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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当年文令公一案,范阳卢家全族蒙冤,幸存下来的宗族,也只有皇后的父亲成国公和你父祖一系。”苏秉正接着说道,“成国公一系是文令公后人,也是范阳卢氏的正宗。想必你也知道,成国公英年早逝,身后只皇后一人,已断了传承。朕已选定你的胞兄卢毅承嗣,袭爵成国公,授少府少监。想不几日,他就到洛阳了。”
    那边却并未如他所想的受宠若惊起来。反而有些茫然,像是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如果是阿客,听了这话,大概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吧。苏秉正想。
    毕竟这是她一辈子最大的心事。
    当年阿客的父亲尚在襁褓中,便遭遇举族被诛灭的惨剧。他在乳母和忠仆的庇护下得以幸存,然而满门的兴衰也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为了恢复范阳卢氏的荣光,幼子尚未满月他便追随先帝远征漠北谋求功业。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阿客自幼得他言传身教,那份责任感也分毫不差继承下来。她五六岁上便接连遭遇幼弟夭折、母亲病逝、父亲战死,被人欺凌摆弄时,先帝上门迎接她,她也还是说,“我有父母,我不能认了旁人。我姓卢,一辈子不改的。”
    那玉石般坚硬不移的秉性,曾令多少人赞叹。
    若不是苏秉正横插一刀,十四岁那年,她原本是要坐产招夫的。范阳卢氏的香火,也就传承下去了。大约她会将儿子也教导得像她一样,终有一日光耀门楣。
    可她嫁了苏秉正。天潢贵胄,皇室血脉,苏秉正的儿子是不能跟着她姓卢的。
    苏秉正也曾想过,阿客死活不能接受他,除了她从心底里将他当成了那个死去的弟弟的替身,是不是也还有这一遭缘由在。如果他早一点挑选一个合适的孩子过继到成国公名下,了了她这份心事,她对他是否会松动一分?
    其实他也曾为了阿客满天下访求卢氏的后人,可惜冒认者太多,只能不了了之。听阿客说道卢佳音的身世时,他终于动了这份心思。他甚至从卢家挑好了孩子——可不久之后阿客便准他入幕了,他整个人都不辨南北了,哪里还记得这一回事。
    ……当然,说到底这都只是借口。她愿意给他的已经那么少,他只是不想所谓的“族人”再分去阿客的心。便不肯竭力为之。
    早知道她给他的不过是一杯解渴的鸩酒,早知道他们之间没有细水流长的时日,他还藏那一份小心思做什么?
    先前挑的孩子,如今自然抵不上用。想要尽快扶持起小皇子来,当然要给他选一个立刻得用的舅舅。
    卢毅虽没什么大才大德,但也很有些见识能力,只要苏秉正肯扶持,还是能在朝堂上站稳的。想必他也足够聪明,知道这天赐之福究竟为何会落到他的头上。
    从今往后,卢佳音娘家荣华富贵俱与小皇子绑到了一处。利弊荣辱所趋,她应当不会再存什么异心。只要再加以抚慰……
    “小公主还没有取名吧?”苏秉正再度问道。
    “还没有大名……”卢佳音答道,“妾生她时梦见鲤鱼入怀,皇后说鱼传尺素,是佳期临近之意。这孩子日后必定灵慧解语。”她说着声音便哽咽了,只是那悲伤平缓宁静,却和苏秉正失去阿客时不同,“臣妾想,灵慧的必定多思多忧,反不如笨拙些好。便叫她阿拙。”
    苏秉正记起了这个名字。他记得阿客曾跟他提起过,说是阿姊叫阿拙,日后她生下妹妹来,就叫阿巧。可慈母心愿不曾为阿拙增寿。而阿客自己也没能福泽绵延,活到亲眼见女儿出生的那天。
    也直到此刻,苏秉正才对小公主的夭亡生出些实感来。推己及人,他忽然就有些明白此刻卢佳音心里的感受。
    “卢婕妤佳音所出皇长女,赐名苏敏。”他发自内心的想要弥补和抚慰,可那感同身受依旧是有限的,他竟想不出恩赐之外的方法,“……追封长乐公主,祔葬于文嘉皇后庄陵之侧。”年不满周岁的公主,这样的哀荣已经是破例了。可再怎么追封逝者,又有什么意义?
