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的彼端 2》第10章
“宋微——”有人冲入人群,疯狂呼喊着我的名字,然而空气像失真一样,听不真切。他为什么要那么伤心,那么害怕?我努力收缩着瞳孔,下一秒又想放弃抵抗。谭寒已经过来接我了,其他人不重要了。
“微微你醒醒,坚持住。”
那人颤抖地扶起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大喊,声音竟带着哽咽。好像我是个破碎的娃娃,稍微不小心就会随时消失。我靠在他怀里,虚弱地抬起眼皮,想看清到底是谁。男人红着眼眶,发狂了一样向四周大喊:“救护车!救护车呢!”
我摸着他的脸,无意识地呢喃,想让他别伤心。
黄锦立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我没有力气,手沾染着血迹,不断往下滑落。
黄锦立眉毛狠狠揪起,眼神都快要碎了。他心痛地、死死地握住我的手,脸上、衣服上,被擦得全是血。他眸中含着湿气:“你不是一心想退圈吗?那就给我坚持住!坚持住……我放你退圈,放你和谭寒一起。”
黑色夜幕下,他黑色头颅低垂,整张脸痛苦不已。但强有力的手指一直稳稳抓着我的手。若是可以续命,毫不怀疑他会把命传给我。
“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微微,我不会让你有事。
“救护车马上就要来了。”
我看不清他的脸。周围的人物、景色在我眼前,只是一块块模糊的色斑,一个都看不清楚,唯独朝我走来的谭寒那么清晰。
他朝我伸出手,眼中露出期待的神情。他等那么久,等得很久,他从没说过,但是我知道。我答应过他,所以我会做到。我想把手放入谭寒的掌心……
“嘀嘀嘀!嘀嘀嘀嘀——”电子仪器声凌乱响起,警报般充斥整个房间。“病人心律下降。”
“心律已经下降到最低值。”
“准备除颤!”
“给我醒过来!醒来,微微!”
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制止着那个男的。那人眼眶通红,像负隅顽抗的野兽,狂躁又悲伤地朝我吼道。
“谭寒已经去世了,宋微,难道你想让他的孩子也跟着你一起死吗?!”
难以想象,他到底是以什么心情说出这样的话……
“心律回升。”
“冷静一点,请冷静一点,你这样会刺激到病人的。”
有人哭了,很压抑,焦急而紊乱,呼吸急促带着痛苦。
破碎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
“宋微,我答应你,我真的答应你。
“只要你醒来,无论你想干什么,就算离开我身边,我也会同意。”
嘶哑的、隐忍的声音断断续续。
“之前我只想把你留在这个圈子里,哪怕你不在我身边。只要能远远看你一眼,我就能强迫自己忍受。
“但是现在,比起你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真的。”
朦胧的梦境之中,谭寒伤心欲绝地看着我。他的面容渐渐模糊,我想去拉他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谭寒飞速后退,身影越变越淡。
不!不——
不要离开我,我哭喊着,泪流满面。
“只要你能活着,哪怕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你……”黄锦立忍住泪,“我也愿意。”
“病人已有苏醒迹象。”
“心跳正常。”
“检查瞳孔。”
医生们围着我专业而细致地查看医疗仪器数据。在他们后面,是刚刚被制止在墙壁边,面容憔悴,满是胡楂的黄锦立。见我清醒后,他双手抱头,露出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的眼神,脸上还有未干的泪迹。
“我不想见到你。”
我流着泪对黄锦立说。
谭寒从我梦里彻底消失了,我辜负了谭寒,他一定很恨我。
黄锦立脸上,还没来得及褪去的欣喜变成了惨白,奔踏而出的脚步冻结在了空中。那一刻我好像听见了他的心掉在地上的声音。黄锦立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最终,他挤出一个难受又勉强的笑。
“没关系,只要你醒过来就好。”
灰蒙蒙的细雨淋得整个城市晦暗又萧索,树木显得异常沉默,无声肩负着沉重的哀悼。灰白色墓碑在灌木丛中若隐若现。这里经年肃穆压抑,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这里凝聚着所有人的思念与眼泪。
