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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第41节

      “哐哐当当”的钟鸣声大作,这本是报时辰的声音,此时却让他异常惶恐,提高了嘶哑的嗓子:“来人!来人!”
    小篆连滚带爬地扑进来,跪到皇帝跟前磕头:“奴才们都在这儿,皇爷要传哪位御医,这就去带来。”
    怀里的人终于被这番动静惊醒了,无力地挣了一下,眼睫颤了无数回,艰难而缓慢地睁开来。
    上天垂怜!皇帝乍然喘过一口气,几乎晕头转向,强稳住语调,道:“传王御医!要参片!要温水!”
    小篆心说皇爷这是欢喜懵了,参片加水不就是参汤吗?爽快应了一声,扒着两条没了知觉的腿赶忙去办。
    一时颠颠儿地捧了瓷碗儿来,皇帝见着,斥道:“蠢才!要先拿清水润润口…”
    宝珠依稀听得好笑,抬起手虚虚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口,示意无妨。
    皇帝皱眉看向她,接过小篆赶紧斟好的温水,送到她嘴边。
    她使不上劲儿,便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旋即就眉头紧锁,勉强一欠身,吐在了唾盂里:她脖颈一圈儿疼得厉害,竟是不敢吞咽。
    “这时候知道疼了?”皇帝硬声呛道,本还想训她两句,自己都没防备,一滴滚烫的水珠落下来,恰砸在她鬓间。
    宝珠好似被定住了:前后两世,她第一次看见他落泪,是为着她。
    她甚至觉得,哪怕那簪子扎得再深一点,自己撑不过来了,也是值得。
    王御医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无言相对,皇帝赶紧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命他再诊一回脉。
    王御医一觑皇帝的脸色,内里绷了一夜的弦便稍稍松了些,仔细号了一回脉象,屈膝叩首道:“给皇爷道喜!给娘娘道喜!娘娘天命庇佑,福泽深厚啊!”
    真是雨过天晴。王御医都不敢回想皇帝昨日那个脸色,说句不好听的话,底下当差的人都不叫噤若寒蝉,看模样根本是死了大半!
    如今可算彻底活过来了。他一时庆幸不已,嘴上的称呼却没留意了。
    宝珠眯着眼,看向皇帝,皇帝的目光倒理直气壮得很:那时候她险些连命都保不住了,他哪顾得上纠正这个!
    再说,无非是还没过明路罢了。称呼上早一刻晚一刻,有什么要紧?
    入了夏天亮得早,等御医告退了,已经是五更末,是平日里临朝的时辰。
    大篆在外头候的有一阵了,瞪眼抹脖子地要小篆去提醒皇帝一声,小篆则始终不接他的茬儿——什么臭德性!进了司礼监,真以为自己是外臣了,要避着女眷?
    里头那可是皇爷失而复得的大宝贝,眼下正温存着呢,自己能这点儿眼力见也没有?
    大篆见他那副嘴脸,气得想赏他一拳,手都捏紧了,听见皇帝叫了自己一声。
    大篆忙垂手听着,皇帝让把奏本收上来,大臣们无要事便散了。
    大篆毫不含糊地应了,瞥一眼面有得色的小篆,不吭不响地告退离去了。
    心里头难免郁闷,红颜祸水这话却说不上。白太妃发疯的始末他也是清楚的,那一位的釜底抽薪之举,实在算得有见地、有胆色。
    这会儿偏又闹起“君王不早朝”那套了。大篆腹诽两句,认命地往宣政殿去了。
    好在是寻常朝会。大臣们无人有异议,该呈奏本的恭恭敬敬呈上了,大伙儿各自散朝回府。
    倒是太后这头,因为齐姑姑怕她担心,只说是混乱中伤着了宝珠,没提伤势有多严重,此时太后便难免有点微词,觉得皇帝太不分轻重了些。
    眉舒在旁又说:“皇后娘娘昨日就知道了,也没瞒着咱们。我想,皇爷一个人照料着,总不成样子,多一个轮换的也好些。谁知那些奴才不省事,只说皇爷不让人在里头,自个儿也心安理得地出来躲懒了。”
    这还了得?太后知道,宝珠历来是懂事的孩子,一贯胡闹的正是皇帝自己。如今还没名没分呢,就大张旗鼓成这样,过些日子真填了后宫,还能指望他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皇后不是立得住的,如今没有先帝动辄问罪了,她越发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眉舒呢,遇事就梗着脖子冷嘲热讽,婉顺不来。
    数来数去,还真只有宝珠辖制得住皇帝,可惜她又是那么个出身,皇帝真被她吃得死死的,将来未必不是桩隐患。
    眉舒来时原本满腹委屈,可见到太后发愁的样子,又有些过意不去了:这么大的人,不能还跟从前一般,只会等着长辈出面主持公道。连皇后如今都进益了,她怎么能瞠乎其后呢?