    但他还是能感觉得到——得知胞兄平步青云时,卢佳音也只是漠然一听。可他真切而无措的为小公主难过起来时,她面对他时那种微妙的疏离和责备才稍稍的消解了。
    到底是阿客会喜欢的人。跟他截然不同的,比起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更相信那一份虚无缥缈的真心。
    这样的女人,也许值得他将阿客的孩子托付吧。
    正文 4归来(三)
    苏秉正与卢佳音说话时,几个乳母都屏气宁声的各自忙着。
    才三个月大的孩子,哪里需要费多少心力?小皇子又已经睡熟了,能做的事自然更少。
    偏苏秉正还留在内室,她们只能心猿意马的做做样子,都有些无所适从。
    一时听到苏秉正提拔卢佳音的兄长,开口就令承袭国公之位,饶是几个人见识都不算浅了,也还是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谁都知道,要过继必定选尚未懂事的孩子,这样才好留在身边细细的积累感情,方能令他从心底里向着养父母,将这个家的利益放在前面。直接挑一个已成年的去过继?根本无异于直接把家产赠送给旁人。
    且与这份家产捆绑在一起的,还有文嘉皇后的娘家,范阳卢氏的正统。
    多少权贵攀附五姓尚且无门,只因有个妹妹在皇帝身边伺候,卢毅竟平白就将整个卢家的盘面都接手了。这可真是……
    一时她们看卢佳音的神色都有些不对了。
    卢佳音自己却处之泰然,仿佛听过就忘了一般,连半分喜色都没有流露出来。
    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也只有卢佳音自己知道。
    她原本以为要花费许多功夫才能崭露头角,令苏秉正肯将儿子给她养,谁知道苏秉正竟已是做好了主张,才传召她前来——她所惦念的事,苏秉正到底还是放在了心上。
    令卢毅承袭了卢家正统,自然就是想令他作为小皇子的舅舅,出一份力。
    ——当年她心里确实是想过继一个孩子,亲自养育。不过说到底,家中已连个活人都不剩,所能保留的,不过就是祖上的牌位与香火,又无需将老幼托付到旁人手上,过继孩子还是大人,又有什么要紧的?
    只要卢毅别贪心过甚,为抬举生父而将她父祖别置,另立正统,也就够了。
    而苏秉正既然不想卢家隐没,日后不论谁来抚养小皇子,都需得记着,自己是在替卢德音养孩子。小皇子的舅家还在呢。
    这般情形下,她作为卢毅血脉上的亲妹妹,抚养小皇子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只怕更大的抬举还在后面。
    苏秉正已传令礼部草拟小公主追封并袝葬事宜,却并没有让她回去。
    而是令采白将她带到侧室去,说些照料小皇子的日常琐事。
    “挑嘴着呢,”采白就柔声说道,“总是难喂。认奶……然而这回认了这个,三五天之后又未必了。”
    卢佳音就道:“许是乳娘吃了些什么,让奶味变了?”
    “那里会让她们乱吃东西?”采白无奈的笑着,眼圈不觉又泛红了,“跟他阿娘一样一样的。当初客娘子……皇后幼时就这个毛病。非要夫人亲自带着,旁人带也跟,可跟一阵就哭闹着要找阿娘了。”
    可这孩子的阿娘,要去哪里找回来?
    “孩子虽小,可还是敏感的。”卢佳音不说话,采白就自言自语着,“谁对他真心,他都感觉得到。也并不是认母——才三个月大,能认得出谁来?只是这些乳娘们,丢开亲儿女来哺养他,图什么?不是指着他日后带挈,就是怕被责罚。纵然对他好的,又有哪个是真心疼爱他?”
    卢佳音道:“慈母天性,总有人真心疼惜幼弱。想来皇后亲自挑选过,总归都不差的。”
    采白就顿了顿,道:“皇后确实少有看错人的时候……”
    ——她旁的本事不显,识人之明却一直都是有的。又是为儿女挑选乳娘,自然加倍用心。
    采白沉寂了一会儿,还是把话题给移开了,“婢子瞧着,贵人就是个真心疼惜幼弱的。”
    想到死去的阿拙,卢佳音心口不由自主的酸楚。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小皇子,便觉得又看到了阿拙……两个孩子眉眼都生得那么像。”
    “原本就是同胞姊弟。”采白道,“陛下令卢大人承祧,日后贵人与皇后也是同根连枝的姊妹。婢子瞧着,小皇子也跟您有缘,望您能常来看看。”皇帝的寝宫,谁敢无宣而入?可采白却似乎胸有成竹,“贵人是有福分的。”
    仿佛苏秉正已然选定了卢佳音似的。
    采白是乾德殿的掌侍女官,她说话比后宫妃嫔还要有分量——说到底,还有谁比她更能亲近天颜?
