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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生(1)

      自那日之后, 沈西泠便和齐婴一起过了一段难得清闲的日子。
    他的伤迟迟没有好,便因此迟迟没有去上朝,告假在家半个月。
    这半个月他们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睡醒以后慢悠悠地起床, 起床以后沈西泠就兴致勃勃地亲自下厨做饭, 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儿地研究。做完以后他们就一起吃, 齐婴的饮食规律了起来, 胃心痛之症因此舒缓了许多, 一连半月都没有再犯,很令沈西泠欣喜。
    吃完了饭,他们便窝在一起看闲书, 忘室中那么丰足的藏书他几乎都看过,而沈西泠是大半都没看过的,便拉着齐婴一起看,一边看一边闲话, 听他说对这些书的评价, 另外再说一些根本和书无关的闲话。
    除了看书, 他们还会一起在风荷苑中四处闲逛。这座漂亮的别第以往是很难物尽其用的,毕竟它的男女主人都十分忙碌, 只当它是个歇脚之处罢了, 如今他们才有工夫欣赏它的美丽。
    如今正是春夏之交,风荷苑中的荷花将要开了,望园中的荷塘也正是很漂亮的, 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意趣。他们两人无聊的时候会在望园里赏荷, 还偶尔会玩倒读诗和飞花令, 齐婴堂堂一个榜眼, 总不好跟小姑娘动真格的, 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比赛,有时赢有时输,输的时候都装得挺逼真,倒是逗得她一直很有兴头。
    除此之外,他也终于腾出工夫来再抓一抓沈西泠的骑术了。奔宵总算又从马厩里被牵了出来、有机会到清霁山的后山跑上一跑了,只可惜它的女主人照旧还是很怕它,需要男主人牵着才敢上背。
    沈西泠依然不太喜欢骑马,不过如今大概是因为两人的关系变了,齐婴教她的时候便不再那样严厉,后来等他伤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还会坐在她身后环着她骑。两人说说笑笑,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远不是以前学骑马时那么难捱无聊。
    一切都十分美好,唯一让沈西泠觉得有些不妙的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
    其实他们两个都觉得现在晚上一起睡有些不好,尤其沈西泠总还受到水佩她们的打趣,即便她们不明着笑话她,总归还是会露出揶揄的眼神,这便让沈西泠感到害臊。
    只是理智上是一回事,感情上却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实在情浓,即便白日里一直黏在一起,到了晚上还是舍不得分开,便也顾不得旁人的眼神,晚上还是在一起,有时她会去齐婴的院子,有时则是他来到她的闺房。
    黑夜里,床帐之内便是私密之地,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放任爱丨欲疯长。他们难舍难分地亲吻、抵死缠绵,连手指都交缠在一起,恨不得将对方的呼吸都占为己有。
    但齐婴一直守着那条底线,始终没有走到最后一步。
    世家之人总是重礼,他心里又是很板正的,虽然情难自禁已经逾越了很多,但最后那一步他还是希望留在他们大婚之日。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不要慢待了她。
    这当然是很不错的想法,只是自古君子之路难行,小齐大人既然抱定了这样的决心,那便不得不在每一个夜晚都忍受一些不为沈西泠一个小姑娘家所知的煎熬。她只能慢慢发现自己每次被他吻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一切就会戛然而止,他会非常突兀地放开她、背过身去,然后声音特别低沉地让她快睡。
    屡屡让她摸不着头脑。
    不过夜晚的这点小小奇怪是完全能被白日的美妙缱绻所遮盖的,沈西泠依然对这段日子非常满意,并满心欢喜地想,待他们私奔之后,这样的神仙日子就天天都能过得上了。
    这半个月的中途,尧氏来了一趟风荷苑看望齐婴。
    这位慈母也是一直很挂念儿子的,只是前几日相爷还在气头上,她就不便来风荷苑看人,而近来相爷的怒气总算有消退的趋势、转而也开始挂念起次子的伤势来了,尧氏这才瞅准机会上了清霁山。
    到了正堂坐下一瞧,见齐婴的伤虽远未痊愈,但心情和状态都很是不错,尧氏心里便是一定。
    知子莫若母,尧氏又是个心细的,仔细一打量,便又察觉出自家儿子和文文之间那股子不同寻常的味道,举手投足之间,一个对视一个浅笑,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沈西泠出去上茶的工夫,尧氏便抓住这个空当问儿子道:“敬臣,你和文文之间,是不是……?”
