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陆风,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差不多杀了我。
“我想辞职,麻烦总经理签字。”
你要是真觉得内疚,那为我做这麽一件就好了。
陆风的脸一点一点冷下来[自由自在]。
“你看了合同的吧。单方面解约的违约金,付得出来吗?”他用了公式化硬邦邦的口气,“没那麽多钱,就给我回办公室去。”
我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到他面前:“您点点看。”
因为几乎不可能会有人违约而随便定的天价违约金真是够我受的,这里大概是我从小到大所有的积蓄。可惜辛苦存钱的时候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派的会是这个用场。
“你准备得倒周全。”他看著袋子咬牙,“你想要我怎麽样?难道要跪下来求你?!!”
“我只是来辞职的。”你就当可怜我,签个字赶快放我走。我硬撑不了多久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抿著嘴半天不说话,努力想掩饰的怒气一开口还是压不住:“我真的那麽不可原谅?正常的男人都会有生理需要,你也是男人,难道不明白?”
“难道你这麽多年来都能为我守身如玉?!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男人碰过你?!”他抬起眼睛紧盯著我,“如果是这样,那随便要我做什麽都行。放你走,或者跪下来,只要你开口,我就照做!”
我想到秦朗。无言闭紧了嘴巴。
不回答就是最清晰明确的答案。陆风慢慢冷笑起来:“那你又有什麽资格指责我?”
我心里那个地方已经一塌糊涂。
“那些是什麽样的男人?”他问得尖酸刻薄,“他们在床上表现有我好吗?五年里你一共换了多少个,恩?”
“不关你的事。”
我从来没有这样顶撞过他,陆风的脸一下子绷紧了。
“你算是我什麽人?凭什麽管我!我有过多少个男人,和你又有什麽关系?怎麽,你想知道?可惜我数不清呢!你以为我会傻傻等你回来等上五年?你以为我会对你念念不忘痴心一片?你是不是觉得我跟别的男人上床都该把他们当成你叫你的名字?你当我是那种傻瓜!少做梦了!他们随便哪个都比你好上十倍,连上床的花样都比你多,你算什麽东西……”
“啪!”
清脆响亮的一个耳光,打得我像断了线的木偶似的半天不能反应。
嘴里一阵浓郁的腥甜。他的力气……真是大。
挨打没什麽奇怪的,他向来脾气不好。即使是当年相爱的时候也从不是个温柔忍让的情人,何况现在。
“你干什麽!!”
被重重按倒在桌面上,挣扎中一大堆东西吵闹地滑落下去。
他几乎野蛮地扯下我的裤子,抓住大腿用力分开,麽指狠狠捅进来。
“你疯了!!”这完全在预料之外,也在承受之外。我拼命一样地反抗,“王八蛋!你放手!你这个畜生,畜生……”
他不说话,扬手又补了一个耳光。
我呆滞地偏著脸,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喉咙里嘶嘶作响:“陆风,我会恨你一辈子。”
“随便你。”他只说了这麽一句。
然後毫不留情地插进来。我所有的声音全部噎住,痛得眼前一片血红,嘴唇咬得紧紧的,可还是哆嗦起来。
我没有再发出半点声音,手指痉挛地抠著桌面,抠得指甲都快断了。
什麽时候结束的不清楚。长久的静默。我神智混乱地望著空白的上方,有点恍惚,他的脸怎麽也看不清楚。
“小辰。”连声音也觉得陌生。
“小辰,小辰……”他机械地重复著,单调又呆滞。
电话铃响了,我索性闭上眼睛。
“不去!我管你是什麽会!…………别来烦我!”话筒重重摔了回去。但几乎是马上又响了起来。
“叫你滚听到没有!……我现在走不开!!…他妈的随便怎麽样都好!!!………”急促喘息著沈默了一会儿,挂上电话。
“小辰。”
我没动,眼睛闭得紧紧的。
他手指笨拙僵硬地整理著我凌乱的衣服:“我出去一下就回来,你乖乖等我,不要乱动。……我呆会儿就回来,好不好?”
