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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中)

      漫长的寒冬渐渐融化。
    一阵深埋的震动骤然驱散了梦的迷雾。符黎睡眼惺忪,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按下接听。对面传来熟悉的女声,高分贝地穿透耳膜,带着一点儿摆在台面的愠怒。
    “天呐,你终于接电话了!打了四五个都没动静,还以为你开车出事了呢。不是约好九点到别墅,你们到哪儿了?”
    她揉了揉眼,面前是一片洁白的墙壁。窗外有清脆的啁啾声,小鸟们还没离去,大概时间还不算太晚。
    “我……”她心虚地回应,“还没出发……”
    “你不会才起床吧。”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睡不醒。”符黎调小了手机音量,放低交谈的声音。
    “好吧。”颜令儿爽快地接受了她诚实的理由。“那我先安排他们干活儿,你们赶紧来。”挂断电话前又听旁边人说了什么,添了一句“开车注意安全”。
    她握着手机,在床上稍稍活动,伸直了双腿。昨夜她又做梦了,隐约感觉那是最后几块碎片。这次她看见生命纷纷终止——那些严肃的时刻,在这个上午——比崇高的山与海更能压倒她。他们死了,他也不再完整,这种可能性让理智溺在巨大的悲痛里。她应该在睡眠中流泪了,但眼泪已经不知去向。她逐渐清醒,听见身后传来安稳的呼吸。
    对了,他还没醒。
    仲影前天才飞回来,还在倒时差,却仍然答应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夜晚,符黎习惯性地向右侧身,而他拥了过来,左手环住她的腰。身体的紧密贴合总是令人心安。她不知道他几点才睡,只记得自己飞快地坠入了梦境。她抬开他的手臂,翻了身,他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头发略为凌乱地掩着前额,看上去同样静谧地沉浸在梦里。符黎想碰一碰他在睡梦中的模样,可担心初春时候静电仍不消停,于是迅速掀开被子,从床尾离开,轻轻关上他房间的门。
    她去了客厅的卫生间洗漱,凝视镜子里映出的自我。令儿提及“你们”和“他们”——两个月前,她给卫澜和小叶发了消息,邀请对方在春天临时帮忙搬家。他们自然是不假思索地答应,随后,她补充道“其他人也会来”,借此说出真正的动机。年长的人率先同意了,即使不挑明,他也明白“其他”具体指向了谁。年轻的男孩则有些慌忙地抛来许多问题,问谁要搬家,问“叔叔”会不会去,问她的父母会不会去,问他应该在那里做什么,是清扫还是搬上搬下。当然,她看得出来他会准时赴约,因为比起在别墅碰面,小叶明显更害怕她不再理睬他。九点半了,他们应该早就到达,接下搬家公司运来的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分门别类安置整齐。她去迟了。而此时,她仍看着镜子,最后一遍诘问那是不是她真正想要面对的场景。
    没过多久,符黎回卧室换了衣服,再出来时恰好仲影也拉开了房门。他已经整理好自己,披上了黑色的外衣。
    “今天要不要在家休息?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我们说好一起的。”
    眨眼间,他抹去了一部分眼中残留的困倦。这个举动不禁又让她联想到一些滥情的修饰词。
    他们搬出乔迁礼物,放进藤编的篮子。符黎买了菠萝、橙子、樱桃和山竹,散发着冰凉和清新气息的新鲜果实。提上它们下楼时,她觉得好像是去野餐。今天她戴了仲影送的戒指,在中指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天气乍暖还寒,不过楼下的樱花已经开了,漫不经心地长出花瓣。她的想法时常变换,前几天感慨那棵树花期太早太短,现在又觉得它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他们去了她的车位,摘下玻璃上的两片落花。他系上安全带,看了看手机屏幕,随即送到她面前。列表里躺着两个新的待通过联系人:一抹蓝色和一幅儿童简笔画。可以想象,四十分钟前他们联系不上她,只能绕了远路,去找她同一屋檐下的室友。
    已送出的申请无法撤回。符黎偷偷移开视线,盯着车载空调出风口的几粒灰尘,想起许久以前有个编辑女孩把所有撰稿人都拉进了同一个聊天群组。无论变得多么粗疏,她都无法忽视其中的尴尬。
    “我要同意吗。”
    仲影在她开口前问道。他的语气和平时一样,没让她陷入更为难的境地。他们拥有默契,都打算询问对方的意见。
    “你决定就好。”电子导航亮了起来。她垂眼笑了笑,发动车子,回正身体。“再睡一会儿吧。”
    “嗯。”他按了几下,收起手机,侧倚在座位的头枕上。