    齐婴闻言眉目稍动,却不言语,正是默认了。
    尧氏一见这光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笑了起来,继而露出欣慰的神色。
    唉,三年前她就瞧出自己儿子对人家小姑娘的偏疼之意,只是彼时文文年纪太小,两人的感情还有点模糊不清,如今人长大了,也总算有个结果。
    前段日子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她还有些担忧来着,如今见他们总算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她这个儿子自小便是克己自持的,又一贯寡言冷清,瞧着就跟无欲无求似的,尤其入仕之后就更是终日忙于公务,如今见他和文文在一起时眼底清楚的愉悦之色,尧氏也跟着高兴。
    也好,总算有个人能真的让他高兴了。
    尧氏笑着调侃了几句,又想起他和公主之间那些扯不清的官司,便颇有些忧虑,想了想说:“我自然是喜欢文文的,只是你们之间往后该怎么办,你可曾仔细想过了?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小姑娘,你可不要惹人家伤心。”
    话音刚落,沈西泠便从屋外回来了,齐婴便只来得及回了一句“母亲放心”。
    三人一道闲话了半晌,尧氏才又转而说起左相。
    她叹了口气,看着齐婴说:“你也别怪你父亲,他就是太看重咱们家、也太看重你的前程了,他是不愿让你惹上麻烦。”
    齐婴答:“孩儿明白。”
    尧氏又道:“他那天是气糊涂了,打你打得太重,事后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也后悔了,今日还一直旁敲侧击地让我来看你,挂念你的伤呢。”
    “父亲母亲不必担心,”齐婴笑笑,“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尧氏观他气色不错,倒也并不怀疑这一点,又转向沈西泠笑道:“那还是多亏文文照顾得好,不然可有你的苦吃。”
    齐婴笑应了一声,沈西泠则一下儿涨红了脸。
    尧氏并未留在风荷苑用晚膳,只因还要赶着回本家同相爷说说儿子的伤情。
    当晚齐家人在饭桌上一同用了晚膳,席间尧氏便说起了此事,未免相爷尴尬,尧氏还体贴地装作不是同他说的、是同长子说的。
    齐云十分配合,与嫡母一唱一和,把二弟伤情好转的事交代了个七七八八。他看父亲还似有些担心,便又佯作担忧地问母亲:“唉,我是不是改日也当去看看他?虽是皮肉伤好转了,但万一是伤了底子瞧不出可怎么好?”
    尧氏却未会意,只以为长子这句话的重点是说要去看望敬臣。她心想敬臣正跟文文蜜里调油,正是最不想让人打扰的时候,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觉得自己在那儿讨嫌了,长子又去凑什么热闹?
    她一时没多想,便阻拦长子道:“你就别去了,人家文文在那儿照顾他呢,两人……”
    说到这里尧氏一顿,才觉这么明说有些不妥。
    虽则文文的事家里人都是知道的,可平时也基本不提起,再加上公主那边儿的关系,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就更是不妥了。
    只是尧氏虽然打住不再说了,那个意思明眼人却都能听得出来,相爷和齐云都挑了挑眉,不过也都没什么很大的反应,长媳还笑了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单三子齐宁的反应最大,乃至于失手摔了一个碗。
    “哗啦”一声动静挺响,把桌子上的众人都吓了一跳,相爷头一个撂了脸,训了三子一句:“不成个样子!”
    齐宁被父亲一训噤若寒蝉,同时脸色也奇差无比,坐在他身边的齐乐眼尖地瞧见三哥的眼神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怒不可遏。
    他甚至两手握成拳,都已经在发抖了!
    齐乐不明所以,不知三哥何故有这么大反应,尚未及深想,又忽而听父亲叫到了自己,连忙回过神来放下碗筷,听父亲垂询。
    齐璋叫了四子之后没有立刻说话,只沉默地继续吃着饭菜,桌上的其他人则都不敢闹出声响,静静等着相爷开口。
    过了好半晌才见相爷也放下了碗筷,随后一边从奴婢手里接过巾帕净手,一边缓缓地说:“为父今日从翰林院调出了你的考卷,翻阅过了,还不错。”
    齐乐闻言浑身一震,又是喜上心头。
    父亲调了他的考卷?还觉得不错?这个口风……莫非父亲有意更改二哥之前定榜的结果?想提他入三甲?
    那他是不是还有希望娶瑶儿妹妹!
    齐乐一口气提上来,正是喜不自胜,却又听父亲淡漠地补充道:“但也仅仅只是不错,还远远不够好。”
    这话带些模棱两可的意思,让齐乐又拿不准父亲到底有无意要帮他了,一时只能讷讷应声。
    齐璋抬目看了四子一眼,将手中的巾帕重新递给婢子收下去,神情威严,道:“你二哥在此事上做得的确欠妥,但举贤避亲也是寻常之事,你若要在你二哥当主考的这一年考中,就要比别人好上一大截,如果只是伯仲之间,被黜落也不冤。”
    齐璋顿了顿,继续道:“你二哥我已经训诫过,此事便算过了,你们兄弟之间往后不要再为这事生嫌隙——明白了?”
    齐乐说不出话了。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原来父亲并非要帮他、也并非要安慰他,而是在告诉他,不要怪二哥。
    二哥什么都有了、二哥什么都不缺,而他什么都没有,拼尽全力只是想要二哥不要的瑶儿、只是想进一个二哥看不上的三甲……都不行么?
    他的父亲根本不在意他的喜怒,只是让他和二哥不要“生嫌隙”——说到底,父亲在意的只有二哥,而他是死是活是悲是喜,父亲一点也不在乎。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齐乐的眼神空了,只怔怔愣愣地低下头,在父亲愈发严厉地又问了一遍“明白么”的时候,默默地答了一声:“……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与二哥相比,我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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