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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1)

      那日之后齐婴便实打实地忙了起来, 再抽不出工夫回风荷苑见沈西泠了。
    只因春闱马上便要开始了。
    以往会试多是设在二月,自大梁南渡之后便改到了三月,共计考三场, 每场考三日, 第一场在初九日, 第二场在十二日, 第三场在十五日, 三场所试分为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及策问。除主考官外, 另还有从考官一十八人,多由翰林担任,声势浩大, 可见江左文治之盛。
    而在开考之前,廷尉陆征陆大人的回话便先到了。
    这位大人也是个手脚麻利的,那天一得了上官的示下,立即便掉头将织造行会查了个底掉, 顺带着也把杨东查了个清清楚楚。
    廷尉可不是吃软饭的衙门, 他们只有敢不敢查和想不想查, 只要真的横下心去,什么蛛丝马迹也能抓得出来。这一查之下连杨东的真身也给翻了出来, 陆征一看觉得此事干系重大, 自然不敢擅专,连忙又跑了一趟枢密院去请示小齐大人的意思。
    齐婴听到这个消息也十分震惊。
    当年沈家轰然覆灭,惊变之下许多官司的收尾都有些仓促, 否则当年沈西泠也不会那么顺利地就被他保下来。
    只是他没想到, 沈家竟还有男丁存活于世。
    沈城……
    他倒着实有几分手段, 竟能抱得上傅家这棵大树, 想来也是他对当年沈家所遗留的诸多势力的掌控让傅家看到了油水, 这才顶着风险将他救了出来,还为他更名换姓。
    算起来他还是沈西泠的叔叔,可却险些……
    他之前见过沈西泠么?他认出她了么?
    齐婴的眼神更冷沉起来。
    陆征一见小齐大人如此神情,还以为他原先是跟沈家有什么仇怨,立刻便小心起来,试探着对上官道:“大人,此事有些不好办之处,还需大人定夺。”
    齐婴闻言收敛起周身的凌厉,缓了缓神色,对陆征道:“陆大人请讲。”
    陆征对他躬了躬身,又说:“行会虽不干不净案底甚多,可要落在这杨东身上却不容易,万一他寻人顶罪此事便难办了,倒不如直接揭出他沈家余孽的身份来得更好,只是这样一来……”
    陆征缓了缓,不便继续说下去了。
    杨东的真身一旦被挑破,他自然是必死无疑逃无可逃了,只是傅家因此受到的牵连就会更大,这事儿可大可小,万一陛下真要追究,朝堂之上便难免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彼时局势就不是轻易把控得住的了。
    齐婴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除此之外他更想到了沈西泠。
    她也是沈家之后,万一沈城之事触怒了朝廷,让陛下又生出彻查沈氏后人的心思,那沈西泠所面对的危险便会多上一分——他不能让他的小姑娘也沾上风险。
    不过齐婴一听杨东的真身,一时倒是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沈西泠真相。
    他是她的叔叔,或许是沈家如今唯一剩下的男丁,她自小亲情淡薄,如能有个长辈在身旁也会好受些。只是那杨东并非良善之辈,又曾对她动过那样龌龊的心思,还同时与沈家和傅家有过多牵扯,这样的人太过危险……他不能放他在她身边。
    一念既定,齐婴的杀意反而更深,并且更不打算将此事告知沈西泠。
    她心肠软,心里又太过干净,他则与她不同——小齐大人的心肠对着外人时一向是极硬的,要杀一个本就该死之人,他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不必如此麻烦,”齐婴眉目不动,看着陆征淡淡地道,“大人处理得简单些便好。”
    同是官场中人,话便不必说得那么清楚了。陆征明白,上官并不想揭破杨东其实是沈家余孽的事实,他只想让这个人死,死得光明正大,死得清清楚楚,死得任谁也说不出一句闲话。而就算杨东手段再多,廷尉也能想出一些不那么干净的法子让他有罪,这便是最“简单”的了。
    陆征会意,当即便去办事了。
    时至三月初九,春闱终于开考。
    建康城恰到了一年中最为漂亮的时节,绝胜烟柳满皇都,处处都是繁花似锦。江左举子尽聚于此,他们将一个个坐进江南贡院中那些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的小隔间里,一笔一笔写下锦绣文章,从而一朝位列朝班光耀门楣。
    举子们一个个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入贡院后一路见两侧八面彩旗,分书几个大字:明经取士、为国求贤、青云直上、天开文运、连中三元、指日高升、鹏程万里、状元及第。过棘闱、上飞虹桥,终至于贡院的明远楼下。