我像睡著了,或者死掉了一样,全无动静。
办公室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我躺了一会儿,爬起来动作迟缓地穿好衣服,推开门走出去。
火车站里许多人都盯著我看,他们大概是没见过一个脸肿得可笑,衣裳不整双手空空的人倾囊所有地数著零钱买票,觉得希奇。
我静静坐著等车。
这大概就是结局了。恍然想起那个算命瞎子的话。他是对的。当时应该多多地给他钱,而不是把他当江湖骗子用喝过的汽水打发他。
可惜我在今天之前一直是个傻瓜。
“你怎麽又睡著了!”亦晨怒气冲冲的声音如同一个响雷,把我震得从地板上弹起来,“看那样子还在做梦呢!我写的歌有那麽差吗?!看你!!!睡得口水都出来了!”
我半睁著眼睛一脸茫然。
他更气不过,抓住我狠狠打了两记屁股:“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
“唔…………”我总算清醒了一点。亦晨最近灵感大发作曲一首,硬要弹来给我听听,哪知道我趴在他旁边,还没听完几个音符就睡得巨香。
“弹,弹得挺好的。”
“好你还睡?又不是安魂曲!”
“…………”我抓抓头,有点愧疚,“我累了……”
亦晨无奈地放下guitar摸摸我的脸:“又累?老哥你脸色真的很差耶……从那天回来就萎靡不振。喂,我有买很多好东西给你吃耶,还这样?”
“不过说真的,你那天那样子吓死我了……你被人抢啦?连衣服都是破的,脸上还一条一条……”一回想他就又怒冲冲把眉毛竖起来,“你是猪啊!没钱不会打个电话让我汇给你?!坐那麽久火车居然连水都没喝一口,你要是死在车上那我怎麽办?一声不吭去了s城,回来也不提前通知我,到站才给我电话,害我上课上到一半从後门爬出去……见到你还以为是见到鬼……你到底去s城干什麽去了?混得那麽惨?”
我用最後的钱买了张票回x城。除了亦晨,想不出第二个可以见的人。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直爱我。
幸好秦朗不在,亦晨也从来不提他,似乎世界上从没存在过这个人,我才能自欺欺人地心安理得留下来。和亦晨睡在一张床上,在同一个锅里捞东西吃,坐在地上看同一本书,就像我们很小的时候曾做过的一样。
亦晨的身体也很温暖,他仍然记得哥哥一入冬就全身冰凉的毛病,睡觉的时候会用腿夹紧我几乎失去温度的双脚,紧紧抱著我让我把手掌藏在他腋下取暖。我们那麽亲密无间,似乎谁也没有长大过,似乎我们之间没有隔著那纷纷扰扰的十几年。
“老哥你会不会是欠了黑社会钱了,好容易逃到这里来的?”
亦晨什麽都好,就时候某些时候有点十三点。
我打了个呵欠,不理他。
“要是真的缺钱,我可以给你,最近都有在打工,存了一些。”
他说“给”,而不是“借”。亦晨性格里就是有些率直诚挚得傻气的东西。正因为这样,他才比我可爱,也比我幸福。
“要是还不够,我可以帮朋友去卖衣服……”
我捏捏他的鼻子:“我爱你,亦晨。”
那家夥呆了呆,居然满脸通红:“老,老哥,我们不可以兄弟乱伦,老爸老妈会疯掉……”
他,他妈的,难得我这麽感性。我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滚你的,你想得倒美!!”
谁要跟你ooxx啊,你想太多了!
“老哥,我很饿。”
“有没弄错,两个小时前吃的晚饭!”我悻悻。幸好剩下的米饭没有倒掉,“我去给你弄个蛋炒饭,碗你自己洗。”
亦晨欢呼著蹬蹬蹬跑进去拿了一副碗筷出来摆好了乖乖坐下来等饭吃。厨房里那套二手厨具在我来了以後总算得以重见天日。冬天吃盒饭的话总是冷冰冰的胃里沈得难受,不如自己做,烧糊了吃著起码也暖和些。
我发现我真的是分外怕冷。
刚关了煤气关了灯准备把饭端出去,就听到有人敲门。亦晨的步子不甘不愿的:“谁啊这麽冷还出来……”
“你…………”亦晨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吃惊,客人都走进客厅了他才急急忙忙回过神一般,“你怎麽回来了?!!你来干什麽?”
“你哥哥有没有来过?”
陆风!
