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记忆里她第一次看到这个身影的时候,是永嘉四年的上元节,皇帝陪着她出宫游玩。她看到他席地而坐于柳树下,却仿佛身处金玉明堂,端的是自在风流。
第二次则是他中了进士三甲,骑着高头大马穿过宣政殿前,等候金殿唱名。那时候,她看着他策马驰骋的身影,还曾经觉得熟悉。
原来不过数月前,他们才见过面,他还打算送她一盏精巧无比的河灯……
还有他的那笔好字。第一次在河灯上看到便觉得惊艳,后来虽然也偶然看到过崔朔的题字,却并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毕竟,那时候的她一心想要复仇,对旁的事情都不怎么上心。
可今夜鬼使神差的,她看到熟悉的景致,回想起往事,终于隐隐察觉,无论是人还是字,都给她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
如今与他在一池河灯旁相遇,那些往事也终于被她连串起来。
原来,是他。
崔朔原本正在出神,却忽然察觉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顺着看过去,视线一接触到她的脸庞便惊讶地睁大眼睛。
她不是应该在行宫里吗?怎么会在这儿?
再看看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他立刻明白,她已经认出了自己是谁了。
顾云羡仍立在原地不动,崔朔却慢慢走到她身边。他行动间十分自然,仿佛不是冲着顾云羡而来,而是被这附近的风景吸引了。
“多年不见,夫人一切可好?”他轻声道。
顾云羡回头一看,照顾她的宦官都站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姬洛微则隔得更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劳玉郎牵挂,我很好。”她道,“离开时走得匆忙,许多事情都是后来才听人说的。原来我能够搬去别院休养,内里还多亏了玉郎的襄助,我在此谢过了。”
因为在外面,她便没有叫他大人,而是同旁人一般唤玉郎。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仿佛有了不一样的情绪,让人心念一动。
“小事一桩,不值得夫人惦记。”崔朔微微一笑,“不过,夫人今夜怎么会在这里?”
“我出来逛逛。玉郎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沉默一瞬,“年年上元节,我都在这里。”
顾云羡一愣,继而想起他从前每年都会帮友人卖的河灯题字,如今字虽然不题了,却不妨碍他年年来此游玩。
“玉郎原来这般喜欢上元节,倒是让人惊讶了。”她道,“我还以为玉郎生性疏离,不爱凑热闹。”
“我确实不喜欢热闹,不过今晚例外。”他道。
他的话说得云淡风轻,顾云羡却总觉得内里另有深意。这感觉让她不安,于是微微颔首,“此地人多口杂,我先走了。”
崔朔右手微抬,似乎想要阻止,然而不过一瞬,他便语气如常道:“夫人慢走……”
突然响起的尖叫声让他们一惊,转头一看,不远处一个小摊上的河灯竟突然燃烧起来,熊熊的火光看得人触目惊心!
“啊!”顾云羡惊叫一声,一个着了火的花灯滴溜溜地滚到她脚边,差点燃到了她的裙子。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从远处破空而来,直直朝他们的方向射来——
一个黑色的影子忽然闪现,一脚踢开花灯,与此同时手中的长剑干脆利落地将利箭劈成了两半。
顾云羡看着影卫挡在了她身前,这才心有余悸地抬头,却发现自己竟在没发觉的时候靠在了崔朔怀中,而她的眼眸正隔着他箬笠上那一层薄薄的黑纱,与他相对而视。
☆、129
洛成阁上初见的时候,顾云羡就曾被这双眼睛惊艳到。昆仑玉一般,通透而温润,里面总是带着七分从容和三分疏离,让人忍不住去探寻他内心究竟牵挂着什么。
上回在温泉宫的冰湖上,她也曾握住他的手臂,可那时候两人都还保持着臣子和宫嫔的合理距离,如今却是她靠在他怀中。他的右手扶着她的肩,以免她摔倒。隔得太近,顾云羡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极幽极淡,隐有一股冷意,倒是很符合他给人的印象。
一瞬之后,她忽然清醒过来。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还要不要命了!
