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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但比起他的医术,更令游侠儿称绝的是他手中的奇毒。老翁擅制毒医毒,蛊本就是蜀地特有的药物,或许他有法子解了莫词身上的蛊毒呢?
    穆清想让杜衡带莫词回华蓥。
    恰好就在此时,杜衡到了侯府外让门房递了名帖。去岁杜衡将梧桐秋押在镇威侯府,以作凭证。眼下诸事已了,尘埃落定,他自然要将他的宝贝七弦琴讨回去。
    莫词并未与莫德同行,莫德启程后,穆清便邀她住进了镇威侯府。
    此刻宋修远还在衙署,穆清看了眼阿姊愈渐苍白的眉眼,便抱着梧桐秋与莫词一齐去了中堂。
    见穆清听话地抱了梧桐秋出来,杜衡眼眸忽闪,黏在琴上许久才将目光挪到两姊妹身上,对着莫词行礼道:“郡主。”
    杜衡突如其来的行礼令莫词微微有些不自在,她微怔,遂颔首应了。
    杜衡这才又看向穆清,伸出双手,朗声笑道:“阿谣深知我心。”
    穆清将怀里的梧桐秋递给杜衡:“终于原璧归赵了。”想了想,她又问道,“阿兄突然来此,除了梧桐秋 ,是否还有其他要事?”
    杜衡颔首,正色道:“我今日来此,是为了辞行。”他留在郢城是为了助小妹瞒下身份,眼下穆清恢复了莫谣之名,他也没有再留在这座都城的必要了。左右宋修远将她护得极好,而他心之所往的却是天地广阔、四海为家。
    所谓浮华过眼,郢城虽有盛世繁华,却终究太过浮躁,不如天地山水那般惹他喜爱。
    “阿兄可是要回华蓥?”穆清问道,又看向身侧的莫词,续道,“阿姊身上的蛊毒未除,不知阿兄可否带阿姊回去寻先生?先生与白翁交好,或许能请白翁为阿姊医治。”
    杜衡闻言,稍加思索,又看向莫词,试探道:“华蓥奇险,这一路而去恐有诸多艰险,定比不得琅王车队那般安逸闲适,不知......”
    莫词盯着杜衡发髻上的墨玉桃花簪,眼波流转,笑道:“莫要小瞧了我,我从前只身一人在蜀地游览了数年,如何眼下就吃不得这一点苦?”
    杜衡笑应:“是了,某忘了郡主亦是一位奇女子。”
    穆清看着还有心思调笑的两人,先前的忧思去了大半,舒了口气,附和问道:“阿姊可需随行带几个护卫?”
    穆清出事后,宋修远发觉青衣果真是那个与东宫传信的细作,纵然她忠于莫词,却也不愿再让她留在侯府,此番直接命她跟着莫德回蜀;而杜衡已将悦世客栈及手下的暗卫交由厉承打理,故而眼下只能从侯府内寻几个可靠的护卫跟着莫词上路。
    莫词却摇头,看向杜衡:“人多反而打眼。郎君是游侠,可否劳烦郎君一路护我周全?”
    杜衡有些怔愣,讷讷应了声。他的功夫虽不及厉承,但护送一个女子回华蓥却是不成问题。
    莫词面上又浮起了浅浅的笑意,朝着杜衡欠身行礼:“如此,多谢郎君。”
    杜衡回过神来,将琴放到身旁的案上,笑着回礼道:“举手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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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去岁嫁过来的那位,实则是琅王府的莫谣郡主。莫词郡主病重,蜀帝便封其妹为穆清公主,和亲夏国。从前只道莫词郡主风流媚骨,然而其妹更甚!只是这位莫谣郡主自小在华蓥长大,世人只知其姐而不知莫谣,竟讷讷地将和亲而来的认成了莫词郡主。”
    西市铺子内,说书先生正捋起衣袖,说得口若悬河。底下的看客听众们神色各有所异,不过终是不像先前说书先生说道褚遂落狱一案时那般的不耐了。
    “原来天底下竟有两个风流媚骨的美人,一个让镇威侯得了,不知另一个又会归往何处?”世人皆爱美,如今有了姊妹易嫁的佳话,思及还未许嫁的莫词,底下那些还未成亲的男子不免起了遐思。
    “不许你听那些劳什子话!”坐在下首处的小娘子扯着身边少年郎的衣袖,嘟囔道:“也不许你去瞧那两位郡主。”
    少年郎报之一笑,不说什么,只是伸手揉了揉小娘子的脑袋。
    小娘子看了眼自己一马平川的身段,吞了口唾沫,不想再听什么风流媚骨的混话,抖开脑袋上的手掌,又朝着说书先生朗声问道:“先生将这一桩秘闻讲完了,数日前太子妃銮驾出京的秘闻却还未讲呢!”