是陆风。我手脚发凉地站到门边。从这里能看得见明亮客厅里的他,他却看不见黑暗里的我。
他一脸风尘仆仆,掩饰不住的疲倦。
“没有!”亦晨生硬的态度没有半点不真实,“你找我哥干什麽。”
“亦晨,你不要骗我,他怎麽可能不来找你?他还能上哪去?”他那种表情让我几乎要以为是低声下气。
“我没骗你。”亦晨警惕地往厨房望了望,似乎怕我会冲出来,“我哥生我的气,一个人去了s城就没回来过,连换手机号码都没通知我。”
大部分是实情。
“如果小辰在这里,你就让他出来见我。只要见一面就好。”
“说了他不在就是不在!”我的全无动静给了他不少鼓励,他大概明白了我并不想出来见陆风,态度更是滴水不漏,“信不信由你!”
桌上孤零零的一副碗筷无疑是最佳的辩护,陆风看了一眼,显然是相信了,没再说话,过了半天才挣扎似的:“怎麽会……按理他会来找你的……你们不是感情一直那麽好……”
亦晨发急了:“实话跟你说,我做了件大错事,惹他伤心,他只怕这辈子都不愿意见我。他走的时候说都没跟我说一声,我找他快找疯了,几个月他连一点消息也不给我,你说他会不会回我这里来?”
亦晨,真是对不起[自由自在]。
“不可能…………我去你们家找过了……他没回家……又不在这…他一个人还能去哪里?”
“我怎麽知道,听说也许是去了s城,”亦晨不耐烦,“你有本事把整个s城都翻过来呀,说不定就找到了。”
“我翻过了,他不在。”
亦晨有些吃惊:“你…………你怎麽知道s城……”
“我和小辰在那里见过。”
亦晨“哦”了一声,沈默了一会儿:“见过又怎麽样?我哥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你那时候连一封信都不肯写给他,现在就不该回来。”
陆风愣了愣:“这是他跟你说的?我怎麽可能没写过?!我写了整整一年!”
“你撒谎!”亦晨咬牙切齿,“我家的邮箱从来都是我第一个去查,哪里有你半张纸!”
“我怎麽会往你家写,寄到你家还不是要全被扣下来!我每一封都托朋友从英国转到小辰学校去的。还让他也往我学校回信免得我家里会挡他的信。是他一直都没回音。”陆风闷闷地,“也许是他想通了,不想再和我有瓜葛,他以前……就一直怕被人指指点点……”
“我哥他,他…他…”亦晨犹豫著,“他早就转学了。”
陆风呆呆望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概负责拿信的人没把它们退回邮局……所以你也不知道。……只要是给我哥的东西,谁也不愿意碰……”亦晨顿了一下,他当然记得那个时候程亦辰这个名字多麽让人恐慌让人避之惟恐不及,“也不能怪你……只是可怜那个傻家夥,天天都要问我,有没有陆风的信,有没有陆风的信……”
“转学了?”陆风无意识重复了一遍,长吸了一口气:“也难怪……他会把我忘了。”
“什麽叫把你忘了!”亦晨很恼怒,他大概是受不了任何人误会我,这个傻瓜。
“他嘴巴上不说,心里想什麽我还看不出来?那个傻家夥,五年里一场恋爱也没谈过,傻乎乎地盼著你能回来,要不是……要不是後来知道你快结婚了,恐怕他都不会死心……他忘了你?!笑话!你自己早就忘了他才是真的吧!还能和女人结婚,真有本事啊你!”
“你也不用专门往他脸上贴金!”陆风咬著牙,“盼著我回来?真要一心一意等著我,他会有那麽多男人?还数都数不清!我能算什麽东西?当然了,我是没资格要求他死心塌地等我,那他也用不著换男人换得那麽开心……”
“你胡说什麽!!!”亦晨全身发抖,“滚你妈的!是哪个烂舌头的胡说八道,你也信?我哥是什麽人?!你他妈的长不长眼睛?!!”
“是小辰自己说的!”陆风一个字一个字,脸色铁青。
“怎麽可能?!!”
“……”
“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做了什麽让他伤心的事对不对?你要结婚了对吧?他才难过得要编这种烂东西来遮遮掩掩……”
“我不会结婚,小辰他知道的,”陆风烦躁,“我早跟他说了那个订婚是假的。我们差不多……已经和好了……”
“那就是别的。”亦晨有时候敏锐的可怕,“难道你让他抓奸在床了?”
