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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重逢

      时辰既到,众秀女便陆续归位、等候遴选。
    然而久久未有人至,秀女们心中虽然躁动却也不敢张望,差不多两柱香的功夫,一个圆脸宫女脚步生风地小跑了过来,喜气洋洋地宣布道:
    “奴婢琼英。诸位小姐久等了。方才李贵妃查出了身孕,圣上大喜才耽搁了些许时间。现在就请诸位小姐入殿参选吧。”
    她后半段说的是什么,越荷都没听清。只跟着众人总着。她心中一道惊雷闪过,轰鸣地她几乎立不住脚:李玉河怀孕了!
    她的妹妹玉河,那个从小被娇宠长大的小女孩……如今的李贵妃,怀孕了。
    这证明——证明皇帝的确没有刻意限制李氏女怀上孩子!他并没有心狠到那个地步。而、而她当初的怀孕也绝不是什么设计的结果!
    呼吸陡然急促,苏合真既然以为皇帝忌惮李家势力会封李氏女为后,那她是否会对玉河出手?而皇帝的心意——他大概的确是不喜欢有李家血统的孩子,从前世自己怀孕时的冷淡表现就能看出。那不是忽视而是一种刻意的冷淡——他未必会站在玉河那边。
    江承光膝下有一子一女。这对于一个登基了七年的皇帝来说实在是少的。只因江承光在这一点上效仿先帝,对后宫采取“放养”。有本事有手段生下孩子的女人,才有资格当皇子公主的母亲;有本事长大的孩子,才有资格继承皇位。(这一点是针对皇子,公主一旦出生会稍加庇护)实是冷血至极。对于害人的宫嫔,倘若证据确凿他也会处罚,但鲜少主动回护怀孕妃嫔。已故辛皇后的那胎,也就是如今苏合真抚养的大公主是被回护过的。云婉容的大皇子也因为皇帝的愧疚之情回护过。其余的——端看汪婉仪那个失去的儿子就知道了。
    仍是苦笑,自己如今又有什么立场考虑那些事情?玉河,已经不是自己的妹妹了。现在,她是自己要参拜的对象。长信宫李贵妃。
    尽管心中装了许多事,然而多年的习惯,还是让越荷能够摆出一副镇定的姿态来迎接一切。
    皇帝江承光现年二十八岁。浓黑的眉宇下,好看的眼睛时常微微眯起。随主人的心情变化,有时候显得温和,有时候又流露出阴郁。他是颇有城府的人,虽然深谙帝王之道也竭力去做,但却在许多小节上显露出一丝不安。他算是一个勤政的皇帝,但这并不妨碍他选美人。他时而心狠时而心软,喜怒难以捉摸,但总以温和面目示人。身上时时闪现出身为帝王与身为平凡男人的矛盾来。他坐在正中。
    居于左位的乃是李贵妃李玉河。年方十六的贵妃初初怀孕,整个人身上都透着幸福的光彩。据闻皇帝想要立刻送贵妃回宫歇息,贵妃却闹着要参加挑选,这才耽误了时候。玉河的神态是那种被宠爱的女儿家的无忧无虑的娇憨,大而灵动的眼时常一转,流露出任性和顽皮,以及对身边男子毫无原则的崇拜与依赖。她个子有些偏矮,坐在皇帝身边无半点贵妃的气魄,倒有贵女的风度。显然出嫁并没给她少女的心造成太多影响。
    居于右位的则是洛婕妤洛微言。她姿容清丽,却不似苏贵妃的病态,而是温婉贤淑,气度端庄。她出身于金陵世家,在大定二十年入太子府时并不如云舒窈——当今云婉容受宠,然而到如今也渐渐备受宠爱。她像是水,柔婉却不动声色就穿了石。今日她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并不衬她的清丽,正好使她暗淡在贵妃与皇帝的身后。然而贵妃年轻不懂事,宫嫔里真正说得上话的,还是这位温和端庄的洛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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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女们站在殿外,依次入殿接受遴选。入选者留在殿内,落选者从另一边被引出来。按照洛婕妤的安排,将在温室殿处歇息片刻,再由家人接回。