心头一凛,手上也跟着挣扎,崔朔顺着松开了她。顾云羡往旁边走了一步,与他隔开距离之后,才抬头看向他。
他神情已恢复正常,只是看着她的眼神,似乎还有些恍惚。
两名影卫仍警惕地护在顾云羡身侧,其余人则朝适才箭射来的方向寻去。
顾云羡回头看了看姬洛微,却见她立在影卫身后,面色微微发白,似乎受到了惊吓。
片刻后,着火的花灯被扑灭,也没有新的袭击出现,骚动渐渐平息。
顾云羡朝着崔朔微微颔首,“适才事发紧急,多谢玉郎相护。”这话既是说给崔朔听,更是说给身后的那些影卫听。
崔朔道:“夫人安全要紧,请宽宥朔唐突之罪。”
姬洛微走过来,眉头微蹙,“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向崔朔和顾云羡,“那一箭是朝着你们的方向射过来的,到底冲着谁?”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一名影卫低声回道:“属下已检查过箭镞,没有任何端倪,就是最寻常的那种箭。”
这答案在顾云羡的意料之中。想也知道,既是刺杀,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露马脚。
“夫人,那边……好像是巡逻的武侯过来了。”跟着顾云羡出来的一名小宦官道。
确实是负责夜间城区秩序的武侯。想必他们是听说这里出了乱子,所以过来盘问。
崔朔忽然摘下箬笠,直接盖在了顾云羡头上。顾云羡微惊,却听到崔朔压低声音道:“夫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让他们看到您为好。”她这才顺从地戴好了箬笠。
两名武侯在附近简单问了一下,径直朝他们走来。崔朔却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先迎了上去,不动声色地拉着那两个人去了一旁,小声说着什么。
顾云羡隔着黑纱看着崔朔的侧脸,却见他唇畔带笑,与两个武侯说话时有一股说不出的笃定,慢悠悠的便决定了谈话的节奏。
顾云羡从未见过他这一面,不免有些不适应。可仔细一想,他自然不单单是面对自己时那个温和客气的臣子,更重要的,他还是操纵朝堂局势的一党领袖,谈笑间便左右无数人的命运。
两个武侯而已,完全不在话下。
崔朔的皮相过于出众,这会儿突然摘下箬笠,已有人朝他看去。若非大多数人仍沉浸在适才的惊吓之中,只怕这珑江池边就要沸腾了。
顾云羡不知道他有没有表明身份,只看到那两个武侯被他的气势压得死死的,一开始还呼喝了一声,后来就只能诺诺地点头。
很快,崔朔朝她走过来,道:“已经没问题了。不过这边出了这么大乱子,灯会也要提前散了,我们快些离开吧。”
“离开?”姬洛微道,“那,我们是出城,还是……”
想到方才那一箭,众人不免有些迟疑。那些人到底是冲着崔朔来的还是顾云羡来的还不得而知。若是冲着顾云羡来的,此刻出城无异于给了对方一个大好机会。夜深人静,山路之上当真什么都可能发生。虽然皇帝已经配给她们好几个顶尖的高手,但兹事体大,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大家还是不得不多几分小心。
“陛下半个时辰前便下了承天门,回到了宫中。”崔朔道,“宫门已关,夫人也不好突然回去……”
国朝规矩,宫门关闭之后绝不轻易打开。若要星夜入宫,必须有墨敕鱼符,还得事先报备内廷得知。无论崔朔有没有墨敕鱼符,顾云羡若此刻回宫,都一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她出来玩这一趟本就是封锁了消息的,当然不希望最后被人抓个正着。
“不知这位郎君在城中可有府邸?我们便去府上叨扰一晚,如何?”姬洛微忽然道。她虽然不认识崔朔,但从他适才对顾云羡的回护和顾云羡对他的态度上,已然猜出此人是朝中重臣。
顾云羡和崔朔同时一愣。
“这,不合规矩吧?”顾云羡道,“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实在不行,住客栈也行……”
“住客栈?”姬洛微怪异地看她一眼。
顾云羡转念一想,也觉得不像话。客栈里龙蛇混杂,恐怕还不如住崔朔家中来得安全。