陆风抿紧嘴唇。
“王八蛋……”亦晨扑过去就要挥拳头,却被他牢牢架住。
“那你要我怎麽样?亦辰他连碰都不让我碰,我又不想勉强他!跟他表白了,连家里的钥匙都给了他,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想用强抱他,他挣扎得那麽厉害,怕他不高兴,我什麽都不敢做,只能忍。他不知道我天天躲在公司里偷偷摸摸看他有多辛苦!喜欢一个人,自然就会想抱他,这有什麽奇怪的?!!我是正常男人,当然会忍不住!想他想得天天晚上都睡不著,我什麽时候那麽窝囊过?去找个长得跟他有点像的男人回来发泄,哪知道刚好就被他看见,我怎麽就那麽倒霉!”陆风咽了口气。
“是!是我不对,我该道歉。可我就是不会说话,就是不会哄人,越解释越糟,”他烦躁地抓头发,“我要是在他面前能有谈生意时候的一半精明,也不至於弄成那样。当著他的面我就是笨手笨脚,什麽也做不好什麽也说不清楚,我有什麽办法!”
“他躲了我好几天才来公司,一见他进来我生意谈了一半马上就挂电话。可那家夥……他,他居然来跟我辞职!”陆风咬牙切齿,“辞职算什麽?有什麽话为什麽不说清楚?他要想打我想骂我,我都没意见,只要不赌气,随便他怎麽样都好。可跟他说什麽他都是冷冰冰地‘总经理,请您签个字’!还把违约金都准备好了,我就那麽不可原谅?”
“我不就是和别人上了床!再怎麽错,也罪不至死,何况他自己不也是……”
“我哥他才没有!”
“不管他有没有,我都不计较,我介意的是……”
“他没有就是没有!!”亦晨眼睛发红,一脸恼怒,“他根本没碰过什麽人!除了,除了一个男的……”他顿了顿,“那也是人家在骗他,我也有责任……我哥傻乎乎的对他好,後来……知道被骗了,难过得一个人跑去s城,连我都不肯见……只有那一次,就那一次……”
亦晨低著头:“我哥他是被人抛弃得怕了,那个傻瓜,他要是真的会打会骂,我心里还好受一点。他只会躲,被伤害了什麽话都不会说,还反过来跟我说对不起……他就是那麽畏畏缩缩地躲起来,谁都不敢相信……”
“还有你这个混蛋!”亦晨不知道是不是哭了,声音有点发哑,“他竟然肯去找你,你知道他得想多久下多大的决心才敢去找你!他根本胆小得要命,能有勇气就很不容易了,你还让他看见你和别的人上床?你是不是真的想逼死他……”
“他跟你说什麽有过许多男人,那是他伤心坏了,随口编出来骗你,难道你也信?!……难道你还因为这个骂他?”
“………………”陆风失态地跌坐下来,“我知道我没资格介意,毕竟我这几年在外面……也不是干干净净……可我怎麽可能真的那麽大度?听他说那些男人,就听得我要发疯……我实在气昏头了,就……就打了他,我,我还……”
“你还怎麽样?”亦晨瞪圆了眼睛,“……你不要跟我说,你还……你还那样……”
陆风没说话。
亦晨几乎是扑过去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你这个王八蛋!!你还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难怪他那种样子!难怪他回来就跟死了没什麽两样!!你这个混蛋……”
陆风没还手,任他狠狠拳打脚踢,突然一把抓住他的领子:“你说什麽?”
“…………”亦晨呼哧呼哧喘著气。
“他回来?”陆风用力抓著他,“他回来过?那你还骗我!!”
亦晨呆呆的不吱声。
“他现在是不是还在这里?”
我有一瞬间屏住呼吸。
卧室门被粗暴推开,一阵骚乱以後陆风往厨房这边转过身来。
“小辰,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哥他不在!你干什麽!!”亦晨欲盖弥彰地关上厨房的门。
我在黑暗里听外面两个人扭打的声音,心脏砰砰跳。
亦晨很痛苦地闷哼了一声,我再也顾不得什麽,一把拉开门:“亦晨!你怎麽了!”
狼狈地躺在地上捂著脸上淤青的亦晨一脸懊恼:“你出来干什麽!”
“痛不痛?”我搂住他腰把他扶起来,小心摸他挂彩的脸。
“没,没事……”这家夥这种时候还有空脸红。
我去找出小药箱专心给弟弟上药,对第三个人明显的视而不见。
陆风又惊又喜的表情慢慢又冻结起来,冷著脸看我分外体贴入微暧昧无比地专心照顾弟弟。
“小辰。”
我抬头安静地望著他,好象对著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你跟我回……”
“你受伤了。”我把药水递过去,“搽点药吧。”
他不敢置信似的愣了愣,接过药的手微微发抖。
“弄好了就请回去。”
他一下子停住动作,抬头定定看著我:“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对不对?我其实……”
“你不用再解释。”
他僵住。
“我原谅你。”
那黑瘦了一圈的脸上缓缓露出放松的欣喜。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吧?”
