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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梧音:杳杳无音】其四 阴晴圆缺

      他跪在法场之上,头发凌乱,身上的囚衣沾满血跡,手脚上了镣銬,老百姓指指点点、群起愤骂,他依旧纹丝不动。这是我看了很多次,却也第一次看着如此落魄的——父亲的背影。
    此时此刻的他,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爷子,我才意识到是多么普通。
    判官宣读他的罪状,亡命牌高高的扔出,轻轻的落地,就像他生来以一位高贵的皇子开场,由低贱的罪犯落幕。刽子手含着酒舞着刀,为这个生前罪大恶极的人进行了一场庄严的告别仪式。
    终于坚持不住,我从人群之中退了出来,头也不回的逃离那个地方。
    「接下来去哪儿?」南宫的声音悠悠地从头顶上传来,我起身瞪了他一眼,他倒是不痛不痒的四处张望:「是你自己说要来看的,也是自己看不下去的,现在都了结了,哥哥我就犒赏犒赏你今日的努力,找个好地儿吃饭去!」
    「风凉话都你在说。」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他嗤笑一声,我却因此释然。
    「毕竟是至亲,人之常情。」他抱着剑走在我前头,轻松地说着并不轻松的话:「就像你说的,都是在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他这样算是痛快,你还得熬着。不如多吃一点,长点力气,还得养孩子呢!出来一趟,柳夫人还得帮你看孩子,天底下有你这样利用师父的吗?」
    「你很吵。」
    「你??」他懟不过我,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他无奈作罢:「算了??欸,当地人,介绍下哪儿有好吃的呀!」
    「最贵的行不?」
    「不行!」
    风摇叶落、花开花谢,宛如理所当然般,父亲风光而转眼凄惨的一生,也走完了。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南宫开始拉着我在街上间晃,只是这街景愈发熟悉,我后知后觉地才发现他的意图。
    回首望向停下脚步的我,他身后正好是藺氏的大门。
    「你蒙着面,谁认得出呢?」
    「南宫,这玩笑开不得。」
    「谁跟你开玩笑了!」他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到角落去躲着,大门恰好开啟——远远的,那人拄着拐杖走了出来,脸上的笑容带点倦意,发髻整齐端正地梳整在头顶上,套上金冠金簪,一身沁蓝华服,和印象中倜儻不羈的模样大有不同,有些陌生,可是眉眼之间又是我熟悉的灵动神色。
    就像以为早已锁上的玻璃盒子被无意间撞开,我手忙脚乱地收拾撒落一地的回忆,却在光影反射之中看见了自己的落魄。
    阿陌驾着马车驶到了门前,没有多带人马,就主僕俩人,看来是个私人行程,而他??就要走了。
    「想去见他吗?」
    我摇摇头,忍不住把身子又往角落缩了缩。
    我不知道之后怎么离开那里的,只知道回过神来,是南宫的一声抱歉,说他再也不刺激我了。我很茫然,在那天之后,似乎失去了方向,更不晓得为什么要寻找方向,时间在走,把我扔在原地。
    岁月荏苒,日子渐渐过去,柳先生打算再次带着柳夫人四处云游漂泊、行医救人,临行前,柳先生将一只盒子递给我,说等他们离开后再打开。我本以为是个礼物就收下了,谁知等送走了夫妻俩,打开盒子赫然发现那竟是《万毒纲目》!大致翻了翻,里面的内容跟先前看过的完全不一样,甚至更加艰涩。
    一封信从书中滑落,信里是柳夫人的笔跡。
    原来,柳夫人是我的小姨,是外婆最小的女儿,我出生前就已在外修行,鲜少回到藺氏。本来《万毒纲目》分为两册,其中一册被古倾川窃走后,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回另一册,寻了十几年,就在她几乎放弃时,听闻东禹国有人中了魘毒,既有中毒者,必也解毒者,她试着打听解药的流向,这才找到替嫁的晴嵐郡主,然后找到了我。
    但她没有打草惊蛇,只是静静的观察事态,直到蓝儿被送出宫,她悄悄跟她见了一面才知整起事件的严重性,甚至让蓝儿传消息回到藺氏,自己则留在港口,拿到了母亲的藺草簪,救起中毒的我。
    一切,说巧,又不巧。
    信的最后,她说把这一册留给我,是希望我能够早日拋下心中的疙瘩,回家看看。
