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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159节

      一直守在殿外殿前司禁卫于是单膝跪下,“官家,末将昨日午前已派人去北大营调集全数殿前司将士,眼下他们俱已赶到紫霄城外,末将等一定严加防范,力保百姓安危,京中必不会生乱。”
    赵疏重回龙案:“刑部、大理寺听令,朕命你二人随昭王前往宫门向围堵在此百姓如实解释洗襟台坍塌的全部因果,包括长渡河一役朝廷主战主和的取舍,劼北遗民安置的功过,并携太傅、罪人张正清同往;御史台,立即草拟相关告示张贴城门,并说明有关洗襟台一案嫌犯的处置结果,待此案审结后,朝廷再发告示昭告天下,另外——”
    赵疏移目,看向殿外单膝待命的禁卫:“殿前司。”
    “末将在。”
    “整军。”
    随着最后两个字干脆利落地落下,宣室殿门大敞,谢容与带着刑部与大理寺率先退出殿外,随后是余下大员,他们步履坚定、有条不紊地奔赴各处,整军的号角很快响彻禁中,玄明正华轰然开启,随后是第二重宫门,第三重宫门,与此同时,四野也慢慢鲜亮起来,落了一夜的雪,原来天早就放晴了,青唯立离开大殿抬目望去,刚到卯时,居然有晨曦穿透薄薄云层洒落下来。
    真好,青唯想,天色昭明。天亮了。
    第207章
    (半个月后)
    上京在破晓的第一缕光中苏醒过来,几场雪过后,连着多日都是晴天,明净的天光让人的心境也跟着敞亮,整个城都是热闹的,流水巷几乎里里外外全是人,吆喝声、叫卖声,自晨起就络绎不绝,城门口排着出入城的长龙,好在大案将结,已经不必查得那么严了。
    德荣将一盒留记的糕酥交到顾逢音手上,“天儿听说义父爱吃这家的点心,一大早特地赶去流水巷买,他难得细心一回,义父拿着路上填肚子。等京中的铺子的账算好了,我让人连账本带余下货物,一并捎去劼北。”
    顾逢音本来想把上京的铺子交给德荣打点的,但是德荣说,他今后可能不会久留京中,顾逢音只好把铺面关了。
    青唯让朝天将毛毡、几身新制的厚袄交给随行管家,对顾逢音道:“行了,顾叔,天气冷,您路上多加小心,我就不远送了。”
    顾逢音眼下已经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了,闻言受宠若惊道:“少夫人当真客气了,其实老朽不是第一回 去北边,劳您亲自为老朽添置这么多东西。”
    青唯莞尔:“顾叔到了劼北记得来信。”
    顾逢音是临时决定去劼北的,墩子死了,他留给墩子的那一份家业没人接手,京中的铺子德荣和朝天又不要,顾逢音这些天反复思量,心道罢了,自己老归老,所幸身子骨还经得住折腾,从前他收养遗孤,把劼绸运到中州,再从中州贩向大周各地,以为这样就是帮了劼北,而今想想,尚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半生攒下许多积蓄,临到头了他想再拼一把,从前他是把劼北的货物贩向他乡,今后他要把他乡的货物带去劼北。
    几人在城门外说了一会儿话,趁着日头还早,顾逢音很快启程了。德荣牵来马车,“少夫人,回家吗?”