他更僵硬地站起来:“小辰……”
“陆风,我知道你想说什麽。”我打断他,“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你明白吗?”
他怔怔望著我,那种眼神让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强迫自己不别开眼睛:“我可以不恨你,可想要像以前那样……像五年前那样在一起,是不可能的。陆风,我们都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
“有什麽不一样?”他的声音发哑。
“我……已经不爱你了。”
他默默站著,没有再说话,只是无声地看著我。
我转过头掩饰著去扶住亦晨往卧室走:“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为什麽要露出那麽委屈无助的眼神。我已经原谅你了不是吗?受伤害的人也并不是你,不是吗?
“没关系。”他突然出声了,说得有点困难,“不爱我也没关系。”
我背对著他站住。
“我们慢慢来,你会爱上的。”
“…………”
“我们有一辈子时间……可以回得去的,再远也回得去。”
我干干地笑了一声:“我们之间……哪会有那麽久。”
“如果结婚呢?结婚了就有一辈子,对不对?有一辈子,什麽事做不了,什麽地方到不了?我们可以的……”
“请你出去。”我急促地打断他,“出去!!”
他没再说下去,可也没动。
“亦晨,送他出去,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我一直背对著他不敢回头。
“小辰,跟我回去。给我点时间,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的……”
“你真可笑。”我只能挤得出这几个字,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亦晨一声不吭走过去把门打开。
沈默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的慢慢走出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
就像从我心脏上走过去一样。
“来,我们吃夜宵。”我高高兴兴地把蛋炒饭端出来,“啊……都凉了,要不要先热一热?刚才盐放得有点多……”
“滴答。”
一滴大大的水滴落在米饭上,我愣了愣,又是一滴。
亦晨手足无措:“哥……你不要哭。”
“胡说,谁……哭……”奇怪,为什麽发不出声音来。
原来是我在哭……原来……我是那麽难受吗?
离开那个人,从此就可以安宁幸福。难道我弄错了?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霜冻的吧。”亦晨本来要去放下窗帘准备睡觉,不知道为什麽在窗前站了半天,冒出句废话。
“恩,”我低头敲著键盘。接了零散的case挣零用钱,常常要做到深夜。
“……哥,你也早点睡。”
“你先睡,我大概要做到三点。”反复出错,我已经完全无精打采。
亦晨犹豫了一会:“你再不睡,他会冻死的。”
我手一抖又按错一个键。
从窗口看出去,路灯下那道黑影孤零零地突兀,奇怪地霸道又倔强的姿势。
路灯闪了两下突然灭了。黑影隐入夜色里模糊起来,只剩下一个红色的亮点一动不动。
我用力把窗帘解开放下来,然後关上灯。
屋子里只剩下显示屏幽幽的光。
似乎漏洞百出地写完程序上床的时候,那个红点还是亮著。
“哥。”
亦晨没睡著,或者是惊醒了,一伸手就把我抱得紧紧的。他怀里真温暖。
“我好怕你会跟他走。”
“……傻瓜。”
“我觉得你会。”他小孩子赌气似地撒娇。
“……不会。”我反手搂住他的腰。
没睡多久就天色大亮。起床给迷迷糊糊压得我全身发痛的弟弟买早点回来,从楼下经过,路灯下空荡荡的,只是满地烟头。
我恍惚地看著这个城市青灰色的天空,冬日的太阳薄薄的,苍白的光泽。
可眼睛还是觉得一阵刺痛。
我赶紧低下头,往家的方向加快脚步。
好象越来越冷得厉害了。
亦晨去上课,我在家老太婆似地裹著毯子敲了半天电脑,头晕眼花,顺便把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四肢酸软,大脑空白一片地坐在沙发上发呆。突然想起现在已经解禁了,无所谓再躲,也该给丁丁他们打个电话[自由自在]。
意料之中一通臭骂,我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老远都能听得见丁丁在那头叫嚣。
“有没弄错,上班时间摸鱼还摸得这麽嚣张,主管又不在?”
