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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锁进

      昨晚窗帘没拉,苏融是被晒到屁股的太阳叫醒的,视线模糊迷蒙,划开手机显示是五月四号。
    青年节,一个象征广大青年奋斗向上、朝气蓬勃的日子,历史书上是这么评价的:在革命时期像一簇燎原之火,由青年学生为主的五四运动,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
    但睡到日上三竿,今夕何夕的苏融明显愧对青年节这仨字了,或者说她认为自己不是青年,虽说十六高龄摆那了。
    要说的话,人就是贱呐,小时候恨不得去名侦探柯南里吃生长药,长大了希望钻进娘胎中返老还童。
    心智成熟后,还真是觉着小时候的脑袋瓜被门挤坏了,越长大可越鸭梨大,哪有不受限制的自由。
    昨晚熬到三点,可算是把那部搁置的权谋古装剧更新的剧集追完了。
    浑浑噩噩爬起来,微信有十条消息,统统来自夏萱萱这妖精。
    话术长年不变,陪她出来活动,别憋出病来,还霸气要请客。
    夏萱萱属于风风火火的性格,对任何物什都三分钟热度的人,却在邀她出来这事上可谓见鬼的孜孜不倦。
    但是,苏融这个名副其实的大宅女!最高段位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她的行走的座右铭。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好处就动摇?太小看她了!
    家里有饭有床,手机、电脑、投影、电视样样齐全,精神和物质上的需求统统都能满足她,故而出门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儿,一般都是迫于朋友压力,给面子才赏脸。
    她常常宅在家,不爱运动,讨厌无意义的社交。即使冷清孤单,却不影响她享受到同样的快乐,空荡的家有时反而给她更多的个人空间。
    一年前她是排斥的,但现在已经习惯,甚至从“宅”里探索到无数令自己快活的方式。只是偶尔,会有些厌倦,但不会想抽离。就像来月经附近那几天,人会变得暴躁,但血一流完,便会恢复常态。
    苏融:“姐不过青年节,活动免了。”
    隔了两秒,对方就回过来一句令她想扇自己一巴掌的话。
    夏萱萱:“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今天是五月三号,梦里还没睡醒啊?”
    点开日历还真是如假包换的五月三号,醒来时她看错了屏保,尴了个大尬。
    苏融:“那更不去了。  ”
    回完就关掉了手机,任其发疯。
    若再往上一翻,其实就会发现,屏幕右侧是千篇一律、雷打不倒的拒绝。起先或许顾着面子,会委婉一点,后来则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回绝。
    苏融拿着毛巾进厕所洗漱台,恰遇上一身白衣牛仔裤的贺戍出来,她瞳孔微震。这人今天帅气得有些过分了,稍微收拾一下就赏心悦目,不知又要去哪里潇洒鬼混,想来又得招蜂引蝶了。
    刚刚还眉眼带笑,一瞅见她就包青天,皱起能夹死蚂蚁的额纹,像被有唾臭的癞蛤蟆吐了一脸口水。
    他瞟了眼腕部的黑表,冷眼道。
    “十二点半,猪都比您勤快。”
    “又没妨碍你。”上个月的假期里,她都是下午起来的,这都收敛很多了。
    “想贡献猝死率是吧?黑眼圈都长到下巴了。”
    漂亮的嘴巴偏偏吐出赤裸的讥讽,再华丽也是白搭。
    “这怎么红了,长包?”