    符黎播放了轻缓的纯音乐,那里面有埙的声音,从四周包裹而来,令人心平气静。去别墅的路上雾气昭昭的,也许是细小的水珠,也许是霾。她开过熟悉的街道,秋天时糖炒栗子的香味从街角飘出来,队伍总是排得很长。如今,驾驶变成一件如鱼得水的事,成为本能,但仍需十分谨慎。她的思绪慢慢游动,漫无目的。他们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却第一次在各自门前相遇,有些微妙,像一个忽然被推进的电影镜头。她得再度确认此行的目的,将种种结果安放妥当。转弯时,她想到最初的念头:因为梦见十几年后世界毁灭了,所以我做出了这个选择。好吧,算是吧,虽然听起来如此不合常理。她已经做了二十五年好女孩,或许即将迎来第二十六年。接下来,如果说出某些话、提出某些请求,仿佛她就要沦落为一名邪恶又庸俗的女人。在有的人眼里那不算什么,而在另一群人眼里它罪大恶极。但她不想把谁玩弄于股掌之中。她没有那份心,也没有那种精力。还有太多属于自己的事:阅读、放松、在希望的时候滋养她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两侧车辆愈发少了,越靠近郊区,天色就越明朗,显得天高云淡,让人想要伸出手托起远方的青山连绵。别墅被一片茂盛的绿意拥抱,清新湿润的气息渐渐从窗外涌来。快开到时,仲影还没醒。他微微歪头,靠向窗的一侧,枕着一小片阳光继续睡着。那种安详的神情又让她开始退却,从放任自流重新变成自惭形秽。车子稳稳停在林荫下,熄了火,符黎双臂抵在方向盘上望着他,任由时间接连流淌。
    “……到了吗。”过一会儿,他睁了眼。
    “到了。”她悄悄闪开了视线。
    “走吧。”
    他不想再耽搁,率先解开了安全带。一阵风吹过去,高高悬垂的树叶沙沙作响,泛起波浪。有时候,森林是倒过来的海,她能在那儿看见新鲜的跃动和呼吸。仲影为她打开车门,林间的风似乎又让它更敞开些。不要再犹豫了,她想着,牢牢关上门。他们提起水果篮,离开那片树影,走进春天宜人的光里。
    “刚才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该不该换一辆车,”符黎用一只手在头顶比划着,“刚买的时候挺满意的,现在又觉得高度还是不够。”
    他睡着时会屈身,所以她觉得雪国岛屿上那辆车的大小更合适。仲影似乎笑了,没有阻拦,只说她喜欢就好。
    “两位——快点走咯——”
    高挑的女孩站在庭院里挥起手来。房子有两层高,是浅灰色的,墙面和窗户都很明净,看不出风吹雨打的痕迹。他们沿路走去,推开低矮的院门,和她打了招呼。
    “唉,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啊。”
    颜令儿装作要收下果篮,而她顺势接了话。
    “乔迁新居,还是要带点东西来的。”
    “这么客气!”令儿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转身进了玄关,“搬家公司早就撂下箱子走了,他俩被我派到厨房和储物间收拾。对了,老太太在客厅呢,你去问好吧,我要接着忙我的活儿了。”
    她和别墅的主人一样大方,不过符黎不觉得那有什么奇怪。玄关后面相当开阔,装潢和地板泛着古朴的光泽,像褪了色的温暖的木头。白色纸箱在餐桌脚下堆满,大的迭着小的,用黑色油性笔在侧面写上记号。一些物件凌乱地摆放在茶几上:空塑料碗、来自异国的装饰物、旧相框和照片。它们最终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黎黎,来啦。”
    老太太坐在一张摇椅上,箫凝听说医生嘱咐要多晒太阳,为她推开了落地的玻璃门。他们到来之前,她在给年轻女孩讲以前出国留学的经历。即使头脑不再清晰了,可她仍然记得最钟情的那段时日。
    “这是你的男朋友啊。”
    忽然,老人笑眯眯地发问,让符黎措手不及。她也想回答“是的”,甚至在悠久的梦境里,他们的关系还要更进一步。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资格这么说出来。
    “这么高啊,很好,稳重的一个人,看样子就很持家。”
    她的太太有种魔力——这似乎为家族女性代代相承——她们的话语总是令人信服。符黎看向了摇椅的扶手,接着目光落在地板浅浅的划痕上。
    “谢谢您。”
    仲影接住了老人的称赞,露出礼貌的微笑。他用一贯的方式去爱她,用默然和允许。简单问候之后,他们上了楼,走向书房。他打算留在那儿整理长辈珍藏的书册,把它们分类放进茶褐色的木架。
    “那……我先去别的房间看看。”
    他应了一声,用壁纸刀划开了纸箱的塑封。门关上前,她看见他弯下腰,把一摞书籍搬了起来,像数十年里他曾经做过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