朱砂抢过电话,隐约还能听得见丁丁的噪音:“何止主管,老板也不在。”
“都干嘛去了?现在还没开始放春假呢。”
“都在医院。”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安,想问点什麽,可又不敢开口。
有句话叫傻瓜催问倒霉事。
“陆先生昨天回来了。”
“哦。”我按住无缘无故跳得发抖的胸口。
“哪知一进公司就晕倒,上下忙成一团。现在还在医院,好象情况很糟,所以陆小姐今天也飞回来。”朱砂苦笑,“这时候都不忘嘱咐我们封锁消息,说是怕陆先生出事会导致股票下跌,还真是面面俱到,总算见识到什麽叫商人。”
我抓著话筒的手不知为什麽一直发抖:“……现在怎麽样了?”
“好象还没醒。大家做好那种心理准备便是……喂?亦辰?……你有没听到?亦辰?……破线路,怎麽没声音,喂…………”
也许是太累了,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钱包和证件怎麽也塞不到兜里去,亦晨推开门进来正遇见我在玄关手忙脚乱地穿鞋子。
“怎麽了?”
“我……”我直起身来一时不知道要怎麽解释,“我出去……”
亦晨敏感地一把抓住我肩膀:“去哪里?”
“陆风出事了,病得很严重……”
亦晨皱著眉头不动声色挡在门口。
“你说了不会跟他走。”
“可他很可能会死的!”
亦晨抿住嘴唇稍微让开一点。
我从他身边挤过去,看著他低垂的脸,轻声说:“我只是去看看,如果他没事,我连病房也不会进。”
走下楼梯了,突然听到亦晨在上面远远的大声喊:“哥,你说过你要回来的!”
丁丁接到我在机场打的电话又大惊小怪:“乖乖,你现在在s城?快过来打牌,我们三缺一……”
有时候他神经大条的程度真让人觉得可恨。
“什麽?陆风在哪个医院?”丁丁对这个问题吃惊了半天,大概因为我的指名道姓。
“连他住院你都知道,你厉害!”
神经,难道封锁消息的对象也包括我麽?
“老板现在怎麽样……我怎麽会知道,他那天去了医院就没回来过……哪家医院,就是那个xxx医院啦……你问这个干什麽?哦,知道了,同学爱是吧……探完病记得回来打牌,中午请我们吃饭啊!……”
我无力地切断电话。
也许作为毫无关系的旁观者,就应该是丁丁那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轻松自如。
那我为什麽又要紧张得这麽狼狈。
医院里消毒药水的气味让人微妙地觉得惶恐。
病房前诚惶诚恐守著的那些主管都表情肃穆。我远远站著不敢过去,事实上我也没有资格过去。要我怎麽说明自己身份?高中同学?
真可笑。
“医生,到底怎麽样?”
我吃了一惊,忙转过身去。
那是陆风的姐姐,一脸凄惨地正跟著医生慢慢走过来。
“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句话让我我手脚顿时冰凉起来。
“病人很快就会醒,不过……情况并不好,你们应该早有心理准备了,这样的病。”
她捂住眼睛点点头:“虽然早几年就知道,可是……”
“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不用我说,以前的医生也该告诉过你们,大概只能拖半年左右,最多十个月。”
我僵硬地站著。
半年?
可是陆风,我记得你说,我们有一辈子。
“陆小姐。”我咽了咽口水,吃力地。
她停下来,看著我的眼神有点茫然。自然她以前是不会注意到我这样的小员工。
“我……是陆风……以前的同学,想来看看他。”
她默默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开口:“程亦辰?”
我吃惊地倒退两步,一时手足无措。
“果然是你。”
我尴尬著在她审视的眼光下动弹不得。
“你现在来找他干什麽?”
终於能够领会陆风去我家找我的时候有多麽难堪。
“我只是想看一看……”
“然後马上走?”
