欣喜了,竟又道:
    “姐姐今日拔刀相助,阿椒感激不尽!便预祝姐姐早日回到淮阴,来日嫁个好人家,日子也过得顺心圆满!”又指一指她怀中红绸,“到时候姐姐披着嫁衣,就说是用天家赐的绸缎裁的!姐夫全家必然惶恐,不敢小看姐姐,哈哈!”
    越荷见她忘形,轻轻摇头。聂轲却不害臊,只喜盈盈道:“谢阿椒吉言!愿咱们来日相见,俱都如愿以偿罢!”楚怀兰抱着绸缎和她对视,两人笑作一团。世上之事未必全部美满如意,可是能如此心怀愿景,却已经让很多人感到羡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