空气中有种令人悲伤的凉意。我一身全黑,站在灰色墓前。黑白照片上,谭寒罕见地笑着,他眼神很温柔。只一眼,我的心就像被活活挖去了一块。
阿ken为我撑着雨伞。黄锦立特地让他从美国飞回来陪我。清醒之后,黄锦立日夜照顾着我,原本想帮我安排谭寒的葬礼,听闻后,我那时疯了一样质问,你有什么资格?你有什么资格?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接到了谭寒的电话。如果不是你,说不定谭寒就不会死……
那时的我神志不清,只是无比痛恨自己、无比内疚。每到夜晚,内心的罪责感就越发加重。
输液管在剧烈的动作中被扯掉,我看着自己的红色血液立刻溅了一圈。溅射到墙上,触目惊心。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我对不起谭寒。
旁边电子仪器乱叫一通,黄锦立一边按铃喊医护人员,一边求我镇定下来,不要伤到自己,不要伤到孩子。他怕我情绪过于激动,甚至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最后他勉强笑了笑,说:“那我叫阿ken来陪你。答应我,就算是为了谭寒的孩子,你要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
直到如今,他都以为我怀的是谭寒的孩子。
那些病床上的日子,我已不想回想了。
我望了望天,眼泪从内眼角流下来。
雨珠顺着伞骨一滴滴滑落,透明的雨水从上方跌进草地、泥土。冰冷的空气钻进我的鼻息。
牧师在墓前祷告:“他为人真诚,处处为人着想。他是我们永远的朋友,我们会永远怀念他。”
照片里,谭寒又用他那双黝黑的眼睛看着我。泪水蓄满了眼眶,我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他。
他打了我那么多电话,我却一个没有接到。
你怪我吗?
怪我是应该的。你肯定不会原谅我了……
穿着黑色传教袍的牧师祷告完毕,他的脸上透着庄重与圣洁,仿佛悲天悯人的上帝化身。大家相互扶握住对方,一一上前把手中的花虔诚地放到墓前。花朵代表着我们对逝去之人的爱与怀念。
我脸上挂着泪水,手里拿着一枝白玫瑰,一步一步走上前。墓碑上的谭寒看着我,而我希望此刻的时光走得慢一点,慢到我依旧能记起他的气息。
突然,尖锐的女声划破雨帘。
“宋微,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白玫瑰花瓣被惊掉了一地,阿ken一只手撑着黑色雨伞,一只手把我往身后带护住我。
大家纷纷惊诧地看向声源。如今的黎雪简直骨瘦如柴,她额头包着厚厚的白色纱布,渗着殷红血迹。脸颊、额头全是擦伤,有几道深褐色疤痕甚至很深。黎雪一拐一拐向我走来,唯独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癫狂、锐利的光芒。
墓园似乎因她的到来而寒冷了起来,我不由得护住肚子,往后拉开距离,警惕地看着她。
一阵风吹过,黎雪道:“宋微,你为什么不去死?谭寒就是因为你才死的!”
瞳孔剧烈收缩。
这个指控几乎让我眼前一黑,愧疚感再次涌上。
阿ken一改往日风格,冷声严肃道:“黎雪,宋微对谭寒的感情天地可证。倒是你家,今天他的葬礼,我们几次邀请,你们拒而不来。现在一来就闹事,怀揣什么心思?”
黎雪和谭寒是一起发生车祸的,谭寒开的车,最后撞上了迎面而来的货车。谭寒当场死亡,黎雪身受重伤。谭寒养父母一直认为是他害得黎雪受伤毁容。他们起先并不想让我筹备谭寒的葬礼,阿ken从中斡旋了很久,才同意交给我这个“未婚妻”。之后,无论我们怎么打电话,他们都表示拒绝参加谭寒的葬礼。
我当时道:“黎雪是你们的子女,谭寒难道就不是?活着的黎雪还会继续在你们身边,而死掉的谭寒,你们后半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一眼。你们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吗?你们不会心痛吗?不会难过再也见不到他吗?”然而回答我的,只有一串挂断后的忙音。
今天谭寒养父母没来,黎雪却来了。她逮着我的痛处,眼中含着讥笑:“他当时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你都不接,不是你害死他,是谁?!”
她要掐住我,我反手去挡。黎雪看上去瘦弱,力气却大得像被打了狂躁针的疯牛。阿ken脸色大变,黑色雨伞往地上一丢,扯起黎雪的胳膊,把她往旁边扔。
黎雪摔在地上,很快被雨水淋了个透彻。她阴森森地抬起眼皮,精神病般笑起来。黑色雨水疯狂下落,整个墓园仿佛置身恐怖电影。她爬起来,泥水溅得她满脸,朝我笑:“你以为谭寒爱的是你吗?