    他蓦地俯下头,凑过来,冰凉的手指骤然贴在温热的颊边,指尖略有些刺肤,像一粒冰渣子,扎得她冷而疼,苏融心脏怦然跳了两下,她吓得往他腋下钻出去,趴到洁白的洗漱台上。
    “你别胡说八……啊啊啊啊……”
    镜子里的人憔悴得跟厉鬼似的,皮肤枯黄暗沉,油腻的黑发根根分明,死亡贴头皮,左颊还肿起个大红痘,本就不算漂亮,现在更丑得惨绝人寰。
    “饭在客厅茶几上,记得趁热吃,我出去,晚上可能不回来,你自己选是点外卖还是下馆子。”
    交代完几句,人就没影了。
    苏融心一横,用挑针刺破颊上的痘,硬是把脓血挤了出来。洗面奶、面膜、护肤乳什么的一堆猛擦乱搞,吃完贺戍点的外卖之后又回去躺尸了。
    只是,再点开几天前要追的动漫已经意兴阑珊,抱着公崽窝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百无聊赖,活像身在曹营心在汉,整个人空落落的。
    此时夏萱萱的叨扰,成了她的救星。她终于不用再注视着天花板,消磨时间。
    答应了邀约,她换身衣服就大摇大摆出了门,外头的阳光明媚而刺眼,她戴了顶渔夫帽,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晒黑。一白遮百丑的道理,她可掌握的牢牢,毕竟美是需要付出努力的。
    叶灏翔订在吉轩楼下午一点钟的饭局,贺戍就这么光荣迟到了。他没来,无人敢动筷,个个饿得发昏,只能靠喝点啤酒垫肚子。
    人一进来,众人嘘气。
    “啧啧,还记得我们啊?再这么下去,贺戍咱们友尽了。”坐在主桌的叶灏翔端着啤酒讽刺道,那一头黄发,金灿灿的。
    “既然阿贺到了,那我就先动这第一筷了,各位请便。”裴隶洺笑声朗朗,剃着利落的寸头,五官深邃,透出股凛然正气。
    “老规矩啊,自罚三杯。”离贺戍最近的瘦仔陆光霁,递给他一个大号玻璃杯,存心思要灌他。
    贺戍接过,面无表情一口闷。
    三杯下肚,他把杯子倒过来,展示一滴不深,三人点头,才缓缓要落坐。
    “够男人,哈哈。翔子果然比不上。”一旁陆光霁给他拉出来椅子,还不忘踩一捧一。
    “霁子,皮痒找打啊?”叶灏翔斜眼。
    “大家面前,你臊个什么劲儿,自个儿啥德行,我们还能不清楚?”陆光霁怼。
    “吃……吃你的,别在这跟我耍嘴皮子,抓紧点赶下个场。”
    “我听说,阿贺交女朋友了,是江弱?不错啊。”裴隶洺夸道。
    想当初叶灏翔高二时骚扰了人家美女两个月,也没见半点收成。大家笑他,还嘴硬是人家高攀不起。
    “隶哥,全校女生有百分之八十喜欢我们帅仔阿贺,见怪不怪。”有些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陆光霁插了句嘴。
    “我读了个大学,现在女孩的审美就一边倒了?”裴隶洺打趣道,高三其实就早知道贺戍贼招女生喜欢,身边同学也是贺戍学姐,就时常托自己介绍。贺戍第一个也是前女友就他同班的女同学,去年跟他一样考去了海城,听说专业学了舞蹈。
    他又继续讲:“那改天,喊江弱出来聚聚,兄弟们不得请顿饭?”
    贺戍喝了一整瓶啤酒,越听越乏味。
    “吃饭还远着。”
    “翔子、光霁,你们别忘了我为什么会追她。玩玩而已,何必当真。”他又开了第二瓶,兀自喝着。
    这话一出,仨人都惊了。
    “我以为……不是……江弱……这种级别的美女,你瞎了?游戏归游戏,谁会知道你就是玩玩?”叶灏翔被震得语无伦次,脑子都混乱了。
    他略带鄙夷地笑着:“不是所有人都好那一口。”
    “那你还在电话里说什么你情我愿?合着耍大家呢?等等……你们真的假的在一起?”叶灏翔杯子掉地上了,都浑然未觉。
    贺戍收起笑,把滚到脚下的玻璃杯捡起来,  答道:“半假半真吧。”
    “等等,你们说的我云里雾里,怎么一回事?光霁你在现场,帮我梳理梳理。”
    裴隶洺跟个看戏观众般,找当事人问剧情呢,脸上兴趣满满。
    “呃……这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陆光霁擦了擦鼻头沾的酒液,抓了把头发,回想起十天前。
    “就是大伙一起两人组队搓牌玩了个大冒险,阿贺被我连累输了,抽到要对江弱表白的纸条,而且至少要在一起十五天,否则………”
    “否则啥?别吊我胃口啊。”
    “我们俩现场脱光舌吻,并且拍照发朋友圈。”其实他还省略了好几个限制级词汇,尺度直逼男男AV,他避重就轻地讲。
    裴隶洺简直大跌眼镜,手里的碗都有些握不稳了。“我操,我不在的日子,大家玩这么刺激?那你抽到了什么?”