    举子们举头望去,见明远楼上一十九位考官端坐于上,正中那位便是他们的座师——当年声震江左的少年榜眼,而今名满天下的大梁枢相,齐敬臣。
    这般传闻中的人物一朝现于眼前,举子们自然难免兴奋激动,又听座师低眉言道:“矩令若霜严,襟期同月朗,望诸君明明德、慎思取,今朝天开文运,他日笔照乾坤。”
    座师一言既罢,考场诸阁大开,铜锣应声而起,举子纷纷坐定,提笔答起卷来。
    在齐婴坐于明远楼上监考的这九日,陆征便已经手脚麻利地给杨东安好了罪名,很快便缉拿入了大牢,春闱还没考完,人便上了断头台,办事之稳妥、动作之迅疾,实在是古来罕见。
    杨东刚被廷尉抓进大牢时还心中从容,想着傅贞一定会求傅家的长辈救他出去的。傅家也是三姓之一,那齐敬臣就算再是厉害,难道还能跟傅家的长辈们叫板不成?他对傅家还是有用的,傅家那帮老匹夫绝不会眼睁睁看他丧命。
    只是一等二等,傅家的消息却迟迟不来,他等得脖子都长了,倒方便了行刑的刀斧手,于断头台上“咔嚓”一声便取了他的命去,至死都睁着眼不肯瞑目,似乎不敢相信他连当年沈家倾覆的滔天大祸都躲了开去,哪成想只是一时不慎碰了个不该碰的小丫头,便就这样被人夺了性命。
    这厢杨东人头落地,那边的傅贞自然为他打抱不平。
    他二人虽是苟丨且,可毕竟相互纠缠了许多年,她对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情分,早在杨东来找她说及此事时她便替他去同三叔傅宏通过气,三叔也答应了会保他,哪成想没过几天杨东便被抓进了廷尉,她惊怒之下还没来得及再去求叔伯们,便听说他已经被砍了脑袋。
    ……哪有如此荒唐之事!
    廷尉是什么地方?他们手底下积压的官司数也数不清,多的是陈年旧案来不及料理,若非无人在背后施压,他们哪来的这么麻利的手脚来管杨东?又是哪里来的胆子敢同他们傅家作对?
    齐敬臣,实在欺人太甚!
    傅贞满腔怒火,当即便去找傅家的长辈们讨说法,请他们务必给那齐家小儿一个教训,否则来日他们齐家岂不要把傅家全不当一回事了?
    傅贞乘怒而来,哪料一向强横的自家长辈却都摆出一副不管此事的架势。
    甚至连她那脾气秉性最为暴烈的三叔都劝她暂且放下此事,还说:“贞儿,并非三叔不想帮你,而是那齐二如今手握春闱座师之位,咱们家的孩子今年能被点中几个皆在他一念之间,如此节骨眼儿上与他为难,岂非是自找苦吃?不如权且忍上一忍,待春闱过后再议此事罢。”
    的确,今年应考的傅家人有许多,除了旁支的那些子弟,傅卓和傅容的庶弟傅然今年也在应考之列,若真得罪了齐婴,那这些子弟的前程便都悬了。舍弃一个杨东,换自家儿孙前途似锦,岂非太值?
    傅贞闻言面上虽不表异议,实则心中甚为不平。
    她知道自己对于家族来说已经是个废人了,傅家最重利益,对她这样的废人,不过是表面客气,实则没有人会真正悲她所悲、痛她所痛。杨东死了,他们只能感到来自齐家的羞辱和轻视,却不会真的感到悲痛和愤怒。
    呵,这就是现实,不是么?
    春闱之后再议此事?就凭傅家人的品性,为了眼前之利什么不会做?他们到时候还会记得杨东的死么?
    傅贞回到了她的无名小楼,坐在镜前哀哀出神。
    九日一过,春闱便算结束,举子们从狭小的格子间里走了出来,亦挥别了号舍,开始四散回到家中或是客栈,待美美地大吃大喝大睡一顿之后,便开始紧张地等待放榜。
    而这个过程便足以看出举子们的殊异来了:士族之后相对而言总是心平气和气定神闲,仿佛已然对前途有了把握;而寒门的举子们则不免求神拜佛,且拜过之后也大多面含忧色,似乎都对考中不抱什么指望。
    一十九位考官判卷也快,前后不过三日便出了结果,金榜悬于贡院之外,当日车马行人前前后后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小小一张榜围得水泄不通,纷纷引颈张望,想看看金榜之上有无自己的大名,顺道再看看这考中的贡生都是哪路神仙。
    结果这一看不要紧,众人简直瞠目结舌:
    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皆不闻其名,俱非士族出身;二甲进士,传胪亦是庶族,其余若干人等罕有贵胄之后;三甲同进士多达上百人,这里倒是多见世家之人了,只是区区同进士顶什么用?还要再行朝考才能被列为庶吉士——跟没考上又有什么分别!
    粗略数来,这回春闱榜上有名者,十之有七都是寒门举子!实在荒唐至极,乃南渡以来前所未有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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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八面旗子上的八个词是江南贡院资料上查的,不是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