“别做梦了。他爱的是我。从前爱的是我,死的时候爱的也是我,自始至终爱的都是我!你以为他是怎么死的?他死到临头,发生车祸,依旧不忘保护我。” 黎雪露出病态般不正常的陶醉,她眼神一偏,阴恻恻盯向我,“我才应该站在这里,我才应该是他的未婚妻,我才应该是影后!被你抢走的,我全部要抢回来……”
阿ken挡在我身前,可那冰冷刺骨的眼神依旧冷飕飕地袭向我。我护住肚子,脚却踩在碎石上,不小心一崴。冷汗瞬间惊满背脊。下一刻却被稳稳扶住。不知何时,黄锦立已来到了墓园,他把我小心地交到阿ken手上。
黄锦立冷眼看着黎雪。
黎雪往后缩了一下,眼里的光却不怀好意地闪了一下:“怎么?你也要维护这个杀人凶手?”
“要么诚心哀悼,要么给我滚。
“谭寒对宋微的爱,任何一个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这里是谭寒的葬礼,轮不到你大放厥词。”
黎雪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幽幽地看着我:“怀着谭寒的孩子,却依旧有男人为你说话。宋微,你命真好。但这也没用,你最爱的谭寒他只爱我。”
墓园的冷风吹来,树木轻轻摆动。灰色墓碑上谭寒的笑容一如既往,阿ken有点担心地看着。
走到黎雪面前,她依旧恶意满满地瞥着我。
一扬手,“啪”地扇了她一记耳光。
黎雪被我打得一偏,她捧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这一耳光是为谭寒打的。你的命是谭寒用性命换回来的,你不懂知恩图报,却大闹他的葬礼。”
“啪”又一记耳光。
“这一记,是为我和谭寒两个人打的。谭寒爱不爱我,我自己清楚,请你不要玷污他的感情。”从前种种,看在她父母将谭寒养大的分上,我不追究,但是今天所有在谭寒葬礼上闹事的人,我不会容忍。
雨越下越大,整个墓园在一片浓郁雨雾之中。闪电劈过天空,“轰隆隆”的雷声跟随而至。
“哈哈哈哈——”黎雪仰头大笑,像是被雷声触动了神经,“宋微,你不是想知道谭寒到底怎么死的吗?不错,谭寒是我害死的。那些威胁信、刀片、砸你的花盆,都是我弄的。凭什么他们那样爱你,谭寒、黄锦立都爱你,不甘心我不甘心……”
疯狂的大雨里,黎雪脸上是胜利而歹毒的笑。
我痛心不已。
为谭寒痛心不已。
“他十几年如一日对你好,爱护你、保护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对他?”大雨打在我脸上、身上,密密麻麻地痛,我扯着黎雪的胳膊,把她压到谭寒墓碑前。
墓碑被雨水淋成深灰色,上面的谭寒目光清晰明亮。
“看着他的眼睛,给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把她的脸摁向谭寒的照片。
黎雪头发凌乱,睁眼看到谭寒,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看,我不要看!啊——”
她闭眼凄厉地大叫。
他曾经那样保护你,视你如妹妹,视你如亲人,而你、你们一家是怎么待他的?
“那是他罪有应得!他死了活该!”