    声音甜糯,小娘子又生得娇俏,说书先生笑眯眯道:“好,好,这就讲!”
    “且说那莫词郡主此番跟着父王入夏探望阿妹,却不想在路上被前太子妃发觉。太子妃何许人也?宫里的贵人们,哪一个不是七窍玲珑心!立觉其中有诈,将莫词郡主误人为冒充穆清公主的刺客,拘了起来。无故拘谨皇亲可是重罪!”
    在座的众人恍然大悟。
    “唉!若真要论起来,若当年琅王府不曾佯称莫谣郡主夭折将她送至华蓥,便不会有如今这等事了!”
    仅是因为无心之失便被废除了太子妃之位?小娘子似懂非懂。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郎,少年郎亦不解其中道理,看了眼天色,劝道:“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回府吧,若让伯母发觉,下次再出来玩儿就难了。”
    小娘子歪着头想了想,左右她也听了个大概,便点头应了。
    铺子里谁也未曾发觉外头何时停了辆马车,只是继续窃窃交谈着。说书先生悻悻地咳了声:“小老儿今日乏了,各位路过的看官不若明日再来?”
    眼见着铺子里的看客听者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穆清放下马车的帷帘,转过脑袋去瞧身侧的宋修远。宋修远神情淡淡,对着坐在车辕上的林俨吩咐道:“回府。”
    车轮子辘辘碾过青石地,有微风飘来,透过轻薄的帷帘,带着丝丝凉气钻入车内。
    今日是杜衡与莫词动身回华蓥的日子,宋修远与穆清送着他们从城西的金光门而出,一路行到郢郊的长亭。回府的时候路过西市的说书铺子,穆清耳尖,听见了自己的名姓;宋修远心细,看到了穆清微微挑起的长眉,便吩咐林俨将马车停在铺子外头,跟着穆清听了许久的墙角。
    中秋宫宴上的种种纷扰夹杂着东宫秘辛,不便向外人道起,于是到了布衣百姓这儿,又成了另一种说辞。论理明安帝不知晓受封为穆清公主的是莫谣而不是莫词,眼下坊间传闻却成了她;至于东宫受到惩处的缘由,也成了无心之下误将莫词视作刺客,拘于东宫后殿。
    穆清敛眸回想着适才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环环相扣,逻辑严密,一时之间竟连她这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有些恍惚,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宋修远看到穆清多变的神情,想到这几日她与莫词的亲近,只以为她不舍阿姊阿兄,便关切问道:“怎么了?”
    穆清忽然睁眼,一双眸子里盛满了清亮的光彩,望向宋修远:“阿远你说,方才我们从说书先生口中听到的这些秘闻,会不会是宫中特意走露出来的风声?”
    宋修远愣了神,看着穆清灼灼的目光,却是又笑了。将人拉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他道:“阿谣甚聪颖。”
    穆清了然。这一回东宫做的事到底有损天家威严,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堵不如疏,与其让坊间传闻神乎其神,不若主动放出些添油加醋的风声,于无形中把控流言蜚语与百姓舆论。
    宋修远拥着穆清,叹道:“近来郢城的百姓谈及的事情大多与你我相关,掺和进了东宫,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朝廷恐会放出些旁的大事,转移百姓的注意。”
    穆清想了想,从宋修远怀里扭过身子,正对着他的双眸,问道:“下月初三宣王大婚,可算得上一件大事?”
    宋修远应了,却又道:“九月初三......还是有些远了。”
    穆清颔首,若有所思。
    未等到九月初三,果真传回了一件大事,吸引了百姓的大半注意:六月末与申屠骁行了成亲仪礼的宁胡公主有孕,凉国上下欢喜异常,当即八百里加急将喜讯递回了夏国。
    听闻消息,穆清愣了神。算算日子,宁胡公主成亲尚不足两月......
    而她与宋修远却已成亲一年有余......
    ☆、魂飞
    穆清知晓,庚帖婚书瞧着虽只是几张薄薄的文书,但她是蜀国宗亲,宋修远又是勋贵侯爵,若没有宣王殿下从中周旋,昔年的和亲诏书不会这么快寻出,庚帖婚书亦不会这么快便制好。她思忖着,或许姜怀瑾呈给明安帝的诏书根本就不是四年前的那一份,故而宋修远才如此笃定上边并无莫词的名姓。甚至,有没有可能连那些庚帖婚书都是提前备好的?
