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慵来妆 第122节

      两人一路说着走了,下棋的一位翰林此时抬起眼来望着林信笑。
    林信不解,向他拱了拱手。
    这翰林年愈四十,眉目和善,向林信招手:“你来,我这位置给你。”
    林信谨慎道:“下官棋艺不精。”
    和善翰林对面的翰林一子落下,嗤道:“你别理他,他拿你寻开心呢。”
    和善翰林呵呵笑出来:“学士的态度不是已经分明了么?这冷板凳早也是坐,晚也是坐,不如提前熟悉熟悉。”
    林信:“……”
    他方明白,夏学士给吕博明派差事,不给他派,原来就是一种表态,但想通了他也不意外,早在会试之后,夏学士就给过他闭门羹了,如今不过是一以贯之。
    “呦,状元郎倒是沉得住气。”
    “这棋你还下不下了?”对面的翰林拿棋子敲着桌面催他,“状元郎家大业大,在这院里熬十年二十年也熬得起,当然沉得住气。你与其操心他,不如摸摸你自己的荷包。”
    “不摸,不摸。”和善翰林连连摇头,“摸了再没有心情下这棋了。”
    “我看你现在也没有心情。”对面翰林呛他。
    “又见一代新人,你我却还蹉跎在此,焉得不叫人感慨哪!”和善翰林长叹,“寒窗二十年,好容易读出这个前程,只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做官还能做得这么窘困,早知如此,不如就在陕西做个田主罢了!”
    他这一说,对面翰林也不语了。
    他们在此下棋,看着闲雅,实际官场当中,沾了一个闲字,那前程也就有限得很了。
    都说翰林清贵,清是清贫,贵是前程贵重——可也得从这院子出去,爬上去了,要是出不去,这所谓的前程无法变现,那就只剩了前面两个字:清贫。
    穷翰林,穷翰林,俚语不是白叫的。
    和善翰林摆手:“罢了,状元郎,你别处坐坐去罢,免得我等的郁气带累了你。”
    林信没走,见旁边有一个空置的石凳,他还坐了下来,道:“横竖学士无事派给晚辈,晚辈就在这里听一听两位前辈的教诲罢。前辈是陕西人氏?不知是哪一府?”
    他改了更近些的称呼,和善翰林见他年轻沉稳,不以被取笑记仇,倒也愿意跟他说话,笑道:“是个穷地方,平凉。状元郎不知听没听过。”
    何止听过,简直正瞌睡遇上了枕头。
    林信镇定道:“晚辈知道,是庆王爷的封地。”
    这一句接的自然而然,翰林丝毫没有起疑,点头道:“状元郎到底是家学渊源,立时便想得到。”
    他接着一笑,“既做得庆王的封地,你就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了。”
    对面翰林喝止:“老岳,这也是能顺口说的。”
    “我混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岳翰林不以为然,“莫非我谨言慎行,圣上就能忽然青眼我了?至多再过个三五年,我便告老也罢,平凉虽穷,于我终是故土,人哪,终究是要还乡去的。”
    他目中显出思念及惘然之色,对面翰林面色跟着黯了黯,问他:“你就要走了?家里置了多少地了,可够你做个田主了么?”
    “二三百亩,一家的嚼用总是够了。”岳翰林意兴阑珊,“只是我才接了家书,家里老父抱怨,从春分后,一滴雨没有见过,今年这天时,还不知怎么样呢。”
    林信凝神,道:“可是要有大旱?”
    岳翰林意外:“你这也听得出来?对了——”他拍了拍脑袋,“你是苏文的小弟子,他教出来的学生,难怪了。”
    意外的变成了林信——他不知道岳翰林竟认得苏先生。他站了起来,要重新见礼。
    如谢学士这等座师不过是个挂名,苏先生才是他真正的授业恩师,尊长的相识,那意义又不同。
    岳翰林连忙摆手:“坐下罢,我与你先生不是同榜,不过从前认识而已。”又一笑,“才你刚来,我与你开个玩笑,也是为此。幸得你没生气,要是恼了,我哪日见着苏文,倒是不好和他说话了。”
    “苏文好运道,好眼力。”对面翰林默然片刻,忍不住接话,“他当年急流勇退,另成就了一番事业,你我要是有这分狠心,今日际遇又不同了。”
    岳翰林抚额:“莫提,莫提,提起来头疼。”
    林信重又坐下,他惦记着刚才的话,道:“那平凉的百姓不是要一并遭灾了吗?”