事到如今,竟然这样说。
“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我憋着发烫的复仇之泪,“我会查,黎雪,若真是你害死谭寒,我定要你抵命偿还。”
黎雪眼神躲躲闪闪,身体哆嗦着,尖叫着逃跑了。
全身力气消耗殆尽。
刚刚绷紧的神经如卸闸的洪水,黄锦立想一把扶住我,被我甩开,在谭寒面前只要跟黄锦立站在一起,我都觉得罪孽深重。我站到离墓碑最近的地方,用指尖抚摸着谭寒的照片。
“我不会再让她来打扰你。再也不会。”
其实,我也有罪,我也该死。
葬礼之后,我发烧咳嗽。那天的雨水、冷风、怒气还有愧疚,交织成明晃晃的火在我体内烧着。整座城市也进入雨水季,那是忏悔者罪恶的眼泪。
因怀着身孕的关系,很多药物不能服用,我强忍着一切,却不忘命令阿ken动用我这些年所有的人脉财力,帮我调查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阿ken劝我先养病,我口头答应着,但心底时时记挂,彻夜难眠。半个月过去,依旧咳得双颊犯红。头由于剧烈咳嗽引发疼痛,有时整夜整夜睡不着。夜里只听到树枝不断摇晃的呼啸声,我时常躺在床上想,谭寒临死前听到的是不是同样的声音……
我睡在床上,眼泪无声从眼角滑下。最后与其说睡过去,不如说是昏沉过去。后来,常有人在深夜抚摸着我的头,拭去我的泪迹,为我祷告,说我和孩子都会平安。他的气息沉稳有力像海边的礁石,风浪雨雪皆可抵挡。微微,没事的,谭寒他希望你平安。那人一遍一遍在我耳边说着,一遍一遍拍抚着我的背,我会保护你。梦中的不安最后都会被一片温热抚平。
每日清晨都在恍惚中醒来,那人已先离去,但他的温暖还未散去。我多么希望是谭寒,然而我知道,那是我熟悉而不愿面对的气息。深夜匆匆而来,天亮就撤离的那人,我一直知道是谁。
娱乐圈仍然兵荒马乱,我的息影本应是个句号,然而余波阵阵。阿ken说,宋微,你不在江湖,可江湖依旧有你的传说。他说微微,你才是真正被粉丝念念不忘。
我靠着白色窗台眺望远方,心思全然不在上面。阿ken告诉我,黄锦立和陆瑜在处理金柏奖那晚的后续,他们把我维护得很好。他们告诉我的粉丝们,说宋微有情有义,爱恨分明,是当之无愧的影后。
我静静地看着阿ken,就像在听一个旁人的事情。他嘴里说的那名女性,有着自己的骄傲、尊严、独特人格,可如今的我,虚弱无力,深度失眠夜,偷偷落泪。阿ken口中说的那个人,是我吗?
一种釉质,表面光彩照人,内心却满是裂痕。现在的我就像它,哪天一碰,便会碎裂。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开,说我不关心那些,我只想知道谭寒怎么死的,是不是黎雪害死的。多次询问阿ken,可他只让我多多休养,说我操太多心,对肚子里的宝宝不好。
这些事他来处理,可我觉察到阿ken在这件事上并不积极。有次半梦半醒间,透过百叶窗,甚至看到他竟跟黄锦立在密谈,两个人像是在等待什么。主治医师皱着眉心,捏着一份报告,门没合严实,模糊听到“孕妇”“抑郁症”“要避开”。
他们之间不是敌对关系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难道连阿ken也不能信任了吗?
我没有拆穿,只是自己找了私人事务所。私家侦探每周会带来一个牛皮纸袋,有黎雪的偷拍照、近况资料。照片里的她伤口已愈合,背着丈夫跟人鬼混。
捏着照片的手指隐隐泛白,心痛得无法言喻。谭寒是为了你而死,活下来的你,却做着这样的事?
几张照片从纸袋滑落,抽出一看,是车祸现场照。不知对方从哪儿弄到的,其中一张是当晚车痕照。小雨把车痕清晰地保留了下来,原本笔直行使的轨迹,突然间变得极度扭曲。
肯定有问题。
我立刻打电话让他们再去查,不管开价多少。
阿ken推开病房门,提着我借故支开他的鸡汤回来了,黄锦立跟在其后。我立刻把材料塞进白色被子里。
“微微,太子来看你了。”
阿ken把黄锦立带来的百合花插了起来。我静静留意着他的每一个举动,原来两人之间的线索这么明显。
是我一直浑浑噩噩,什么都没注意到。
“医生说你要加强营养。妈妈身体好,宝宝才会健康。”黄锦立说了一堆关于孕妇如何照顾自己的知识。
我听得心烦,想到以前的画面,谭寒给我说这些,谭寒去体验生产中心,谭寒为我煨汤……
“再怎么健康,孩子也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口不择言。
阿ken眼睛瞪大,黄锦立身影一滞,顿了两秒,才找回先前的表情。他太会装了,仿佛没有听到我这句话,反而维持着耐心,将盛着新榨果汁的玻璃杯递给我。
手颤抖了一下。
果汁“啪”地被打翻在地。
阿ken忙问:“怎么了?”黄锦立用背挡住他的视线:“没事,我手滑了。”
越是这样,我的负罪感就越重。
在阿ken面前,我尚能保持心情稳定,可一见到黄锦立,他的每一样都像一根引线,“轰”地引出我情绪最差的一面。
无力承担这种罪恶感。
我不知道该怪我自己,还是该怪黄锦立,虽然我知道黄锦立是无辜的,可我还是朝他吼,丝毫不顾他的心意。
“那些是谭寒为我做的,从来不是你。你以为你能替代谭寒吗?”