    皇后这会儿又到两仪殿来了。
    宝珠病势稳定了,皇帝坐在床边,也有心思拿奏本来看一看,看着看着心头火起,怕吵着宝珠养神,宣了那倒霉官员来,就远远儿地在廊道那端骂。
    皇后有意避过他,来寝间探望宝珠。
    宝珠没睡着,听见声响,抬眼见是她,连忙支起身要下地行礼。
    “只管躺着。”皇后按住她的肩膀,趁势在床前坐了,亲切道:“你是大功臣,不仅皇爷,我也要感念你的义举呢。”
    “求娘娘万勿这样说!”那不是什么能宣扬出来的好事儿,何况那样的进退维谷,原就是自己造成的,不快刀斩乱麻,还能拖延下去吗?
    皇后便笑:“姑娘这样谦和,往后咱们长久相处着,想必不会有闹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宝珠听她话里有话,也只好打着太极:“娘娘一片纯孝,太后娘娘每常都夸呢,我们做奴婢的心里也无不敬服,哪会同您大小声儿呢?”
    皇后听她这么说,一时也就不挑破,岔过话头道:“早想来瞧瞧你,只是前两日听见说你不曾大安,我怕来了反倒是添乱,方才等到如今。”
    宝珠又再四谢她记挂:“这一回能从鬼门关回来,多亏娘娘尊口念叨,赶明儿我往凤仪宫去,再给您好生磕头。”
    皇后自然推拒不已,嗔怪她过分客套拘礼。恰在此时,皇帝返来了。
    皇后连忙起身见礼,皇帝的目光却径直投向宝珠:“她喉头受了伤,你还逗着她说话。”
    宝珠忙道:“今儿好了,一点儿都不疼了。”冲皇后感激一笑:“怪道她们优伶有'开嗓子'一说,娘娘肯陪着我说会儿话,我喉咙里比以往都顺畅呢。”
    皇后还要靠她解围,自己亦觉得讪讪,没再多待,寻了个借口告辞了。
    宝珠这才用手帕捂住嘴,不住声地咳了一阵,又牵着了伤口,折腾得人顿时恹恹的。
    皇帝洗净了手,乜她一眼:“在我跟前就不活蹦乱跳了?”
    宝珠觉得同他是有理也说不清:“皇后娘娘是一片好意。”别人特地来瞧她,她摆出一副病态,不是存心逐客?
    皇帝不想她多费嗓子,没再跟她掰扯下去,宫女提来的食盒放在桌上,他亲盛了碗汤来:“真凉透了要腻,这会儿喝一口试试,嫌疼我再晾。”
    这份体贴,别说他是皇帝,就是寻常人家的夫君,也未必做得到。那八个他吩咐挑来的宫女除了擦洗换衣,别的竟一概插不上手。
    宝珠低着头,啜了一小口,确是温温的,努力咽下去,觉得喉咙里像被尖细的鱼刺划了一道似的——比前几日刀割火烧的感觉好多了。
    可惜这类药膳用得太多了,辨不出味道来。
    她乖乖地一匙匙喝完皇帝喂来的汤,皇帝看得心软,不禁拿过手绢,要替她掖嘴。
    宝珠慌忙抽过来,自己擦了擦。不知琢磨了些什么,过了一阵,方才轻声说:“皇后娘娘先前说,我立了功。”
    “嗯。”皇帝语中带笑:“是该论功行赏。想要什么?”