    看了几人,虽有亮处但还不足以令皇帝动心,洛婕妤察言观色,不曾多语。贵妃有些无聊,但是自己刚才还硬要参加,此刻退场也不好,便还硬撑着。不过心中发誓,要是再来十个......不,五个没意思的,就立刻跟圣上说要回承晖殿歇着。
    钟薇就是在这个时刻走进正殿的。
    当太监叫到钟薇的名字时,无论是皇帝还是贵妃都毫无必要地提起了一丝兴味——这是“必选名单”上第一个出现的人。如前所叙,大夏选妃报名是自愿的,因此重要的世家女一旦报名就是明确表示了意愿,只要能通过初选,皇帝几乎不可能在终选将她排除在外,那就是在落贵女背后家族的面子了。
    然而钟薇的确值得入选。她所裁制的一席深衣,月白色的料子上无半点刺绣痕迹,唯独裙角却栩栩如生地长出一丛水仙来,意境深远。发上簪着淡色木芙蓉,那木芙蓉含笑一如钟薇,淡然而美好。
    皇帝不禁微微点头。体面是相互的,皇帝会挑选世家大族的女子进宫,而世家大族也不会送上粗陋之人。而钟薇,绝对是佼佼者。
    洛婕妤温婉地转向皇帝,轻声道:“皇上,这深衣是极难制成的。深衣上下为一体,而所给衣料有限。拼接总会有痕迹,故裁制深衣,必然是心中早已有数,下手也一一落实,无半点纰漏。钟氏心细沉稳,实在可嘉。”而敢于不在衣上做多余装饰,只在一角精雕水仙。此女子是个有胆魄的,她也成功了。
    皇帝果然大悦,正要开口,贵妃已抢先道:“那就留下钟氏吧。”说完又俏皮地看了皇帝一眼,一副我要施恩于人别管我的样子。皇帝果然微笑颔首。
    钟薇落落大方,沉稳下拜:“臣女钟氏蒙受天恩不胜惶恐,拜谢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
    玉河不服,轻轻嘟嘴:“还是先谢圣上。”惹得江承光轻笑不已。而钟薇也恰到好处地微露惶恐之态,告退到一旁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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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好事成双”确有道理,钟薇堪堪在一旁立好,下一位秀女已令人眼前一亮。冯韫玉镇定地走到帝妃面前福神:“民女冯氏韫玉,参见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她虽口称民女,却镇定自若,胜过前面许多小官女儿。
    皇帝不由问道:“不是只挑一匹布吗?冯氏身上为何有四色布料?”
    原来冯韫玉一身粉色对襟襦裙,浅黄色腰带收束腰间。水绿霞帔垂落在身侧,还牵出墨绿色的穗子。清新雅致,小家碧玉的独特风情展露的一览无余。发上浅粉色朱瑾花瓣轻垂,芳心吐露,娇艳欲滴,更给冯韫玉增添一份美丽。
    冯韫玉不慌不忙答道:“圣上只命人吩咐了各选一匹——自是要考教单色衣裳能否做出意境来,却并没规定只能用一匹布。民女粗笨,不巧得了粉色,又怕不合适。只得裁下些许布料请求各位善心的姐妹交换些许。姐妹们好心都肯帮助民女,民女实是有幸。”
    “原来如此。”皇帝抚掌笑道,“虽是钻了空子,但能说服其它秀女,也是你的本事。”走到这一步的秀女之间竞争激烈,冯韫玉仍能说服其余人等。想也明白,互换布料边角虽有些钻空子,但对没有把握单色出彩的人却不失为一次好的冒险,互惠互利。何况换衣料也是结下一份情,万一当中有谁入选,那保不得就是青云直上。所以冯韫玉此举,实在是大智慧。
    “女红也颇好。”洛婕妤见玉河没有出声的意思,便柔声道,“方才听你说,你名唤韫玉。‘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可是出自此语?的确合你的品格。莫非你还有个妹妹叫做怀珠么?”