    周遭的日色鲜亮极了,青唯想了想说:“不回,四处走走。”
    她穿着御寒的斗篷,但是斗篷没带兜帽,所以她一张脸就这么干干净净地露在外头。她生得很好看,叫人见之不忘,一旁有官兵路过,似乎认出了她,但官兵什么都没说,驱马离开了。虽然朝廷最终的判决还没下,京中的官员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已不再有人对海捕文书上的温氏女喊打喊杀了。
    许多年,青唯从没有像眼下这样不避不藏地走在大街上。
    朝天小心翼翼地请示:“少夫人,城东新开了间兵器铺子,小的想去看看。”
    “行。”青唯不假思索地点头,“瞧一眼去。”
    城中有一种别样的宁静,这种宁静不是安静无声,而是糅杂在热闹里的,让人心安的祥和。
    其实那日谢容与携三司,到宫门口诉明因果的过程并不算顺利,有人听到一半已然激奋不已,有人甚至要求朝廷立刻处斩所有嫌犯,直到最后所有的真相揭开,人们的愤懑虽然平息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茫然。
    有的事是这样,捕风捉影最易让人义愤填膺,而真相是难以承受的庞然巨物,摊开来摆在眼前,直要压得人缄默无声。
    人们久久聚在宫门前,从天明再度等到天将暗,这一回,他们却不知道究竟在等什么,直到黄昏风起,不知是哪个士子嗫嚅着说:“都散了吧。”人群才陆续散去。
    然而不知为何,那一天过后,一切都好了起来,人们开始耐心等待朝廷的审判,时而有士子三五成群去宫门口看有无新的告示张贴,他们已不再聚集闹事了。
    与此同时,朝廷各部衙司忙碌得不可开交,章鹤书、老太傅、张正清等人俱已入狱,曹昆德也被拘禁在宫中,随着审讯的进行,地方涉案人等也被陆续押解上京,信函雪片似地往来京中与各地,银台的官员几乎是轮轴转。所幸在这期间,不是没有好消息的,今早陵川八百里加急送来一封急函,说章庭醒了。
    不知道是不是孽缘,章庭是在曲茂到东安的当天彻底苏醒的。
    因为曲不惟,曲茂而今有了心结,去陵川的一路上噩梦连连,没有一日睡好的。他本来想着章庭与自己同病相怜,或许有法子开解自己,然而等他赶到官邸一看,章庭他老子都快没了,章庭依旧睡得不省人事,曲茂忽然觉得,章兰若原来不过如此。
    从小到大,章庭样样都比曲茂强点,眼下曲茂好不容易占了上风,不知怎么,心境也随之一宽,浮在心上的霾散去稍许,满腹困乏之意趁虚而入,曲茂觉得眼皮渐重,伏在章庭的床头就打起瞌睡来。
    屋中小厮见曲五爷在床前守着,放心地去药房煎药了。
    也是不巧,章庭恰在这时候醒来。
    其实章庭早就有苏醒之相了,近两日也睁过一回眼,不过他太乏了,很快又睡了过去。眼下章庭却再合不了眼了——曲茂的呼噜震天响,吵得他根本睡不着!
    章庭哑着嗓子喊了几声“水”,曲茂睡得云里雾里,压根听不见。
    章庭只好强忍着怒火等小厮回来。
    得知小章大人醒了,小厮很快请来了大夫、侍从,连齐文柏、宋长吏等人也从州府赶来了,屋中络绎不绝的脚步声、说话声终于把曲茂从睡梦中唤醒,曲茂睁开惺忪的睡眼,抻懒腰时,刚好打偏小厮喂药的手。
    小厮一个趔趄,一碗药汤半碗灌进章庭喉咙里,半碗泼在章庭脸上,章兰若大梦初醒不知今夕何夕的神志终于被彻底拽回人间,他怒不可遏地大骂:“曲停岚,我真是……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
    -
    “……齐大人说,小章大人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大病初愈,尚需静养几日,小章大人本来一醒来就要写奏帖说明当日脂溪山中事由的,齐大人做主,给拦着了。”
    刑部尚书接到急函,与大理寺卿一起面圣时说道。
    赵疏道:“此事不急,你代朕去信一封,叮嘱章兰若养病为重。”
    “另外……”刑部尚书迟疑了片刻,“官家,张二公子五日前离开京城了。”
    玄鹰司并着三司连胜了章鹤书、老太傅等人多日,张远岫有罪无罪尚在两可之间,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从未真正加害过任何人。药商之死在他的意料之外;帮曹昆德养隼传信,也非罪大恶极;教唆士子聚集宫门的人是曹昆德,他虽知情不报,所幸朝廷处理得当,并未酿成任何恶果。所以张远岫被关押了数日后,刑部尚书亲自打开牢门,对他说:“走吧。”
    张远岫抬起眼,安静地问:“朝廷不治我的罪吗?”