    岳翰林点头,有些莫名所以:“多半罢。百姓看天吃饭,也是难免。”
    “朝廷知道这件事吗?前辈有没有上书?”
    岳翰林迟疑了:“我上书?我不是平凉地方官啊——”
    “指望平凉的地方官,只怕不成。”林信抿了抿唇,道。
    能把外地行商逼到火拼的地步了,可想而知是什么昏官。
    岳翰林并不问他哪知道的消息,这位状元郎的出身与他们都不同,有什么渠道太正常了,他只是仍旧犹豫:“那我也不好管罢,而且,就算我上书了,状元郎,你初来乍到不知道,像我和老孟这样的冷板凳,那书也不知道多久才送得到圣上案头。”
    林信问:“如前辈不弃,我和前辈一起呢?”
    岳翰林:“……”
    他终于点头:“也许可以一试。”
    第116章 中段加了点,热恋期要……
    岳翰林说完话后, 其实仍没有十分拿得定主意,但林信没想那么多,知道可能有旱情, 提醒一声朝廷早作预备罢了,并不涉及什么阴私诡诈,何必不为?
    岳翰林为他的坚定所折, 皱眉又苦笑:“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罢了——我横竖是没指望的人, 就陪你一遭罢!”
    他领林信进入自己的值房, 他在翰林院坐了十来年冷板凳, 论别的未必成,这笔头工夫是磨练得流畅无比, 当下手起墨落, 不一会儿就书成一封奏本,再抬头看一眼林信。
    林信明白,上前接过笔,工整将自己的名字附在岳翰林之后, 他官印都是才领了的, 正随身带着, 就便取出盖上。
    国朝为使言路畅通, 理论上所有官员都有权向朝廷上书建言, 但在实际操作中, 因为下不僭上等等旧俗, 下级官员在上书时, 总会与直属上司打声招呼,免得中间有什么妨碍,使上司措手不及——摆明要跟上司翻脸参奏上司的除外。
    岳翰林见奏本成后, 便道:“随我去向夏学士禀报一声吧。”
    两人又出门,向树木掩映中的正中一座官署走去。
    官署内不但有夏学士,吕博明也在屋子一角坐着,正屏气凝神,奋笔疾书。
    岳翰林将来意向夏学士说明。
    夏学士面无表情,目光从岳翰林及林信面上一一扫过,缓缓道:“中龄,你一贯潜心治学,这只怕不是你的主意吧?”
    奏本都写好了,岳翰林倒也肯担待,笑道:“谁的主意有什么要紧,总是下官家乡的事,下官自然关切。学士如无意见,下官就着人送去通政使司了。”
    “中龄,你太轻率了些。”夏学士淡淡道,“真有旱情,陕西布政使司便无反应,平凉知府的折子也该递上来了。如今风平浪静,你因一封家书就要上书,倘若平凉无事呢?你白白搅得人心惶惶,要怎么收场。”
    岳翰林有所迟疑,道:“学士,但以家父书信中所言,春分过后,直到近谷雨都是朗朗晴日,这兆头就不对呀——”
    “这不需你说,不是只有你看过农书。”夏学士道,“谷雨之后呢?西北气候与南方不同,春分连遭霾雨未必是好事,引发了倒春寒,危害不下干旱。究竟如何,该看谷雨之后才对。”
    但岳翰林收到的是家书而已,时效性没有那么强,谷雨后的近况,他不知道。
    岳翰林答不出来,林信沉默了一下,上前道:“学士,您说的是霾雨有害,但平凉不是霾雨,是滴雨未下,这么长的时间不下雨,已经能致作物减产。”
    夏学士的目光移过去:“你在挑本官的字眼?”