    冯韫玉恭顺道:“娘娘高才。民女的妹妹尚在襁褓,多谢娘娘赐名。”提及妹妹,她神色中不由流露出一种欢欣与温柔。皇帝心中一动,早有乖觉的太监唱声:
    “冯韫玉,入选。”
    于是冯韫玉欣喜而不失态地谢了恩,也自立到钟薇身边去。选秀也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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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秀女中果见几个配有粉色腰带或披肩的,然而没了初次闻知的惊喜,这些秀女也的确不如冯韫玉出众,俱是落选。
    亦有故作聪明者未按规定行事,在御花园中见了好花便舍去先折一朵的。玉河早拿了名册在手,遇上这样人等便出言讽刺一番,这倒给她增了不少趣味。其实这次选秀注定了不会选多少民间美人。景宣四年入选的五人不是民女就是大家族庶女,如今最高的也仅是贵姬罢了。而这一次......玉河皱眉看向名册,必选的就有五人。
    右相之女钟薇、镇国公次女金羽、左拾遗次女顾盼、前朝庄敏公主之女楚怀兰、前朝越威将军孙女越荷。
    最后一个还和她姐姐月河——不过给圣上改成云河了——同名,看着就不舒服。
    李玉河忽而有些同情殿下那些战战兢兢的女子,皇帝勤勉,已经内定五人的情况下,民女最多只会选个两三人吧。可怜她们挣破了头,又想到自己就坐在皇帝身边,春风得意,后宫最贵。不由绽放一个明媚的笑靥。
    那笑意才到嘴边便骤然收住,转而化为惊讶。杏眼轻扬的女子快步踏入,风带起斗篷边缘。天青色斗篷只是粗粗裁剪而成,相较于其余女子的手工精细,这斗篷简直可以说是直接拿那天青布料裹在自己身上一般了——坐上三人手中的名册都记录着各位秀女所挑中的布料颜色,因此很快便反应过来那斗篷便是顾盼的作品——竟这样的敷衍。太监已唱名道:
    “左拾遗顾无益之女顾盼觐见——”
    茶梅开在鬓角,顾盼有些不自在地福身。
    这是一朵杂色茶梅,在御花园原是要被清理的。大致上是半边红半边白,中间多有斑驳交错处。除初看令人皱眉后,细看倒也有几分意趣。然而此刻无人留心那朵茶梅,目光都投注在天青斗篷上,端看顾盼如何解释。玉河性急,已是扬声问道:
    “顾小姐这斗篷倒取巧,个中缘由能否分说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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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盼圆而美的大眼流露出冷淡麻木的色彩,却犹有一丝挣扎。她道:
    “臣女手拙。”
    简简单单四个字,并无多加说明的意思,这摆明了是不给面子。要是寻常女子畏惧落选,即使手拙也少不得多加分辨,可顾盼却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皇帝微微皱眉。
    洛婕妤轻声向皇帝道:“这是太后娘娘的侄女。”
    皇帝明白此女不禁要选,还会高封,心中已有几分淡淡抵触。他幼年丧母,与养母感情融洽。如今他为帝,养母为太后。这些年太后从未在后宫给他添不快,也从未替家人讨封赏,即便她的家族这些年越发后继无力。皇帝看在太后面子上主动给他兄长授官,然而那实在是一个鲁钝懦弱的,只他的儿子还有几分堪造。不幸这位大公子去年夭折了,顾家眼看就要没落,太后才终于请求皇帝纳一个顾家女进宫,好歹维持一下顾家的体面。皇帝自然应允。
    他和太后的打算倒好,然而眼见这顾家女似乎不懂规矩,皇帝也是有些不喜。洛婕妤已轻笑道:“顾小姐是个聪明灵巧的,必然能侍奉好圣上——不如留下?”
    洛婕妤识趣地打了圆场,皇帝也感到满意,于是点一点头道:“留下吧。”谁也没看到,顾盼在听到太监唱声那一瞬间晦暗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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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声完毕,顾盼自向一边去立着了,太监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
    “忠义将军越威孙女越荷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