谁来救救我……
其实真的不想这样说话,不想这么暴躁抑郁……
黄锦立眼帘飞快垂落,那一刻,我甚至无法去看他受伤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黄锦立语气故作轻松。
“是我不好,你别气了。”
从前高高在上的他,现在连一点台阶都不给自己留,被我说得体无完肤也不反驳一声。
“是我的错,你生气是应该的。
“你先喝汤,我回公司,有什么事叫我。”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病房门口,而我连一声“再见”都吝啬说。
外面的天色阴沉,枯瑟的树枝微微摇曳,阿ken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眼我,顿了顿,叹了口气:“唉,这是何苦。太子他其实是真心为你好。”
我偏开脸,对着窗外。
我知道他为我好。所以每当意识到这一点,就更厌恶自己。谭寒死了,我却被黄锦立呵护着,这算什么呢?我情愿被所有人唾弃、痛骂,也不愿在谭寒去世后这样活着。
八个月了,肚子很沉。原本情况还不错,然而最近一两个月什么都吃不下。即便逼迫自己强行吞咽,也无法吸收,时常一吃完就吐了。似乎身心都在强烈排斥。
人越来越消瘦,肚子却大得可怕。焦虑、抑郁折磨着我,如果不是黄锦立每晚悄悄过来,哼着安眠曲,拍着我的背,我知道我肯定撑不过去。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自我厌恶让我心生黑暗的火焰,可黄锦立的气息使我生出一丝求生欲,于是这样畸形的关系被秘密持续下来。夜晚我装作不知道他来,白天我们绝口不提这事。
若是没了黄锦立,我可能早就是一副行尸走肉,只是自己何时才能正视在深渊边紧紧拉着我手的黄锦立?
我问着自己,却不知道答案。
私人侦探带来最新消息,一个接一个令人震惊不已。有个幕后之人先以雷霆之势把黎雪夫家逼到绝境,随后在风口浪尖之时,爆出黎雪跟其他男人的丑闻,财经界轰然大震。
黎雪本来就花钱花得很凶,现在更是让她丈夫脸面无存,被净身出户,扫地出门。黎家原本有些权势,恼羞成怒,正待还击却突然被人举报,黎父被双规,全家一时地位不保,落魄不堪。
“每个节点,步步为营,这么严密的战略,哪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黎家是不是有什么死敌?”私家侦探说。
当时我并没有深究这句话,我只是希望找出害死谭寒的那个人,虽然凶手还有一个——那就是我。
我没有在金柏奖那晚接他的电话。无数个夜晚我都在想,如果那时接到了,如果早点发现了什么,一切都会被改变。
怀孕的第九个月,我被阵痛、水肿折磨得奄奄一息。黄锦立依旧厚着脸皮来看我,特护病房里绿色小盆栽、绘画画册,还有婴儿可爱的小衣服都是他带来的。
如果你认识现在的黄锦立,你一定想不出他曾经是那样地摒弃真爱。这是时间、爱情,还是生命其他的不可承受之重,改变了一个人?我不知道,大家都变了。
黄锦立看望我时,脸色一如既往地沉稳、耐心,然而背向我,与阿ken眼神交汇,他脸上会充满浓浓的担忧。我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是担心我生产时会死吗?其实我已经能猜出来了。虽然医生、你们都瞒着我,但我清楚自己情况非常不好。
那天,我像是预感到什么,把阿ken支走,第一次认真对黄锦立说:“你留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的病床侧面是窗户,透过它,我能看到树木的枯枝和下面的花园。每天都有病人在那儿散着步,他们在长椅上晒着太阳。偶尔会扬起虚弱的脑袋,看看蔚蓝的天空,他们脸上流露着复杂的心情,但我知道他们的心情。即便是乐观的病人,也会在独自一人时,有那么几秒,神色沉重。那是死亡的压力。这些人有的死掉了,有的活了下来。
黄锦立被我留下。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不是撞翻了凳子,就是把茶壶带到了地上。
我无奈摇了摇头,拍拍床畔:“坐吧。”
黄锦立像个小男童,乖乖坐了下来,神情期待,却手足无措。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很久都没有和平相处过了。
黄锦立的眉眼还是那么挺俊,鼻梁如山,让人怦然心动。这就是我少女时代第一次爱上的人啊。
那时的我想追上他的脚步,想令自己变得更好,想有一天,他能真正看到我,为美好的我倾倒。透过虚无却甜蜜的回忆,我脸上浮现长久以来的一抹笑。
我摇摇头,追忆道:“早知道会喜欢上你,我一定会避开你。”
黄锦立道:“这世上很多事,我都很擅长。但要是知道我会爱上你,我一定早早去学如何成熟地爱一个人,让我爱的她不难过、不受伤。”
暮色中的回忆是一杯酿了很久的酒,甜的、苦的、无奈的、心酸的,我和黄锦立坐着,仿佛我们本该如此。
肚子里的孩子踢了我一脚,我眉头一蹙,黄锦立立刻倾身紧张问:“怎么了?”