    原先要给她贵妃的衔儿,还怕母后絮叨说他厚此薄彼,如今她遭了这样大的罪,很应补偿一二。
    宝珠道:“等我好了,脖子上的伤口看着不骇人了,还回太后娘娘跟前伺候吧?”她鼓起勇气,抬眼看着皇帝:“这辈子都在娘娘跟前。”
    第57章 .五十七杏花
    皇帝半晌没吭声。宝珠有些忐忑地等着他发作,不想下一瞬他直接欺身过来,将她按在枕头上,下了狠劲儿地啃咬她的嘴唇。
    宝珠哀叫了一声:“陛下、我疼、真的…疼…”
    皇帝握拳在床板上重重捶了一下,到底放过了她,撑起身去看她脖子上的伤,棉纱上果不其然渗血了。
    他待她,从来就只有不忍心的份儿。
    这样子也没法传御医。好在他在军中时,处理这样的伤也不手生,索性自己动手。
    只不过她不是那些胡打海摔的将士,皇帝手上力道竭尽轻柔,神色却极冷,随意道:“还是我往日开罪了你而不自知,你心里头恨我,才这样害我。”
    宝珠想说“不是”,但皇帝包好伤口,捏着她肩头的劲极大,她不认为他说的是赌气话,他恐怕真的这般以为。
    为着换药方便,她的衣领并不高,此时皇帝的手直接贴着她肌肤,精铁一样的,死死箍住了她的肩膀。而后,他忽然松了力度,改作温柔地抚摸。
    这是更加危险的预兆。宝珠害怕自己抵抗不了,不单是因为体力的差异,还因为她的心。
    她的心早就交出去了。且因着有回应,越发心火大炽,燃到最后,却徒留一抷灰烬。
    不如一开始,就把它深深地掩埋起来。
    再一次的,宝珠感激自己受的伤。皇帝最终只是替她理好了衣带:“等你伤好了之后再说。”
    是指什么?让她回仁寿宫?抑或…
    她没追问。她一想到皇帝控诉的那一句“害他”,就无法逼他这一步。
    直到宝珠伤口完全愈合,皇帝没再踏进她房中一步。
    也不是不恨她绝情。但皇帝真正怕的是,见了面自己会忍不住占有她,届时木已成舟,凭她怎么央求母后作主也没用。
    他不想走到那一步。
    但他也不想无缘无故地放手。
    好在眼下尚有正事可以分散他的心神:白氏那毒妇被剥皮揎草后,因为顾及着老四的脸面,没挂出来示众,草席子卷了自有人处置。
    小白氏也不能留,留着难消他心头之恨。不过给了个全尸,对外宣称他们姑侄二人从前深受先帝恩泽,自愿殉了,下去继续服侍左右。
    老四投桃报李,只恳求说卑不动尊,皇考既已安庴,不可再惊扰其在天英灵。两位母妃不妨另点吉穴。
    皇帝暗里一哂,御笔一勾,追赠了二者贵妃之位,下令厚葬。
    此外又将白氏堂兄、小白氏生父白燚嘉奖了一番,亦算抚恤。至于水利的差事,他中年伤女之痛,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平复的,皇帝开恩,添了两人从旁协理。
    这桩天家丑闻,姑且遮盖了过去。
    老四乖觉,往后还是一样的兄友弟恭——毕竟自己这孤家寡人,还不想当得太名副其实。
    五月十三,这是国孝的最后一天。
    宝珠脖颈上包扎的棉纱早已拆下了,只余不到小指甲盖儿大的一点绯色的疤,再悉心养一段时日,兴许会更浅淡,脂粉一遮就看不见了。
    齐姑姑来时犹说,用不着费心遮去,拿最细的笔在中心点上一点朱砂,活像是一朵杏花落在了颈上,平添一段动人风韵呢。
    这是宫眷们争奇斗艳的巧思,宝珠不打算这么做。
    头几日她就托照顾她的宫女向皇帝传了两三回话,自己叨扰多日,该告辞了,皇帝均不作答复。
    宝珠猜不透他的用意,但这样厚着脸皮久待也不是个长法儿。今日索性趁着皇帝上朝去了,遣开那八个宫女,留下一张字笺,梳洗妥当,什么也不必带上,自己走出屋子,合上门,沿着廊道往西走。
    长日不见阳光,这时候走在外头,倒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眼前正有一块儿阴凉地,她不由站住了,打算歇口气。
    “宝珠姑娘!”如今小篆那几个圆滑的已经连姐姐都不叫了,回话时只“您”来“您”去。这个称呼实在久违,唤得不卑不亢,倒有几分亲切。
    她循声瞧去,是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脸虽一时没对上号,身子已经自然而然地福了福:“大人好。”
    魏淙连忙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姑娘不要这般多礼。”
    随后收回双臂,竭力站得挺拔些,又不能失之僵硬:“近来都在为调任的事四处奔走,听闻姑娘欠安,也没来得及问候一句。”
    宝珠没觉察到他话里的拳拳情意,只琢磨着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的亲卫,自然不会再是新君的心腹,调往别处原在情理之中,至于后来他又得了器重,做了封疆大吏,可见皇帝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