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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前(3)

      他开口之时, 兄弟二人正站在本家宅院中高大的雪松之下,交谈之声全被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遮盖,但齐云的震惊却掩盖不住, 看着弟弟久久无言, 半晌才憋出一句:“……敬臣, 你、你怎会生出此等荒唐的念头?”
    他情绪激动, 反观齐婴却神情平静, 彼时正远望着族中的孩子们欢呼笑闹, 并未立刻答复,火树银花在他的凤目中留下浅浅的光影,有那么一刹那让他显得如同立在浮世之外。
    他似乎有些感叹, 继而淡淡说了一句似乎与前言毫不相关的话:“徽儿还如此小,但愿她能一直如此无忧无虑。”
    齐云听言一愣,又下意识扭过头去看自己的女儿,她正和叔伯家的孩子们一块儿打闹, 绕着院子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 小丫头还咯咯笑着, 掉了牙齿的小嘴有种滑稽的可爱,令人莞尔。
    而她身边另还有许多孩子和大人, 也都是齐姓, 大人要么执掌一方权位要么拥有无边财富,等他们老去了,就会将一切传给自己的儿孙。
    世世代代周而复始, 绵延着这个百年世家无尽的荣耀。
    这样祥瑞和乐的景象让齐云看得有些出了神, 此时却又听齐婴唤了他一声“兄长”, 声音寡淡又宁然, 与周遭的康乐颇有些出入。
    他说:“万事万物盛极而衰本是理之自然, 齐之一姓权势太过,枢密一院又太过紧要,眼下我的存在之于家族而言,或许已是祸患而非福祉。”
    这话来得突兀又自然,齐云闻言立刻回身看向他,只感冬日的寒风似乎乍然凛冽起来,将人从佳节的一片融融之中一把拽了出来。
    他有些说不出话。
    这时齐婴侧目向他看来,眉目如同远山,有着难以言喻的开阔和透彻,又似乎一下将这重重寒意拨开了,令人感到安定。
    他言:“我可作家族的刀锋筚路蓝缕,但如今的齐家需要的已经不再是刀锋了,而是用以维系的柔韧丝线——兄长便是这样的丝线,比我更能维系这一切。”
    这话齐云听明白了——敬臣不是说笑,他真的打算要走,而现在,他正在把一切交托给他。
    世人都有非议,说齐二公子权位在握一骑绝尘,左相必然会罔顾长幼之序将家族主君之位传给他,同时齐云也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暗暗耻笑自己,笑他被自己的弟弟抢走了所有风头,是个活在齐婴阴影之下的可怜虫。
    可他从不在意这些。
    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也知道他是如何的淡泊宽大,他从未起心动念要与敬臣相争,他心甘情愿作衬托他的枝叶,与他一同维护家族的繁盛和国家的安定。
    他担心敬臣是为了他才生了退避之意。
    齐云立刻道:“你这话又是哪里来的?且不说家族了,单说朝廷,若是没了你,这些年如何能够支撑?不说战事,就是变法也推不下去!——你千万不必顾忌我,你我兄弟之间,我绝没有……”
    他还没有说完便见齐婴抬手笑了笑,又听他说:“我知兄长甚矣,怎会抱此念。”
    齐婴的眼神很清透,显出对他的信任与敬重,齐云见此心中一松,亦感到淡淡的欣慰。
    他的弟弟没有误解他,万幸。
    这时他又见齐婴重新看向庭院中笑闹的孩子们,神情依稀有些苍茫,说:“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北伐一战可保江左十年太平,这十年,便是变法深耕休养生息的十年,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十年后国家强盛百姓富庶,退可保江左安稳,进可谋光复大业,正是万事皆宜也。”
    “而这些事,已经不那么需要我了。”
    齐云的眉头深深皱起,叫了齐婴一声:“敬臣……”
    齐婴转向他,淡淡一笑,眼神坦然:“枢密院是权谋诡诈之地,我的作用不过是与人心术争斗,王先生亦曾说过那并非是君子正道,亦不可长久——所幸在这等锋利的位子上坐久了,亦有了破立的权柄,幸而为大梁争得了些许生机,也算不辱使命。”
    他这番话语让齐云心中一痛,竟开始心疼起他——他的弟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可却仍然一个人背下了这一切。
    这些年他看似平步青云节节高升,实则心中却不快活,只因并不醉心权术。
    他是把变法救民这样光明正大的君子坦途让给了别人去走,而自己却走了一条阴暗泥泞的修罗之路,一面被世人恭维赞颂阿谀逢迎,一面又在背地里受人诟病非议千疮百孔。
    他的弟弟……
    齐云有些眼热了。
    “而现在诸事总算告一段落,”齐婴的神情松弛下来,似乎有些解脱的意味,“我大概也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眼中有些淡淡的释然和愉悦。
    齐云看着他眼中的神情,竟觉得久违了。
    他有多久没见过敬臣眼中露出这样的神采了?