“没事。”我虚弱地往后靠了靠,黄锦立将一只枕头垫在我的后腰上。
我静静看着黄锦立,手抱在肚子上,时不时地抚着。黄锦立意识到我的打量有些不对劲,神情疑惑。
我摸着肚子,从没告诉黄锦立这个孩子是谁的,更没有让他看它一眼、感受过它。
“你想摸摸它吗?”我抬眼问。
黄锦立闻声一愣,迟疑了两秒:“好啊。”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肌肤相交的一刹那,我和黄锦立皆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然而我们都回避了这个瞬间。我指引着他的手去摸宝宝胎动的地方,过了不久,宝宝果然又动了几下。
“动了动了!”黄锦立先是一惊,接着高兴起来,像当了爸爸一样。他抬眸朝我叫着,我也一时忘了克制,微笑回应:“是啊,可调皮了。”我们相视一笑。说罢,又陷入了沉默。
黄锦立垂眸,强行欢笑道:“你和他的宝宝会很健康的,会茁壮成长的。”
我们都知道那个他是谁。
没有马上回应,我只是抚摸着肚子,问:“你会爱护它吗?保护它吗?”
对不是“爸爸”的人要这种承诺,很强人所难,这我知道。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黄锦立凝视着我的眼睛,哀伤却充满爱意。
“会的,因为它是我爱的女人的孩子。”
我别过脸,眼前有些模糊。
“虽然你和阿ken一直说我情况不错,不过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说我这种情况不容乐观,大人和小孩可能只能保一个。”
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笑了笑,努力保持声音平静。
“到时、到时……请务必保住宝宝。
“还有谭寒的事,你一定要查清楚。如果我不在了,请帮我照顾宝宝……当作你自己的孩子。”
黄锦立张着嘴,眼里流露出一抹悲伤,他没有答应我,只是盯着我的肚子看了很久,慢慢地把头放在我的肚子上。我伸出手,摸着他黑色的短发,像在摸一个小男童。黄锦立听着宝宝的动静,双臂缓缓环住我们,像动物保护着自己的雌兽与幼兽。
“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微微,我不准你有任何意外,否则我、我……”我感到一片晕湿的热泪,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手指紧紧揪住我的孕妇服,“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子,它就是我的孩子。”
离预产期只剩三周,我挺着肚子,下床都很困难,头时常眩晕。阿ken和黄锦立在的时候,我发挥出最好的演技,想让他们不要为我担心,然而我能感知得到体力、生命像河水一样从我体内流逝。
我低头抚摸着肚子,只希望宝宝能平安出生。这个季节多雷雨,乌云大片大片涌动,混着不祥席卷而来。有些艰难地关上窗,这两天我的精神不是很好。
突然,手机屏幕猛地一亮,来电显示竟闪动着“谭寒”二字。
连忙去抓手机,腿一下磕在凳子上,痛得我直皱眉,但我顾不了这些,对方是谁?怎么会有谭寒的手机?在谭寒遗物中消失了的手机。
“喂?!”