    心里很复杂,我几番欲死,却总是有人在身后拾起我斑驳的生命,满怀希望它能归回原位,我呢?连最简单的谢谢,也不知道要何时才能说出口。
    又过了三年,我和南宫带着小微雨在离崖小舍过着平静的日子,最后还是迎来了另一场离别。
    某一天採药回来,就见到两名陌生的男子正在院子里跟南宫对话,那二人手持长剑,身上的军服从来没有见过,我躲在树丛后静静的望着,直到两名男子离去。
    「发生什么事?」放下药篮子,我问。
    南宫浅浅一笑,举起菜刀三两下就把整隻鸡给剁整齐了。「今晚煮鸡汤怎么样?最近天气不好,孩子好像染了些风寒,咱给她补补。」
    「可以啊。」见他不想回答,我也没想逼他。
    一直到晚饭过后,我在房里哄孩子睡觉,倒是小微雨给了我答案。
    「师父,莫叔叔是不是要走了?」小微雨窝在被子里,双颊因为低烧而有些红润,睁着大大的眼睛泫然欲泣。
    我一愣。「胡说什么?」
    「今儿我在屋子里听到莫叔叔跟人说话,听到他们要把莫叔叔带走??」
    不是他自己要走,而是被带走。
    孩子睡着后,我走到院子里,他正好在营火旁边发呆。
    什么都还没问,他便自己开口:「我得走了。」
    我静静的等他的下文。
    「这一走,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了。过了几年梦想的生活,梦终究还是醒了,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你瞧,这就是逃避问题的后果。」他说得轻快,却也太过轻快了些,听上去就像是他早就预料到一切,只是默不做声的等。
    「说真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道。
    起初与南宫的相遇就充满了神秘和未知,他的笑容和行径永远藏着巨大的秘密,看不清他真正的目的,摸不透他从哪里来,将来又往哪里去,彷彿我们都只是他旅程之中的云烟,总会在某一阵风吹来时散去。
    现在,正吹来那阵风。
    「我做错了事,被流放。」他起身,将火灭了,眼前忽然一暗,他站在月光之中的身影,恍然把我拉回过去,当年遭人暗杀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沐着月色,立在马背上。「然后我逃走了,现在要被抓回去了。」
    「啊?」
    他嗤笑。「这你也信?」
    我翻了个白眼。「南宫逸遥,我很认真的在问你!」
    「反正我都要走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们都不会再见面,就让时间流逝,把一切都忘记不是很好吗?」
    原来,他也只是我生命中的云烟,会在某一阵风吹来时散去。
    风从何处来,又往何处走;月圆有时,月缺亦有时??都不需要追究。
    「你这个人,从来没有个交代。」忍不住,我还是哭了出来。
    他拍了拍我的头,如释重负:「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这一声,我破涕为笑:「谢谢你,救了我不只一次。」
    闻言,他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叉腰大笑:「学乖了啊!」
    他要走的那天,我在他的包袱里塞满了路途上会用到的药和一些粮食,一个一个地嘱咐该怎么使用,好不容易说完了抬头,才发现他正搔着耳朵,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将包袱扔到他手上。「算了,说那么多做什么,又嫌我烦。」
    他叹了口气:「这些嘮叨没机会听了,我就让你多讲一会儿。」
    我无奈,推着他出院子,赶着他走。
    「梧音。」他唤住我,格外真挚。「这个??还你。」
    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上面刻了个「洛」字。我认得这块玉佩,自从涟送给我之后,就一直带在身上,直到那日中毒,我一直以为玉佩掉了,没想到在他这里。
    「本想早一点还你,但你横了心不想回去,又跟你约好不再刺激你,所以一直收着。」他将玉佩放在我手心里。「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我摩挲着玉佩,蹲下身将它掛在小微雨的脖子上,再起身,给这位没有血缘却结下不解之缘的「哥哥」一个拥抱。
    「帮我跟你那位朋友问声好。」
    「我会多跟他说说你的坏话的。」
    彼此相视而笑,道一个永远不见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