“既然两位夫人不嫌弃,那便去我家中暂住吧。”崔朔轻咳一声,“明日一早,我便会面见……主公,说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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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朔的宅邸建在崇义坊,距离皇宫不算太近却也不远,方便他每日上下早朝。为避人耳目,顾云羡他们直接从开在坊门上的大门进去,没有经过坊内街道。
崔朔吩咐了几个婢女为他们安排了房间,然后道:“两位夫人早些歇息,朔不打扰了。”
他告退得十分迅速,很明显是不希望跟着顾云羡的随从多想。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含笑点头,“大人轻便。”
姬洛微这些年一直在西山上修身养性,从没像今日这般遇到这么多事情,回到房间很快便睡着了。顾云羡却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今夜的事情打破了她这四年的平静,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身陷刀剑阴谋的时光。
那样的日子,她本已经觉得离自己很远了。
但仔细想一想,她平静的日子其实差不多也要到头了。阿桓年纪越来越大,明年,最迟后年,朝臣们便会讨论让他出阁读书的事情。到那时,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把他留在温泉宫。
她不愿意和他分开,就必然得跟着他回到宫中……
她忽然翻身而起,披上狐皮斗篷,推开了房门。
院中月色如霜,冷意扑面,刺得她脸疼。一个人影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娘娘。”
“我睡不着,想在园中散散心。你不用藏着了,就跟在我身边吧。”她到底住在臣子的府上,还是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皇帝的人面前才好,免得让他误会。
影卫道了声诺,沉默地跟在顾云羡三步之外。顾云羡走出她住着的小院,到了外面。
因为她们的身份对这府中的下人都是隐瞒的,是以崔朔也不方便给她们安排方位最尊的房间,只是让她们住到寻常的客房。顾云羡也并不打算跑得太远,只想在自己的住处附近走走,透透气。
绕了一圈之后,她觉得心里舒服一些了。正准备结束这场短暂的夜游,却忽然被不远处的一个池塘吸引了目光。
池塘并不大,也就三间屋子的大小,附近种了几管翠竹,枝干笔直、直刺云霄,即使在正月里也苍翠欲滴。顾云羡想起自己对崔朔的印象,立刻觉得这竹子和他很是般配。
池塘则是碧波荡漾,像一块嵌在翠竹之间的翡翠,十分好看。
顾云羡走近一点,才明白这里为什么让她觉得不对劲了。这个季节,只有珑江池那样的大河才可以照常流动,像这样的小池塘都该结成冰了才对。
也许,是这底下引了温泉水吧。她这么想着。不过以崔朔的性格,这般大费周章地折腾一个池塘,倒是有些奇怪。
等到站在池塘边缘时,她才注意到碧波之上竟还漂浮着什么东西。微弱的光芒,如同海上的灯塔,天上的星光。
那是,一盏花灯。
“去把那东西捡过来。”鬼使神差的,她对影卫道。
影卫一言不发,飞身踏水而过,待回到她身边时,手中已经托着那盏花灯。
顾云羡接过来,定定地看着它,半晌没有动。
没错,这确实是她记忆中那盏灯。
船形的灯身,上面有一栋三层小楼,精巧无比。透过每层楼的镂花轩窗,她甚至可以看到屋内的桌椅屏风。
舟头挂着一面白帆,上面有隽秀的字迹: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当初,她曾经被这句话刺得心头一痛。
这样的痴情和偏执,与她从前一般无二。重活一世的她,早已不敢再看这样的句子。
她觉得脑袋里乱哄哄的,无数的问题纷纷涌了上来。
看这府邸的排场便知道,崔朔是个不喜享乐的人。可就是这样的他,却大费周章地弄了一个正月里里也不会结冰的池塘,难道只为了在上面放这盏河灯?
他既然这么喜欢这盏灯,当初又为何要把它送给她?
那时候,她问他,“这样的宝贝,阁下舍得割爱?”
他语气温柔地回答,“再好的东西,也得碰到懂得它的人,才算实现了价值。依在下看来,这盏灯给夫人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