    只是,几月前宋修远还警醒她莫要与宣王府扯上联系,眼下却......宋修远何时与姜怀瑾如此熟稔了?
    穆清不解。她问宋修远,宋修远笑而不答,只是帮她拂去双颊上的碎发,宽慰道:“日后你去太尉府寻柳娘子亦无妨。”
    承了宣王府的助益,事了之后,于姜怀瑾夺嫡一事,宋修远再想撇干净关系,想要置身事外却是不可能了。穆清想通个中道理,颔首应了。她相信宋修远,他选择姜怀瑾,定然也有其他的考量。
    不过诸事皆了,多想无益。穆清不愿给自己找不痛快,便不再思虑,高高兴兴地应了柳微瑕到太尉府上陪她备嫁了。
    虽然姜怀瑾嘱咐柳柏安夫妇不必为了繁文缛节拘着柳微瑕,但柳微瑕身边还有一个从宫里来的教习嬷嬷。这位教习嬷嬷年岁比姜怀瑾大了好几轮,从前故皇后严氏嫁入东宫的时候,身边负责教习之务的亦是她。连姜怀瑾都需礼让三分的人在身边,柳微瑕自然不好再像从前那般隔几日便去泉茂酒肆送酒方子,不得不日日闷在府中,连日前的中秋宫宴都不曾露面。
    她本就不是娴静的性子,被拘在闺房内的日子太过无味,她便想起了毗邻的穆清。先前因镇威侯府有客,她不便打搅穆清。但听闻莫词启程回蜀后,她又即刻便邀了穆清过府小聚。
    穆清与柳微瑕生性相仿,知晓柳微瑕心中的无奈,想着左右侯府里无事,这几日便一直陪着她。柳微瑕坐在案前做绣活,她便伏在她身侧继续誊写舞谱。林佩不时带着姐弟俩与小姑说话,柳微瑕与这位嫂嫂不甚亲近,林佩亦怕坐久了徒惹穆清尴尬,便抱着江哥儿出了柳微瑕的院子,留下一个小女娃黏着穆清。
    “姨姨又来啦!”貌美的女子总是分外惹眼,大半年未见,绣绣却仍记得穆清。眼见着母亲走了,她便放开胆子扑到穆清身上。
    穆清将狼毫放在笔搁上,搂过女娃娃胖乎乎的身子,轻声笑道:“绣绣又长高了不少。”
    小女娃坐在穆清腿上,瞟了眼柳微瑕手中的绣活,又垂首看着身前的舞谱,扒拉着宣纸,问道:“这是什么?”
    唯恐小侄女坏了穆清的宝贝,柳微瑕放下绣活,将绣绣的爪子挪开,回道:“这是舞谱,当今世上,大抵只有你莫姨姨会了。”
    小女娃复又垂首,盯着舞谱上的墨迹,忽然转过身子,对着穆清的脸“吧唧”亲了一口,央求道:“姨姨好厉害!绣绣也要学!”
    小女娃不知从何处学会了这个撒娇法子,想用香吻贿赂穆清。柳微瑕愣住了,穆清亦有些怔愣。
    她想起了另一桩事。中秋宫宴后,内教坊的赵姬又向镇威侯府递了数次名帖,欲向穆清求教《江海凝光曲》,只是人还未进府,便被宋修远以穆清需静养为由,打发回宫了。
    赵姬亦是个痴人,她不应她,她便寻了一切机会不顾脸面痴痴来求她。
    “姨姨?”见抱着她的人没有动静,怀里的女娃娃扭着身子,唤道。穆清回过神来,揉揉绣绣的发顶,笑道:“绣绣太小了,还学不了这个,乖。”
    年初的时候她的确登堂跳了一曲《江海凝光曲》,但于郢城的大多权贵而言,唱戏献舞终究是优伶所为。夏人重文,贵女亦以文采斐然为傲,不若蜀女好舞。穆清再想让姑母的舞谱后继有人,都不会教一个太尉府的嫡女《江海凝光曲》。
    如此,倒不如由她编完下半阕后交给赵姬,让内教坊的舞姬们替她将这支舞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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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家亲族亦单薄,与柳微瑕平辈的娘子竟只有林佩和一位远在淮南道的族妹。在柳微瑕的恳求下,穆清成了外姓姑嫂,初三这日早早便到了太尉府,与林佩一起看着全福嬷嬷为柳微瑕开面通发,点妆穿衣。
    未时两刻,柳微瑕身着皇子妃的深青翟衣,头戴九树花钗宝钿,于院中受封,从太常寺卿手中接过宣王妃的宝册金印。从此往后,她不再是太尉府中的娘子,而是天家的宣王妃。