我忍气吞声地点点头。
“对不起。”她冷冷的,“请你还是现在就走的好。”
“我只是看一眼,没别的意思,他还没醒,我看一眼就走,真的不会再打扰他,陆小姐……”
“你弄错我的意思。”她打断我,“小风他这麽多年了,对你还是不死心,要麽你就陪著他,要麽你就走得远远的别让他再找得到,明白吗?见个面就走?你会把他逼死的。”
“干嘛摇头?”她苦笑,“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傻气,那时候刚到美国,天天都想逃回去,被我爸抓回来打得半死。联姻的事,我都不同意,可他一听说能放他回大陆,一句话不说就跟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订婚。你以为他是为了谁?这次也一样,他……”
“算了。”她指了指旁边的门,“要不要进去,你自己想清楚。小风死脑筋,你要是没那个意思,就一点希望也不要给他,免得他又白白做傻事。”
我低头捂著眼睛在门口站了半天才推开门。
他一动不动躺著,平静得像只是睡著了一样,只有一只手露在被子外面打著点滴。
我战战兢兢站在床边低头看他。
陆风。
很苍白的脸,嘴唇微微发青,眼睛闭得紧紧的,好象因为赌气怎麽也不肯睁开,我数著他下巴上青青一片的胡茬,想起那天晚上他在路灯下望著我窗户的样子。
那满地的烟头。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相信,你是爱我的。
我是真的恨你。
……可是我也爱你。
只是我们好象一直在不停地彼此擦肩而过,却怎麽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对不起,陆风。其实……其实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家。
虽然已经没有一辈子那麽久,虽然…和你在一起恐怕只会更加伤心难过,也许以後真的不得善终,可是……
我抽噎著,悄悄伸手轻轻抱住了他。
我也不知道以後的路究竟会怎麽样,也许很远,很长,怎麽也走不到尽头,怎麽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可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陆风。
“唔…………”他无意识动了动,我刚来得及松开手胡乱抹一下脸,他就睁开眼睛。
“…………………………”他一脸惊疑,呆滞了一会儿,“啪”地一下坐起身来,不小心扯到打点滴的手腕,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痛!”他龇牙咧嘴的,脸上却淡淡地浮起笑容,“那就不是在做梦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也怕他看到我流泪的脸。
“小辰。”他轻轻地,把手伸过来,试探著放到我肩膀上。
我没躲开,他就一把搂过去,苦笑:“我怎麽觉得……还是比较像做梦。”
“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睡一觉其实就没事……虽然睡得有点久。”他的声音听起来兴高采烈的。
“……恩。”不能哭,不能哭,不要在他面前哭……
“小辰……”他难得露出犹豫的强调,“你会……留下来吧?”
“恩……”我一直低著头。
“怎麽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他喃喃地。
“喂……把头抬起来。”他一手不能动,一手搂著我肩膀,困难地抬高我的下巴,“我看看……”
“……怎麽哭成这样?拜托你……我还没做什麽呢,喂……”
“可恶……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表情很危险的……”他话没说完就有点愤愤地低头吻了上来。
还是一如既往强势的吻,他的口腔很温暖,舌尖霸道又微微紧张地缠绕上来,虽然粗暴,可是吻到後来又慢慢变得那麽细腻,就好象多年前他第一次冒冒失失地说“我喜欢你”的时候那种不容分说可还是带著温柔的亲吻一样。
“这回不走了好不好?”他贴著我嘴唇小声喃喃,“对不起………………我爱你。”
“你骗我。”我抽噎著,“你说我们会有一辈子的。”
“我,我没有啊。”他把脸移开一些,有点狼狈,“是一辈子,虽然戒指还没买……”
“陆风……”我抱住他的腰,“你可不可以……为了我,活得久一点?”
明显地感到他僵硬起来。
我抱得更紧:“对不起……我已经知道了……可是半年不够……”喉咙堵得难受,我听到自己声音模糊不清著嘶哑起来,“不够……我们在一起两年,分开了五年……半年怎麽够……怎麽够…………我都等了你五年……”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哭过。
那种心脏快要裂开一样的痛苦。
我其实只有过他,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这个人,他耗尽了我所有的感情。
也许只是平凡的,不精彩的爱情,可是对我来说,已经是穷其一生。
“你…………说什麽?”他很杀风景地把我一把推开,“半,半年?我这麽强壮,起码可以再活半个世纪,虽然你这麽表白我很感动啦,可也用不著咒我啊。”
“…………”我呆呆看著他,任谁在这个时候大脑都会停止运转的。
“你听谁说我只能活半年的?”
