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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回来睡觉啦,嘲风哥哥。”花珏糯着嗓子喊,“你抱我过去睡好不好?”
    玄龙低笑一声,将他抱起来,低头在他脸颊上轻轻咬了一小口:“乖乖的。”
    花珏果真很乖,除了那声亲昵的叫法,到了床上便规矩起来。玄龙晓得他今天玩累了,便放过他一马,把他堆在最里面,自己端着烛台去窗前熄灯。
    他将窗户掩了一半,忽而瞧见灰黑的夜色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走过,停在对面门楼外,依稀见得是官府人马。
    江陵宵禁,这时候来对面城主府上的人,会是谁呢?
    玄龙隐约觉得有些奇怪,招花珏下来一起看,两个人瞅了半天后,方见到这队人马打起灯火,片刻后府门开启,穿戴整齐的谢然和桑意站出来迎客,随后匆忙走了回去。
    “是外地过来的罢?”花珏推测,“应当是城主的客人了。”
    玄龙夜视比他好得多,看了片刻后,忽而给花珏指:“能看清那马车上的官纹吗?红蛟,是皇城中过来的官,应当是外州赶来的。”
    花珏仔细一看,果真如此。那车马附近还打了一张红黑色的幡,上书一个工工整整的“刑”字。
    “是监司提刑官。”花珏惊道,“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到江陵来?”
    他瞧清楚了,那提点刑狱公事一身黑色官服,周正严肃,走一步必踏在身边人洒下的白纸钱上,这是传言中提刑大人处理重案血案的仪式之一,为的是告慰死者亡灵。走过后,破一杯酒在地上,这便能令仵作验尸。
    花珏还在担忧会不会是城主府上死了人,又见那人并没有跟着城主他们进府,迷惑了起来。不多时,城主和桑先生都出来了,此时却换了装扮,皆着一身白。
    玄龙道:“是要给逝者入殓了,先睡吧,明早我们去问。”他伸手揉了揉花珏的脑袋。
    花珏有点累了,现下宵禁,城主同桑先生他们显然有重要的客人,他跑出去问也过于突兀了一点。想明白这点后,他便跟着玄龙睡了。
    只是这一夜睡得不太踏实,兴许还是打雪仗时受了凉,花珏在朦胧中梦见一副惨白景象。
    有雪,是扎眼的白色,踏上去才知晓是一模一样的白纸钱,这整条街都被白色覆盖。
    花珏走在梦里的街上,忽而见到身边起风,风呜呜吹过空荡荡的树木枝丫,将天地上下、整个江陵的雪都震动了一下,江陵城仿佛凭空被人覆盖了一层白布,而后在风中稍稍飘起,随后又沉降了下去。
    他陡然发现,不单这条街,整个江陵都没有雪了。水天一色,上下一白,覆盖了江陵的全是那样平整洁白的纸钱,盖成一块裹尸布,而周围几无人声。
    如同在鬼市被玄龙捉弄时那样,他害怕地叫道:“嘲风?”不见回音。
    “小凤凰?大宝?”不见回音。
    “桑先生?城主?”
    不见回音。
    他慌慌张张地回过头去找,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很模糊,模糊却温暖,让他觉得安心了一些。
    那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花珏转过身去,看见了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无比年轻,无比眼熟。
    他的喉咙被哽住了,仿佛有一块冰在压迫那里:“……奶奶。”
    花奶奶微笑着望着他:“阿囡,你在找什么呢?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在这一瞬间,花珏感到自己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剥离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细细回想:“我……在找什么?”
    “是呀,找什么呢?”奶奶牵起他的手,慢慢往回走去。花珏被她牵着,发觉自己越走越低,慢慢回到了八九岁的样子,红绳扎着傻气的小发髻,和普通人家的小姑娘无异。
    奶奶将他带去了一片河岸上。
    这处河岸独与周围的景色不同一些,像是分裂出来的另一方天地:整个江陵都是雪白的,唯独这里是深红的,花珏踩过去,发觉那是密集排在一起的花朵,深红的石蒜花。眼前的那条河,也不是他从小便熟悉的竟江,竟江河水奔流不息,波澜壮阔,眼前这条河缓缓流动,无比宁静,上面也漂浮着数不清的花朵。
    这是哪里?
    花珏手里一空,望见奶奶忽而也不见了;这里终于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恐惧慢慢浮上他心头,他想开口叫叫自己熟悉的那些名字,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他养过……一条龙,一只猫,一只凤凰。
    遇见过……一个账房先生,一个城主,一个小孩子,还有数不清的面孔。
    他们长什么样子?