    幼时他们一起读书,在书页间看到山河雄浑百家争鸣,母亲会在歇息时给他们送来香糯的粥和糕点,他们会一起带着当时尚在牙牙学语的三弟和四弟一起玩耍,在本家宽阔的庭院中抓蛐蛐儿。
    那诚然是一段欢乐的时光。
    可是后来呢?
    后来他们都踏入官场,被繁杂的人事牵扯,被天家的试探裹挟,每日被困在案牍之间,而敬臣则远远比其他人更加辛苦,因为他在枢密院面对的是人命和阴谋,脏污不堪,又沉重不已。
    渐渐他的眼中便没有那样的神采了,转而只剩下谨慎、冷清、淡漠、板正。
    以及……疲惫。
    难道他愿意那样么?
    当然不——只是不得不那样罢了。
    齐云忽然明白他了。
    他忽生一念,看着齐婴十分认真地问:“离开这里会让你舒服一些,是吗?”
    齐婴闻言倒很坦然,看着长兄点了点头,想了想还略有些局促地说:“我打算带文文一起走,我和她……”
    他不再说下去了,但神情温柔,不言自明。
    齐云明白了,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又笑了起来,他拍着齐婴的肩膀高兴地说:“是吗?你们也总算是定下来了……”
    说着他又似乎有些感慨,道:“时间过得也真快,想当初她刚来咱们家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娃娃,你嫂子说你喜欢她的时候我还不信来着,谁成想……”
    兄弟二人都笑起来,似乎都回忆起了那样一段时光,而齐婴则不禁暗暗反思起来——难道自己当年竟当真如此出格……
    齐云则没这么多想法,眼中充满真诚的祝福,一边点头一边对齐婴说:“方家小姐是很好的,你既然如此喜欢,往后定然也能过得顺遂。”
    齐婴低下头笑应了一声,凤目微微亮起来,答:“嗯,我很喜欢。”
    官场中人少言喜恶,并非故作深沉,只因唯有如此才能遮蔽心境以保安全,而此时他却说,他很喜欢她。
    是有多喜欢才会如此笃定?而他又有多信任自己的长兄才会如此坦然地和盘托出?
    齐云不得不为此深深震撼。
    他发现自己竟很荒唐地开始赞同了——赞同他二弟那荒谬的念头,离开家、离开建康,以诈死的方式金蝉脱壳,从此隐姓埋名。
    可齐云仍然忧虑,又对齐婴说:“可父亲执拗,必然不会同意你的想法,若他以家族之力阻拦,届时你又该怎么办?”
    齐婴闻言神情不变,只从衣袖间取出一封书信递与齐云。
    齐云接过,一边展信一边听齐婴说:“此事我只同兄长一人言及,不会再同父亲母亲说起,待我离开之后若有变故,还烦请兄长将此信交与二老。”
    齐云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笺,见他在信中只言片语交代了事情原委,尤其说了诈死的始末,想来是为了怕母亲到时悲伤过度,提前安排好要宽慰母亲的。
    他正口讷无言,又见齐婴的目光往稍远处看了看,齐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见到三弟和四弟也在那头带着小辈们玩闹。
    只听齐婴又道:“三弟和四弟先前都因故与我生了嫌隙,往后我却来不及一一补偿照顾他们了。”
    “四弟并非无才之辈,只是性情未定缺少磨砺,此前春闱被我黜落恐也心有怨言,我走以后,还请兄长勉励他继续读书,来年若开恩科,他是可以考中的。”
    “至于三弟,”他话锋一转,有些叹息,“或许并非最适合读书,倘若父亲一意要他做官,往后在官场中也要一路匡扶他,否则他易生摇摆之心,是会出大事的……”
    他平平静静地说着,并无一字赘余,却已然将这个家的一切都考量了进去,事无巨细,毫无遗漏。
    他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
    齐云已然不知该再说什么好,抬头再看齐婴时,已见他凤目流光,比当夜火树银花更加明亮,又隐然有沉重之色,看着他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却不孝;国未定臣不辞,我却不忠。只盼兄长代为照顾双亲、收拾山河,我自感激不尽。”
    说完他正色,向齐云一拜。
    这时爆竹放完了,小徽儿看完了热闹,便乖乖地跑回父亲身边,又笑嘻嘻地看着她高大俊美的二叔,小嘴漏风地说:“二叔在做什么呀?为什么要拜爹爹?”
    她却不知自己的父亲当时已经有些眼热,险些就要掉下泪来,只因顾忌着她还在身旁才不得不掩饰着情绪。
    她又见父亲抬手扶起了二叔,同二叔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往后,就交给哥哥吧。”
    佳节喧闹,万家团圆。
    在一片爆竹声中,纷纷扰扰的庆华十七年终于走向了终结。
    嘉合元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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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个人一直觉得齐云和齐婴之间的兄弟感情很美好,相互信任相互体谅不嫉妒不猜疑,这其实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下章出发去北魏见顾小将军啦!(隔了五十万字终于乌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