“我,我听见医生和你姐姐在说……你情况很不好,最多拖到十个月,不可能听错啊……”如果是说半个世纪,她干嘛哭那麽惨[自由自在]。
陆风呆滞了一会儿,长长出了口气:“你是没听错……可是……情况不好的是我爸爸。”
“我本来是想在x城继续等你两天,可是我爸突然来s城,我只好赶回去,他身体不大好,可能飞机上太过劳累,在公司又查到我这阵子做砸了好几笔生意。”他一脸尴尬,“我是因为一直在找你啦……出了点差错……气得当场就脑溢血……”
“他这几年健康状况一直不乐观,只是对外不敢宣称,强撑著到现在也很吃力,所以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不过那时候还是乱了手脚,我一把他送进医院,自己也倒下了。”他苦笑,“可能最近跑得有些辛苦……那晚受了点冻,其实也没什麽大事,我姐硬逼我住院,顺便守在我爸隔壁。不知道……你怎麽会以为是我病重……”
我从青天霹雳的混乱里慢慢理清头绪,有点明白过来了。
朱砂跟我说是“陆先生晕倒,情况很不好。”她们平时称呼陆风都是叫老板,所谓陆先生,指的是他爸爸,我们远在天边的最顶头上司。
是我自己一听到消息就急晕头,想也不想自动把“陆先生”理解成陆风,。
难怪丁丁他们都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还有心情叫我回去打八十,他们以前根本见都没见过“陆先生”,会悲痛欲绝才怪。
我无语地一把推开陆风,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喂,小辰,你不能耍赖!!”那家夥大型犬一样地从背後单手圈住我的腰死命往回扯,“你自己说过这回不走的,怎麽可以食言!!”
“等你只能活半年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来一直陪到你进棺材,骗子。”
“是你自己弄错了,根本没有人骗你啊!!”他委屈得直叫,“你冤枉我!”
“我要回去了。”
“你才是骗子!说话不算数!!”
“我答应过亦晨一定会回去的。”
身後静默了两秒锺,缠在腰间的胳膊猛地一用力,我跌跌撞撞往後摔在他身上。
“我早就知道那家夥可疑!”陆风恨恨的,干脆拔掉针头,顺利地翻身把我压住,“以後给我离他远一点!”
“疑你个头,那是我亲弟弟!”
“亲弟弟又怎麽样,都禁忌了还怕乱伦?我看他八成是对你不怀好意!”
“你想太多了!亦晨早就有他喜欢的人。”
陆风哼了一声。
“滚开,你很重。”
“……是不是真的要我活不长了,你才会乖乖留下来?”他突然抓住我肩膀,严肃地望著我,“你说实话,……你来找我……答应我要在一起,只是因为可怜我?”
我呆了呆。
他放开手,翻身起来:“如果只是可怜……那你现在就可以走,我不会挡你。”
我默默坐起来。他别过头不看我。
“陆风,……对不起。”
他没回头,肩膀微微发抖。
“一个人只剩下半年时间,我当然会可怜他。”
“可是如果那个人是你,我会恨你。你对我那麽过分,把我折磨成那样,你以为只用半年就可以弥补?就算一辈子给我做牛做马,我也不一定会原谅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很记仇,睚眦必报…………”
话没说完就被结结实实压回床上去。
“…………放手……唔………………”
他眉开眼笑地从上方看著我:“没关系没关系,做牛作马我不会介意的,你随时可以骑我。”
“下流!!”
折腾了半天,他把头埋在我颈窝里,小声说:“其实……我刚才真的很害怕。万一你真的走了……虽然很丢脸很不守信用,可我一定会去追你回来。就算你不爱我……我也没办法死心……我会一直等,一直缠著你,天天去你家楼下等你,骚扰你…………”
我困难地憋出一句:“你怎麽变得这麽无赖?!”
“啊?我从以前开始就都是这样的啊。”
说的…………也是。
“小辰,我们真的回得去吗?”
“……会的。”
他苦笑了一声:“突然有点害怕。……我也会患得患失了。”
“可以回得去。”我沈默了一下,反手抱住他。“我们慢慢来,再远的地方……也能回得去……”
“慢慢来?可我想快一点耶。”
“…………???”
…………
“你干什麽!!这是医院!!不要!!”
“不会有人进来的,没关系,放松点,乖……”
“啪!!”
“你,你怎麽可以殴打病号?!”
“你的所作所为像个病人吗?!!”
挣扎中不小心按到呼叫器。大医院的办事效率就是高,我们刚来得及爬起来整好衣服,长相泼辣火暴的护士就进来了。
“你把针头就这麽拔掉?!”这美女的脾气比她身材还要火辣,“想死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来点干脆的!有没弄错!瞪什麽?你还不服气?有钱了不起啊……”
我拉著被弄皱的上衣,不理会边被按著继续扎针边苦笑著的陆风求助的眼神,别过头悠闲地看窗外。
一月份冰凉但是晴朗的空气,天空的颜色好浅。
冬天好象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