    刑部尚书没有回答他。
    张远岫想了想,什么都没再问,无声地离开了。
    他没有回城西草庐,而是去了太傅府,那个他和张正清曾经长大的地方。
    太傅府养的都是有情人,饶是眼下老太傅、张正清双双落狱,府里的仆从也一个没走,张远岫独自在他从小学书学画的书斋坐了三天三夜,然后对白泉道:“我们走吧。”
    马车是五天前的早上离京的,车前就挂着“张”字牌子,城门的守卫虽然瞧见了,然而他们不知受了谁的托付,居然不曾相阻。
    刑部尚书道:“马车是往南走的,看样子张二公子往陵川去了。”
    他说着,蓦地跪下,“官家,臣罪该万死。”
    照理眼下张远岫的身份是万万不能离京的,其中若没有人斡旋,他怕是连城门都迈不出。而有本事让他平安离开的,除了皇帝,只有几位手握重权的大臣了。
    老太傅桃李满天下,刑部尚书虽不曾受教于他,早年这位尚书大人仕途坎坷,幸得老太傅爱惜人才,多番向朝廷举荐,他才有了今日。
    老太傅垂垂老矣,生命与仕途都走到末路,唯一一个心愿,便是希望张忘尘能够彻底忘尘,饶是深陷牢狱,老太傅也只是反复恳求刑部尚书:“告诉忘尘,他尚没有行远,他还有回头路可走……”
    刑部尚书于是想,既然张远岫有罪无罪在两可之间,那么就让他擅自做一回主,也算报了老太傅的恩情了。
    赵疏看着跪在大殿请罪的刑部尚书,缓声说道:“朕记得朕作为皇帝的第一回 廷议,几位将军跟章、何二位大人争吵不休,朕就这么干坐在龙椅上,连句话都插不进,像个无关紧要的看客,末了,还是大理寺的孙艾,和几个翰林的文士站出来,问,‘官家的意思呢’。之后的两三年,每到廷议了,孙艾他们几个都会问‘官家的意思呢’,虽然朕的答案在当时并不重要。老太傅总说,朕继位后,他不曾帮扶过朕,但朕知道,孙艾与那几个文士,都是他的学生。”
    这个年轻的皇帝在经此一案后显得愈发沉稳,“爱卿平身吧,朕不怪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虽然说律法严苛,不得逾越,但是纵观此案,没有谁是不曾有私心的,那个画画的先生没有吗,上京告御状的书生没有吗,朕时而觉得,或许在法度之内,该要给情留寸许余地,才能真正长治久安。”
    刑部尚书依言起身,“多谢官家宽宥。”
    “只是,”赵疏叹了一声,“张氏父子三人的执拗是一脉相承的,朝廷宽恕了张忘尘,张忘尘自己能否放过自己,难说了。”
    赵疏点到为止,随后问:“你们适才说此案中有几人不好定罪是何故?”
    “是这样,”大理寺卿接过话头,“曲不惟、封原等人自是重惩不论,难就难在章鹤书。虽然曲不惟、老太傅都指认章鹤书参与了名额买卖的事实,章鹤书自己也招了,可是,没有实证。”
    换言之,没有证物。
    唯一能证明章鹤书参与名额买卖的证物就是他伪造的空白士子名牌,此前谢容与虽然查到了制造名牌的匠人,无奈这匠人一年前就过世了,玄鹰司从庆明空手而归。
    如果是寻常案子,所有罪犯的供词一致并且完整,嫌犯本人也招了,那么就足以定罪,可是洗襟台之案牵连甚广,章鹤书的罪名大小,直接关系到老太傅、张正清等人的处置结果,如果连一个物证都没有,待告昭天下了,总是难以让人信服。
    “物证还是其一,其二么……”大理寺卿迟疑许久,“章鹤书他,到底是国丈。”
    仿佛就为了应答这句话似的,一名小黄门亟赶到宣室殿外,在殿门口跪下,“官家,您快去元德殿看看吧,皇后娘娘她……她请出了凤冠与袆衣,说要将贵物归还皇祠。”
    将大婚时的凤冠与袆衣归还皇祠,这是废后才有的礼制。
    章元嘉这是……要自请废后?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听了这话,连忙退开一旁。
    赵疏脸色也变了,下了陛台,疾步朝元德殿赶去。
    第208章
    午后的元德殿格外安静,晴光斜照入户,浮在半空的尘埃清晰可见,守在殿门的侍婢见赵疏到了,无声地退下。
    章元嘉等候在殿中,她穿着一身素衣,两侧长髻是垂下来的,一支钗环都没有佩戴,这是戴罪的发饰。看到赵疏,她难得没像从前一样恭敬地上前行礼,许是身子沉了不方便起身,她只是望过来,“官家有日子没来了。”
    袆衣与凤冠就搁在她的左边,赵疏的目光落在其上,许久,“嗯”了一声,“前朝事忙。”
    章元嘉于是笑了笑。