    采白暗暗的帮挈她,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她与卢德音生得像,又是卢家正经的宗女,天然有一份亲切在。
    可这么夸功似的透露口风,却不是她的风格。
    只怕是苏秉正的授意。
    苏秉正一贯爱耍些心眼的——骤然将繁华富贵的前程呈现在她的面前,看似是要顺理成章的交给她了。然而仔细追索思考便该知道,他还不曾金口御定。这事还是有悬念的,只是悬念藏得隐蔽。
    怕卢佳音过于谨慎了,心存顾虑,还要特地经采白的口再暗示一回。
    若不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熟知他心里那些弯弯道道,卢佳音真未必能发现,苏秉正还想再考察她。
    想必他已经知道,在冷落疏远面前,卢佳音是能守住真善本心的。但贫贱时美好的人,富贵时未必不会丑陋起来。钱财权势也许不是令人本性毕露的凶器,贫穷也未必。但剧变是。不论本性还是能力,遭逢剧变时都容易展露出来。
    所以他将富贵的前景骤然泼向卢佳音。
    若卢佳音表现得不能令苏秉正满意,倒也未必会影响他扶持卢家的决心。但她本人的前途,那就不好说了。她又不是卢德音,苏秉正不会对她心存不忍。
    ——饶是明白他那些弯弯道道,苏秉正做事的章法,她却从来都没有看透过。
    远的也不必说……只看他即位时如何力排众议,一力将卢德音立为皇后,就该明白。
    毕竟那个时候阻力不只来自先帝留下的功臣老臣,也还有卢德音自己。
    日头渐渐西移,室内的光线也和缓起来。
    小孩子总是睡一阵闹一阵。才不到一个时辰,小皇子又哭着醒过来。
    看卢佳音有些心不在焉了,采白便道:“贵人去看看小皇子吧。”
    卢佳音并未推辞——虽看似日常闲聊,但两个人说的也并不全是废话。至少乳母那一节,采白大约会去确认一遭。而卢佳音也真心想去看孩子。
    先前苏秉正说的那些话也管用了。这次卢佳音进来,几个乳母就不再有意无意的防备她,反而殷勤起来。
    要逗弄小皇子的乳娘看她有意亲自来抱,便让开了。
    卢佳音从床上将孩子抱起来,孩子的哭声便也停了——看来嚎哭那么两声,只是想引起人的注意。
    卢佳音忍不住就顶了顶他的额头,“你就淘气吧!”
    孩子又弯着眼睛,挥舞着手脚,露出牙花子咿呀的笑起来。
    乐呵得跟弥勒佛似的。
    问了问时辰,已离傍晚不远。约莫外头不那么热了,卢佳音便问道,“能抱出去吗?”
    几个乳母有为难的,“也不是不能……”也有撺掇的,“这么大了,当然能。”
    卢佳音找门时才回味过来。要进出,先得过碧纱厨——出碧纱厨,自然要从苏秉正跟前经过。这些乳娘固然时常被苏秉正的面貌迷惑,心底里却是怕他的。毕竟是天子,不怒自威,近之生畏。
    感到为难的,是怕生事。撺掇她的,是唯恐不生事。
    卢佳音在乎的却是旁的,“小殿下有多久不曾抱出门去了。”
    乳母只答,“头一个月是不能见风的……”后面的便嗫喏着不肯说了。
    看来是至今都没抱出去过的。
    卢佳音就又叹了口气——苏秉正光知道溺爱这孩子,对怎么养孩子,却是一窍不通的。
    偏偏孩子身边的养娘又都是这样的……
    采白也正在和苏秉正说乳母的事。
    却是苏秉正先和她提起,“都撵了吧。”他开口就是。
    历代皇子的乳母,都是有功格外赏,无大过不责罚的。然而到了苏秉正这边,却三天两头为小皇子的事向她们发脾气。这回更是开口就要驱逐。饶是采白本来就想说些不利的话,听此言也得追问一句。
    “有哪里不妥当吗?”
    苏秉正面色仍倦怠着,“朕进去时,卢氏正在哺乳。”
    采白便沉默下来。苏秉正对这个孩子真是关切到有些神经质了。乳母再受优待,那也是下人。卢佳音再不得宠,位分也还尊贵着。她待要抱抱、喂喂孩子,乳母们敢不许吗?
    “朕记得,当日你为阿客挺身而出,”苏秉正又说,“连阿兄都敢阻拦。”
    采白道:“那不一样的……”
    “她们今日不敢拦着卢氏,日后自然也不敢拦着旁人。焉知近前的都是好人?”
    道理也可以这么讲,却未免有些刁钻多疑。说到底还是苏秉正私心作怪,他并不希望小皇子对乳母产生依赖——只怕任何可以取代卢德音地位、夺取她东西的女人,苏秉正都会加倍的挑剔,加倍的厌憎。
    采白说卢佳音有福,并不是客套话。她日后必定会富贵过人。可富贵之外的东西,也只愿她寡欲少求,方能不怨不尤。
    便也不再多为乳母们说话,只道:“婢子这就去传令,叫尚宫局换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