对方停顿了一下,笑了一声,我的瞳孔急剧放大——是黎雪。
“没想到谭寒的手机在我这儿吧。”
“怎么会是你?”当初谭寒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车祸现场却没有找到他的手机,我一度以为是弄丢了,没想到……
“他实在太讨厌了。”
那边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
“明明跟我在一起,还不停打着你的电话。哈,既然这样,我干脆让他永远别打了!”
脑海中有根神经“噌”一下断了,我情绪一下子激烈起来。
“你对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她笑声中掺杂着尖锐的凄厉,“我做了什么……我只不过不想让他娶你。他爱的明明是我,凭什么跟你结婚?”
她语速很快,好像不能自已。
“他以前很听我的话,为了我,他利用你、欺骗你,可是为什么这一次他不肯听我的,不愿意在婚礼上抛弃你,跟我私奔?!”
黎雪又迷茫又愤怒,还伴随着神经质的笑声。
“你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一定是你搞的鬼。
“我恐吓你,他却让我不要放肆。我威胁他我要去死,他宁可让我继续被那个浑蛋欺负,也不肯带我私奔——就因为要跟你结婚!你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他凭什么为了你这个狐狸精这样对我?有眼无珠。那就一起死吧……”
“黎雪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
“哈哈哈,是我撞歪方向盘,让他撞向大货车。金柏奖之夜,未婚夫跟初恋情人私奔殉情,这样的头条你还喜欢吗?想想就很刺激……”
我红着眼哭喊,胸口剧烈起伏。
“哈哈,在最后一刻,他还想着给你打电话呢。你知道他当时伤得多重吗?额头、眼眶全是血。车马上就要爆炸了,我爬出来了,他被卡在车里。可他眼里只有手机。他拼命去够手机,想给你打最后一个电话……”
黎雪轻声笑了笑,柔声说。
“于是,我当着他的面,把手机拿走了。把他拨给你的号,当着他的面,掐断了……”
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的眼泪破堤而出。
心脏像被人活活撕碎了百遍。
“黎雪,”我满脸泪痕,悲愤溢满胸腔,快要呼吸不过来,“为什么要这么狠……为什么要这么狠……”
连最后一刻,都不让他瞑目。
下腹坠坠得痛,羊水好像破了。
医生,医生在哪儿?
“哈哈哈哈……”那边再度传来她张狂的冷笑,“我胜过你了,宋微。你对谭寒下不了狠手,但是我可以。我很早就说过,我一定要你向我下跪。”
她的声音鬼魂一样幽冷。
“你指使黄锦立,把我弄得身败名裂。我不会放过你们,我会送你最后一份大礼。”
窗外的风声一下变得很大,夜被闪电撕开一道口子,整个天际瞬间刺亮,“啪”的一下。
“宋微,你猜我现在在哪儿?”
一部手机从空中掉下。
风“砰”地撞开窗户,白色窗帘疯狂涌起,仿佛死神的招魂幡。一身红衣的黎雪头部朝下狠狠坠落,眼睛却在一刹那,透过窗户死死盯着我,释放出最狠毒的恶意。
“我诅咒你孩子不得好死。”
她说。
“啊——”紧接着,一声惨叫和重重的落地声传来,有病人大喊,“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巨大寒意侵入我的后背,我被刺激得完全无法动弹。
被铃声叫过来的护士看到我,吓得托盘都掉了,脸色大变:“宋小姐,你流血了!”
地上已经有一摊血迹。
白色窗帘依旧翻飞涌动,巨大的雨水从天而落。
我陷入昏迷。
医生们把我推上急救床,送入手术间。脚轮和脚步声飞快响动,整个通道充满着焦急压抑的气氛。仪器连上我的脉搏,电子数据不停跳动。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好像有人在叫:“用力、用力。”
“孕妇好像不行了怎么办?”
“完全没有求生意志,只能强行剖腹,大人小孩保一个。”
一个巨大而朦胧的光圈,我看见自己拿着金柏奖,成为影后,谭寒朝我笑着。他没有食言,他系着我送的领结。画面转换,空气里扬着轻柔的音乐,我们拍了结婚照,我生了一个女宝宝。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只是耳边不断传来一个男人的哽咽声。
“微微,坚持。坚持下去。
“宋微,你不是想知道谭寒死亡的真相吗?我告诉你,他还有一封信是写给你的。难道你就不想看吗?你醒来,快点醒来,我就拿给你。”
“黄先生,你不要这样……”
“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不能再耽误了。”
“不,她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沙哑的声音含着巨大的隐忍,声音像从躯体爆发出来。
“黄先生,你不要这样,你控制下自己!”似乎是医生的声音,“宋微小姐不是说了吗?若是真发生这种情况……”
男人沉默了一两分钟,却极其强力地命令着。
“保她!