    她都知道的,宣室殿夜审过后,朝政从没有这样繁忙过,各部官员为了厘清案情几乎夜夜点灯熬油,时而有大臣卯时不到就在文德殿外等候面圣。
    章元嘉道:“早上收到陵川的急函,说是哥哥病愈了,臣妾很开心,把那信反复看了好几遍。”
    赵疏隔着一张龙凤案,在章元嘉身旁坐下,温声说道:“章兰若病势无虞,朕早已叮嘱陵川州府仔细看顾,你眼下当以身子为重,不必为其他事挂心。”
    “臣妾没什么好挂心的。”章元嘉说,“后宫诸事有姑母帮忙打理,元德殿的宫人服侍妥帖,早上太医来为臣妾诊脉,说腹中的孩子很康健,生下来一定和官家一样聪颖明睿。唯一担心的就是仁毓,她听说张二公子在狱中婉拒了与她的亲事,到臣妾这里哭了一宿,隔日又去恳求姑母,说不管张二公子是堂上宾,还是阶下囚,都愿意嫁与她为妻,听说后来还是官家给裕亲王府下了一道恩旨,她才不闹了。”
    赵疏道:“仁毓是个关不住的性子,裕亲王去得早,朕答应了父皇要照顾她,总把她拘在京中,实在太约束她了。朕今次的恩旨没什么,只是答应让她一个人出去走走,除了两个武卫,不让任何人跟着。她经历得太少,不明白做夫妻都是要缘分的,张忘尘的眼中没有她,这桩亲事哪怕成了,今后也会离心离德,等她走的路再多一些,看过天地广阔,也许便不会被一时的爱恨得失障目了。”
    “官家总是比臣妾有法子。 ”章元嘉很淡地笑了一下,“小时候每逢年节,同辈的兄弟姊妹进宫了,要是闯了什么祸,官家就要帮着收拾烂摊子。臣妾还记得有一年,颐郡王府的四哥儿顽皮,把官家隔日春礼上要念的颂词给涂花了,那颂词等同于皇旨,颐郡王府的另三个哥哥在东宫的宫门跪了一地,给官家请罪,但官家谁都没怨怪,只叮嘱宫人不要把此事说出去。隔日一早,官家着太子服,到了春礼上,竟然把那聱牙戟口的颂词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后来,要不是东宫的小黄门心疼官家多说了一句,臣妾都不知道,官家担心颐郡王府被责罚,一宿没睡把过去几十年的春礼颂词全看了一遍,发现惠政院的春官居然偷懒,每隔二十年就用回同样一份。”
    “那时臣妾就觉得官家不一般,看着静静的,话也很少,但无论遇上什么事,总能不声不响地想出应对的法子。”
    后来事实的确如此。
    赵疏初登帝位的几年那么难,可是他还是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兑现了他当初在先帝病榻前的承诺,找到了他要的真相。
    常人也许只看到小昭王与玄鹰司是如何排除万难地厘清案情,却不曾想过,在这一程风雨里,那个高坐于宣室殿上的皇帝给予了他们怎样的支持,朝堂异声如万丈涛澜没顶,他每一次力排众议的坚持,才让他们所有人能够坚定地迈出每一步。
    “是啊,你是知道朕的。”赵疏越过龙凤案,握住章元嘉的手,“所以你再等等,朕总能想到解决法子。”
    章元嘉垂着眸,“表兄都和官家说了吧。”
    章鹤书曾经雇庆明的一名匠人仿制士子登台名牌,而今东窗事发,章鹤书不得不托章元嘉送信京外,请那名匠人尽早出逃。章元嘉后来将这封信交给了谢容与,玄鹰司卫玦等人连夜离京寻找证人证据。
    可惜卫玦晚了一步,那名匠人早在一年前就去世了。
    宣室殿夜审过后,真相水落石出,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因果,谢容与不是个多嘴的人,向赵疏禀明禀完此事后,只说了一句,“娘娘不告诉官家,是不希望官家因她分心,但臣作为兄长,并不忍看到官家与娘娘兰因絮果。”
    ……
    章元嘉道:“臣妾了解官家,遇上再大的难事,官家都会一声不吭地想法子。可是官家如果想出了办法,早就来看我了不是吗?官家为什么不来?因为朝政汹涌民怨沸腾,把官家逼得无路可退,官家明白踏入元德殿的一刻,就到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我明白的,都明白的,”章元嘉静静地说道,“我知道官家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包括洗襟台坍塌的前因后果,我也了解清楚了,那些罪过,不是一纸告昭天下的告示就能揭过去的,需要有人切切实实地付出代价,去偿还,去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