    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却始终想不起来。但慢慢的,他想了起来这里是哪里。这里是阴司地府,是忘川河畔,往东走九百九十九步便是阴司兔儿神的太阴殿,往西走九百九十九步便是判官所在之地。没有南北,南是无尽忘川水,北是十方罗刹鬼地。
    原来这里是阴间,他身边的人和事,整个江陵,都已经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北齐的城主官衔和宋代提刑官齐聚一堂,请大家无视吧……没文化的作者真的很喜欢这两个名称。(捂脸)
    第89章 真-二选一是三选一
    花珏自梦中惊醒时, 发觉自己枕边洇湿一片, 玄龙不在身边。房内寂静,浅薄冷淡的日光透过窗棂透进来。
    他急急忙忙地披衣起身,下床出去找人, 连鞋子踏错了一只都没发现。
    走过饭堂、正厅, 踏入院中后,花珏方在庭院中发现了玄龙以及小凤凰一干人等。无眉不知去向, 想必又是端着罗盘出去四处搜寻了, 家里的这一群小动物在庭院中堆了个雪人出来, 用石子拼出眉眼口鼻, 插了几条枯树枝杈当做手臂,最后在那雪人头顶堆了些红色的线头。
    小凤凰瞅见他来了, 拍了拍翅膀:“呀,花珏,你来了, 快过来看, 我们堆了一个你。”
    花珏心神不宁,勉强笑了笑,又听小凤凰煞有介事地跟自己邀功:“石子是我叼回来的, 线头和树枝是花大宝仁兄找来的, 这两个大雪球是嘲风滚出来的, 你看看,好看吗?”
    听得他这样说,花珏心下的躁动被抚慰了一番, 笑了:“好看,可我哪有这么胖?”
    小凤凰瞅瞅他:“就是要胖才好呢!你看花大宝仁兄多有活力,你要像他才好。”
    地上的狸花猫骄傲地昂了昂脑袋,又扭了扭屁股。
    他们都以为花珏是还没睡醒,所以气色差,却是玄龙首先发现了异常,不动声色地将他揽去了房中,用手轻轻抚过他眼角,询问道:“怎么了?”
    花珏想了想,不知如何描述,只告诉他:“我做了个噩梦。”
    玄龙微有诧异:“噩梦?”
    花珏自幼多梦,也是体弱的缘故,容易被潜藏在空气中的食梦貘偷得空子,这种精怪无害,却惹人烦,经常招致噩梦与浅眠。自从玄龙睡在他身边以后,花珏的睡眠状况一日比一日好,噩梦与惊厥已经很久没发作过了。
    “我梦见你们都走了,谁也没留下,就剩我一个人。”花珏想起那梦境中空茫失措的感觉便难过起来,声音也低低的。
    玄龙将他抱进怀里,温柔地拍着他的背:“是不是我们昨天玩得太疯,你受了凉,又累到了,这才做了噩梦?”
    花珏嘀咕:“……可能是吧。”
    玄龙捧起他的脸,认真注视了他一会儿:“那你会担心我们有一天分离吗?我看那些凡人间的诗词小传,常有脆弱之人咏叹好物不长久,美好时光容易逝去,起初我觉得你不太像这样的人,花珏,你认真告诉我,你会这样想吗?”
    花珏摇摇头:“不会。”
    “那便好。”玄龙似乎松了口气,继而摇了摇他,“如此你便要相信,噩梦也没什么。是我今天起得太早了,没有等你,没能让你睡个好觉。”
    花珏小声道:“谁怪你了……谁要你认错了,你这蠢龙。”
    “我愿意。”玄龙笑,“你这么聪明,不也喜欢我这条蠢龙吗?还骂我,便把你也塞进面粉袋里。”
    花珏被他逗笑了:“你不讲道理,我这么大个人,你要怎么将我塞进面粉袋?”
    玄龙仍抱着他:“我不管。”
    花珏醒来片刻,梦里那种感觉慢慢离他远去了,像是在逐渐在梦醒与现实中隔起一面看不见的墙。听了玄龙一番话,花珏不再像之前那样心慌,只是心头还有一点压不下的隐忧。
    他甚少梦见雪,也甚少在梦里感到昨夜那样的寒凉。唯有两次,一次是他七八岁时,梦见漫天鹅毛大雪,醒来后发了一场高烧;第二次,便是在奶奶去世之前夜,他梦见自己在雪山中踽踽行走,迟迟找不到下山的路。
    后来知道十几年前兴州发大水的事,花珏也慢慢想了过来,七八岁那天,大约正是自己的长辈们逝去的一个预兆。他不在他们身边长大,却还能透过血缘感知到彼此的消长和衰亡。
    那么,昨夜的那个梦又是怎么回事?