“我不管她醒后会怎么想,如果真的只能保一个,那就保她!”
“真这样,宋小姐醒来会恨死你。”
“恨我一辈子也无所谓。我情愿她活着恨我,也不要她冷冰冰地躺在地底!”
男人似乎重重捶了下墙,又转过脸朝我命令道。
“宋微,给我醒来。你不是想保住你孩子吗?你不是最坚强的女人吗?那就给我醒来!醒来我就给你看谭寒的信,否则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孩子了——”
光圈突然跳转到车祸那一刻。
冰冷雨水淋湿了柏油路,空气弥漫着极浓的汽油味。红色车灯垂死挣扎,谭寒昔日干净的脸上,一片血肉模糊。他指尖抽搐着,是那么想要够到手机。
生命垂危之际,他仍想给我打最后一个电话。
我猛地抱住谭寒,他却怎么也感受不到。他艰难地睁着眼,用尽所有生命,用指尖按下拨号键。
我抱着他,眼泪都快流干了。
“谭寒,我来了,我来陪你了。我说过会跟你永远在一起……”
所有对你说过的话,我一定会做到。
谭寒眼睛动了动,好像感知到了我。他渐渐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亮。他费力地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脸。我抓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谭寒笑了笑。
还是那么体贴。
“我只是想最后再听一次你的声音。”他说。
眼泪再次狂飙。
“没有遗憾了。”他说。
我摇着头,死死抱紧他:“不,不——”
他笑得很柔。
“微微,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回去吧。”
“不,不,不要赶我走。”我哭得稀里哗啦,“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的。”
心里有种预感。
这次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的眼泪疯狂落在他脸上、身上。每落一颗,谭寒的伤口就愈合了一些,渐渐地,他脸上可怕的血污伤口消弭,显露出他原本干净英俊的脸。
他凝视着我。
“微微,我只希望你能幸福。从前我奢求这个人能是我,不过现在,不,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有一个人比我更爱你,更能让你幸福。”
“不,我不走,别赶我走,谭寒……”
他推着我,把我推向一个光亮的点。
我拼命拉着他,不肯放手,他却心酸而坚决地微笑着,把我送往那边。
细雨轻轻飘落,光亮越来越近。
他的神情带着诀别,又带着幸福。他掰开我拉住他的手指,我哭得肝肠寸断。你走之后,每个夜晚我都很后悔来不及看你最后一眼,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请别赶我走。
“不要内疚,微微,这跟你无关。你带给我的,从来都只有快乐与幸福。离开这儿,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黄锦立、阿ken、宝宝,还有你的影迷们都等着你,那边才是你的世界。”
仪器尖锐地鸣叫。
“心脏衰竭。”
“大出血。”
“糟糕了,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了!”
阿ken跪在地上祈祷。
黄锦立痛苦奔泪,嘶吼得撕心裂肺。
“微微,你就一定要这样惩罚我?让我眼睁睁看你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字字滴血。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护士们检查着生命迹象,忙碌地递着手术刀。
黄锦立抓过我的手。
“你有没有考虑过宝宝的感受?有没有想过你死了,它会怎么样?”
宝宝在肚子里隐隐作痛,好像也在问我,是不是不要它了。
对不起,对不起,泪花蓄满了我的眼眶。
“微微,求求你,求求你快点醒来……”
车子在身后“轰隆”爆炸,一片火光惊人的蘑菇云直冲天际。整个夜晚被瞬间照亮。
谭寒用背部抵挡住爆炸的气流,再次把我送往那道光明之门。他朝我笑:“微微,我知道你会陪我,可真正需要你的人在那边。”
眼前再次被泪水糊满。
“回去吧。
“这样我才能真正安心。”
谭寒把我推过那扇光门,我噙着眼泪,眼睁睁地看着一道白光打下,谭寒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光里,直到最后一秒,他都是那么温柔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