    坐在角落的吕博明笔下顿了顿,悄悄抬头看了过来。
    林信道:“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本官看你是锋芒毕露。”夏学士冷笑了声,而后不再理他,向岳翰林道,“中龄,道理本官都与你说了,你如还执意,听信毛头小子的拨弄,本官也不拦你。”
    岳翰林苦笑,见夏学士别无他话,拱拱手,带林信出来。
    出来以后,他叫过一个小吏,把奏本给他,让他跑趟腿。
    林信怔了怔,道:“前辈,学士说——”
    “他说便说了。”岳翰林摆手,“难道我半途而废,他就能高看我一眼了?”
    他玩笑般瞥了瞥林信,“我熬也熬不了几年了,倒是状元郎你,且有的磋磨呢。”
    林信不放在心上,这在他是当做的事,做完了,便罢。
    他另有心事,而经了联名一事,他与岳翰林之间更近了些,他再相询平凉景况,也更自然,回到棋盘旁后,岳翰林就与他继续聊起来。
    “我也许多年没有回去了,只是听家父说,平凉如今好了一些,人口也多了,与别的许多地方仍然不好比,但与从前相较,没那么荒凉了。”岳翰林笑着,话锋一转,“说起来,也是托了那位庆王的福。”
    这在林信意料之外,他问:“前辈,这是怎么说?晚辈听说庆王的风评似乎——”
    他未说完,但岳翰林自然会意:“庆王喜怒不定,很难伺候,算当地一霸,不要说百姓,官府都不敢去招惹。但是这么尊贵一位王爷,要吃要喝要人伺候,单他的下仆就不下千人,这些人又有所生息牵绊,从前平凉不出产且用不到的许多华美物事,因这位王爷在,要供奉他,市面上就也有了,所以有些人日子难过,可也有些人,过得好了起来……”
    简而言之,需求催生市场。
    又可以说,庆王以一己之力拉动了平凉的内需。
    这两句是林信归府后,许融听到转述得出的结论。
    林信没听过,但听见之后,琢磨了一下就点头,道:“对。”
    “这庆王,看来不总是用抢的,他也付钱。”许融又道。
    要一直那么抢,早把平凉抢到十室九空了,怎么会人口反而多了起来。对平凉百姓来说,这也许就叫做祸兮,福之所倚也。
    可是偏偏白泉倒霉,不但货遭了劫,连人都叫抢去了。
    不过从中可以得到的一点信息是,庆王疯得还不太明显,他有理智存在,那么,谈判就成为可能。
    “大不了,花钱把白泉赎回来。”许融下了决心。
    按照岳翰林的说法,庆王看上去身家甚丰,但他不得圣心,圣上不会给他多余赏赐,他日常却维持那么大的开销,就算是亲王,也不会不缺钱的。
    林信点头,他的想法也是如此。对庆王无法以势压之,那就只有以财帛动之。
    “我去跟爹说一声,家里的钱你随便用。”
    他就要去找林定,许融好笑——她这公公真是有独特的惯孩子方法,去年林信还跟他话都不大说的,爹也不肯叫,现在已经肯败他的家了。
    林信道:“你笑什么?”
    许融没多想,就说了,但刚说完忽然反应过来:如果这么算林定惯着他,那钱最终到了她手里,又是谁惯着谁?
    林信冲她笑了一下。
    显然他明白,但包容地不说。他笑意有点深,显得这包容本身亦令他得意——他真正地做了她的夫君,那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越付出越满意。
    “……”许融忍不住也笑了,笑完阻止:“不用,你忘了?白泉将商行给我了,我抓紧理一理,应该够赎他的身,他赚的钱,用在他身上,也算正好。”
    白芙正好进来送茶,听了眼圈当即就红了——一整间商行呢!那得多少钱?虽是白泉赚的,可哪家主子舍得这么败回去。
    许融没心疼,笑道:“傻丫头,又哭什么?你哥哥可比一间商行值得多了,他不回来,我就只得这一间罢了,他回来了,说不定再给我赚三间五间出来。”
    白芙用力点头,感动又高兴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