    “我跟他一样,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就够了。”
    所以但凡不是智商有问题,谁都会选表白吧?即使机会渺茫,不也得碰碰运气试一试,很显然贺戍不需要运气,靠张脸就行。
    “意思是,江弱明知是游戏还答应了?”
    陆光霁没说话,表示默认。
    裴隶洺撇嘴:“啧啧……阿贺艳福不浅呐。”这不就间接证明了江弱喜欢贺戍么,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贺戍,你真不喜欢她?钻游戏漏洞一起作假?那几天跟她吃饭、陪她去图书馆、送她回家都是做给我们看的?倒也不可能那么认真吧,说清楚你到底怎么想的?”
    叶灏翔一股脑全问了出来,当时为了确认真假大家还是一起观察过的。
    贺戍放下酒瓶,良久后才抬首:“翔子,你要是还喜欢她,等五天,或者不需要,现在就跟她表白。”
    陆光霁对着那道忽然投射过来的目光猛摇头,眼神告诉他:大哥都坚持到现在了,千万别半途而废啊,我们真做那种事,以后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
    “你说什么?”
    “自己去追。”
    话音落下,就是一拳砸在嘴角。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桌布被掀翻,连带盘子、碗筷、酒瓶掉落,噼里啪啦响。
    这场饭局成了闹剧,终是不欢而散。
    庆城南市的西凰景区,坐落着一条深巷老街。游客漫步其中,能身临其境感受到岁月的波折起伏,千回百转。铺就的青石板路蜿蜒绵亘十里,古色古香的店铺林立在两排,白墙庄严肃穆,红瓦清幽典雅,雕花木窗时而细致精巧,时而憨态可掬,屋檐缀满形色各异的灯笼,清风徐来飘飘荡荡,风光无限好。
    苏融举着自己像素不好的手机,到处拍照,恨不得把每一件物品都装进框里。
    “萱萱,烤肠给我咬一口。”她早对那根流油的淀粉肠发馋了。
    “好家伙,你这一口顶五块钱呢。”
    夏萱萱心疼叫道,这开在景区的店真会杀猪,一根肠二十五块钱,怎么不去抢?
    “谁口口声声说请客的?我都没让你给我买,吃一小口就嚎。”
    那是一小口?二分之一没了!
    “行行,都给你吃。”
    苏融没要,手指夹了片树上落下的绿叶,“方瑶童错过这地方,绝对会后悔,嘎嘎漂亮。”
    路上游客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每个店铺里都挤满了人,生意兴隆极了。
    “老板,这糖葫芦多少钱?”
    中年男人笑眯眯,比了两次手指,又说:“十五块一串,姑娘要不要来一串?”
    “不用,我就问问。”?苏融摇头,转身就走。她数了下才八颗山楂,简直狮子大开口,学校门口顶天卖三块。
    “给你便宜两块,买下喽?”
    “真不用。”她逃似的跑掉。
    那副架势,再驻留一会儿,薄膜纸都能给她撕咯,那就非买不可了。
    飞出去三米左右,夏萱萱就拉住她的手,不让走。
    “干嘛呢你?”而后她的头被强制右掰到一侧。
    看到便是这一幕。
    标致若仙的女孩站在老奶奶卖油?纸伞的摊子前,撑开伞慢慢转了一圈,黑长的直发绸缎般,飘盈如丝,姣好面容又清又艳,摄人心魄。
    苏融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想起一句诗: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那天在楼上,也只是粗略地瞧过,朋友圈背景的素描画像已经让人叹兮,怎知本人是这般清姿冶丽,可纯可妖。
    “你哥女朋友,江弱。”
    “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
    女朋友,意思是板上钉钉了?看来她是真的迟钝啊,突然间才明白这女孩通过微信跟自己聊天却半句不提贺戍的原因了。原来,是早就得到了,压根不需要她这块跳板。
    这不尴不尬的关系,上去又该说什么呢,基本素不相识,她陷入古怪的情绪。
    夏萱萱瞥见她后退两步,了然于胸。
    挟着身旁这木头人,往另一条人少的巷子拐。
    “我擦……那不是黄伟羡么?他来做什么?我出门忘翻黄历了,呸!晦气!倒运!”
    夏萱萱跟吃了屎一般朝地上吐口水。
    “黄伟羡?谁?”