    穆清瞥见陆夫人背过身去悄悄抹过眼角溢出的泪。
    申时一刻,外院起了纷纷的人语声,姜怀瑾的亲迎队伍到了。柳微瑕已重新换上了新妇的妆面,贴花钿点笑靥,静坐在榻上。全福嬷嬷当即从系了红绸的赤木匣内取出并蒂冰丝团扇,递给柳微瑕。瞟了眼嬷嬷手中的团扇,柳微瑕身形微僵。想到外头那个赋诗的郎君,正是自己心尖上的人,是自己日后的夫君,平日里的娘子,眼底流露出一丝羞涩与紧张。
    这个时候,院中响起了姜怀瑾的吟诵声,以诗催装,不疾不徐,朗朗入耳。姜怀瑾是皇四子,亲迎不必事事躬身而为,昔年太子娶妇时,便是由身为傧相的姜怀瑾代兄作诗。但是姜怀瑾这样一个人,如何愿意假借他人之手?且他本就好文采,连催妆诗作得都比旁人出挑。
    林佩与穆清悄悄行至外室,吩咐守门的丫鬟将房门看牢了,莫要叫儿郎们占得先机闯入闺门。猫着腰透过窗纸,穆清一眼看见了姜怀瑾身后的宋修远。望着那个身子挺拔的男人,他心底竟泛起一股微妙的羞赧与好奇,不知去岁六月,他为她吟诵的催妆诗与却扇诗,可是皆出自他之手?
    院里的妇人正刁难着新郎与傧相,不让新郎轻易见着新妇的面,亦为新妇争取与母亲的最后一点时光。
    内室的陆夫人见柳微瑕端坐在榻上不为所动,纵然心中不舍,却又发急,忙从嬷嬷手中拿起团扇,塞入柳微瑕手中。陆夫人又执起柳微瑕的双手抬至面前,遮了一张芙蓉面,殷殷嘱咐:“入了宣王府,你便是王妃,需担起宣王妃的担子,切莫再像在家中一般任性了。”
    隔着扇面,柳微瑕咬着唇角颔首,轻轻应了声。
    穆清回眸,正看见一副母女情深的景象,恍惚间竟想起自己出嫁时的景象,无端地落寞,一时心中无言。
    这个时候林佩见柳微瑕已准备稳妥,便命丫头开了门,与穆清一起回到内室,各自扶着柳微瑕的一侧臂膀,带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行至外室的帐帘之后。
    隔着帐帘,姜怀瑾身着黑衣侚裳,戴九旒冕,长身而立。他看着帐帘后头那位盛装的娘子,目光灼灼。姜怀瑾身后是身着绛紫公服的宋修远与其他宗室子侄。穆清敛眸垂首,面上微热,躲开了宋修远含笑的眸光。
    透过薄薄的帐帘,姜怀瑾恭敬地向陆夫人献上大雁,对着柳微瑕,双唇轻启,缓缓吟出除座障。随着吟诵声起,绣绣和另一位族内男童撩开帐帘,姜怀瑾终于见着了他锦衣华服执扇遮面的王妃。
    ***************
    迎亲队伍走后,太尉府不复先前的热闹,门庭略显落寞。人去楼空,穆清怕陆夫人伤心,陪着她用了晚膳才回到镇威侯府。
    在柳微瑕身前跟了大半日,又历了一遭婚嫁仪礼,去岁嫁入镇威侯府的场景接连不断地浮到了穆清脑中,愈渐清晰。只是过了一年,心绪早已大不相同。眼下再想起彼时与宋修远行沃盥、同牢、共食等诸多仪礼的场景,穆清心底不再坠坠,一抹甜蜜油然而生。
    望了眼更漏,酉时过半。估摸着宋修远快回来了,穆清命海棠备了一壶醒酒茶。
    浴后换上了寝衣,穆清解散了半湿的长发,拿帕子轻轻拭着。
    拭着拭着,便想起了她的红缨。因为突如其来的雁门战事,她与宋修远并未解缨结发。穆清放下帕子,端起一盏油灯,起身走至墙角架前,打开了其中一个箱笼翻找。
    若有朝一日她重新在他面前戴上红缨,他可会笑她傻?
    尚未翻找到红缨,却让她寻到了她的嫁衣。绣了褕翟的青罗翟衣,并着宝树花钗,齐齐整整地躺在她面前。
    “阿谣。”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宋修远推开。
    穆清心中毫无防备,怔怔地拿着嫁衣,回身看着他。
    今日她见到他,不是隔着闺门窗纸,便是隔了一层帐帘。细细思量那般情境,却好像待嫁的娘子隔着屏障偷觑俏郎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