    花珏不敢深想,他只能慢慢宽慰自己,昨夜梦中他梦到的不过是纸钱与红花,并不是雪,与死亡并无关系。
    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花珏在院中扫雪,清理昨天弄出的一摊乱。扫到一半,他听见对门有声响,见到是城主同桑先生他们回来了,形色匆匆,面容疲惫的样子。他们身后跟着的正是昨晚那个提刑官。
    花珏想了想,思及之前的梦境,同样有点放心不下那两人,便将手里的笤帚交给了玄龙,自己奔去对面瞧了瞧。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去,而是先问了门房:“桑先生和城主有空吗?”
    门房是个老大爷,早认得他了:“这几天忙呢,花小公子,你不肯进去,我替您通报一声罢?”
    花珏点了点头,便等在门房处,低头去瞧自己的鞋尖。过了一会儿,他忽而想到什么,又奔回街对面一把抓住扫雪的玄龙:“无眉呢?”
    玄龙想了想:“小屁孩儿打早便出去了,怎么了?”
    “我一会儿找桑先生和城主,过后要是我还没回来,而他来了的话,你告给他,让他来城主府上找我,我们去城主那边,再把上回商议国师的事讲一讲。”
    玄龙应了,仔细叮嘱道:“早点回来。”
    花珏踮脚往他脸颊边吧唧亲了一口,而后一溜烟又跑了回去。他一来,正好碰见门房往回走:“桑先生要您直接过去呢,说不妨事,您以后有事都直接来。我也是说,这么多年了,您客套个什么劲儿呢。”
    花珏道了谢,再留了话,说过会儿可能会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过来找,门房应了:“行,十一二岁,看着有点欠打?一来就放人,我记着。”
    花珏缓步往里面走,四下看了几圈儿,见城主府上与平常确实没什么不同;至少府上人的确是没有出事的了,这便松了一口气。
    他刚想顺着一贯的路线,从后园绕过去奔往书房,料想桑先生他们想必在那里的时候,半路却被一个人截住了。花珏被一个人轻轻握住了手臂,往后拉了拉,抬眼一看,桑意抿着一点笑意,眉眼淡静,示意他不要出声。
    花珏乖乖跟着他走。
    他偏头瞥了瞥这位账房先生:桑意昨天熬了夜,眼下浮出一点淡青色,人看着有一点憔悴,气色却和往常一样,一点异常都没有。
    “嘘,先别进去……小花儿,你跟我在这里听一听。”桑意推着他在书房前停住了,四下打量一圈儿,似乎起了风,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温热的汤婆子,递到他手中。
    花珏小声问:“桑先生,怎么了?”
    “你来得正好,过会儿借你名号一用,你不必担心,此事过后我们会同你解释一番,只要现在能把那个人赶走便好。”桑意轻轻扒开一条门缝,让花珏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
    房内燃着香,谢然背对房门坐,故而花珏看不清楚。但门后能清楚看见,谢然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那个长了一张阎王脸的提刑官,另一个是一个熟人。
    花珏睁大眼睛,望见了那人须发雪白,手执一根拂尘,正是不久前被弹劾下去的青宫道长。如意道人。
    “他为什么会……”花珏刚要出生,却被桑意捂住了嘴。
    “听罢,小花儿。”桑意道,“近日江陵出了事,此人想借此事趁机恢复国师位,我们定然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花珏便仔细听。
    里面传来谢然低沉的声音:“此事不妥,这案子如要相师道人协助,也绝不该由如意道长来。典刑司的案子不能由庶民插手,这是规矩,若是要道长去了,也要算作逼着陛下朝令夕改,不合身份。”
    如意的手在桌下狠狠攥了一下,面上却笑吟吟地道:“城主自然觉得贫道不合适,因为贫道便是被您弹下来的,然而就此事而言,全国上下的道士那么多,却未必比贫道一个人有用。人命关天的事,城主便要如此草率了之吗?”
    那提刑官面色板正,虽然带了这么个老道来,却没有一点要和稀泥的样子:“他说得对,我此次自长安来江陵,听闻了案情后,肯跟着过来、一直带到现在的道人也只得如意一个。城主若是有其他人选,不妨早些推出来,我们也好快些着手做事。”
    听到这里,花珏感到桑意动了动,俯身又问了他一遍:“小花儿,为我们当个拖,如何?”
    花珏已经听懂了这是怎么回事,点点头答应了。桑意便敲了敲门,等到谢然说了声“进来罢”后,便带着他走了过去。
    虽然不知是哪里,但江陵想必出了人命案子,情节还十分严重。花珏知道,如今举国奉道,提刑官这类官职在办事时,少不了找些道人术士开路,就如同昨日在府门口踏着纸钱走过一回一样。
    只是是发生了多可怕的事情,才会让两个正四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为了一个道士的人选而争执起来呢?
    花珏没有时间接着想了。他踏入这房中的第一瞬,如意道人便慌忙站了起来,紧紧盯住了他:“你——怎么是你?”
    那口吻虽然强压下去,却仍然如同见到了怪物一般,想必是让他忆及了十分难堪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