    街道上熙来攘往,肩摩毂击,陌生面孔忽远忽近,苏融陷入滚压压的茫然中。
    夏萱萱怕染瘟病模样般,给她指了个方向。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嚯……目测此人有一米九,身壮如牛,健硕孔武,一身腱子肉疙里疙瘩,走起路来又稳又吊儿郎当,大平头,长着张典型东方男子的脸,传统意义上的帅哥。
    莽夫,不修边幅的莽夫,武松的身材,李逵的气质。若是一脚踢过来,可能华佗转世也回天乏术,苏融如是所想。
    而出她意料的,是后头发生的事。
    黄伟羡活络了两下脖子,嫌热似的卷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肩膀,目光如炬,直奔油纸伞摊前走。
    在苏融的视觉范围内,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艳俗画面:壮汉搂过弱腰,厚唇贴着美人细颈,手圈过腹部浅搭着女孩胯下的私密部位,差个几毫米就要盖上去摸了。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目无王法吗?
    苏融惊得牙齿咬到舌头,“我靠……色狼啊,抓流氓唔——”
    夏萱萱急忙捂住她的嘴,死拖硬拽的将她拉走,躲在犄角旮旯的角落里。
    “小点声,不是你想的那种……”她欲言又止。
    “什么不是我想的,这是揩油,性骚扰!能报警抓拘留所的。你拦着我做什么?”
    太不要脸了,马路上随便见着美女就能发情,西门庆都不如。
    夏萱萱吸了口气:  “黄伟羡和江弱是青梅竹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以前还是男女朋友关系。”
    苏融愣了会儿,理清后又道:“这就能动手动脚了?我哥不是她男朋友么?”她更不能袖手旁观了,万一有个好歹咋办!
    夏萱萱唉声叹气,道:“有点复杂,你听我慢慢讲。”
    她缚住苏融挣扎的手,详细讲述着。
    “黄伟羡在金山四中,江弱是前年转到咱们华鼎一中的,在那之前两个人一直是公认的情侣关系,至于闹掰的原因,没人清楚。但黄伟羡这厮没死心啊,三天两头找人家献殷勤,死皮赖脸求复合。”
    “而且吧,黄伟羡这二流子混球,狐朋狗友一大堆,遍布庆城,整天的书不读,聚众斗殴、喝酒玩牌,飙车泡妞,四处惹事,今年三月份的时候,在汉门洞打了咱华鼎的一个正在追江弱的高二男生,差点搞残了。要不是被拾荒的流浪汉发现,早已经血流不止一命呜呼,骨头渣都不剩了!这男生追错了人啊,敢觊觎黄伟羡口里的肉,还闹得沸沸扬扬,大胆挑衅,这不还没抱到美人,就华丽丽的进医院了,现在还没出来。”
    “你是不是又要问,他为啥没进局子?”
    苏融听得心惊肉跳,疯狂点头,这样的恶棍,居然没进派出所?
    “你蠢呐,我说到这份上了都。他爹有势力啊,位高权重,政府机关里的一把手,谁不是毕恭毕敬招待他?多少企业争着抢着挤破头贿赂,他家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黄伟羡在庆城犯的腌臜案子,我两只手都数不清,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她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又玄幻又真实,二十一世纪了,社会依旧乱如八九十年代,藏在世俗里的见豕负涂、风尘肮脏,没有一天不在蠢蠢欲动,法治社会最先圈住的从来都是最底层的人,凌驾于制度之上的物欲横流、腐败勾结,满坑满谷,罄竹难书。
    “那老百姓就活该被欺负?”
    “你看,这两个人相处的方式,黄伟羡那真是在欺负她吗?”
    夏萱萱沉声静气给她指过去。
    江弱正掐着黄伟羡的耳朵,一脸严肃,美目生怒,而那大块头莽夫竟变得俯首帖耳,唯唯诺诺。他向老奶奶买了十多把油纸伞,亦步亦趋跟在江弱的身后。
    苏融哑口无言,两眼发直。
    “只不过是个假借占便宜,实际是想套近乎的傻叉。”
    唯一能降住这头兽的人也只有江弱。
    下午四点钟,太阳已逐渐往西走。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被光划成一半晴一半阴,四面八方袭来风,格子衬衫衣袂飞扬,花坛子里的矢车菊,卷起一片潋滟。
    苏融踩着大小不一的鹅卵石,睫梢微垂,心神恍惚。
    “那下一个,会是我哥吗?”
    绕来绕去,后知后觉,其实这才是她关心的重点。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容易陷入危险。
    好像只有把他永远锁进笼子里,才不会有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