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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良贱之别

      征和六年初,朝堂中再次兴起遴选皇后的议论。注重门第的五姓七望为避免女儿屈事浣衣宫人所出的残疾皇帝,纷纷嫁女,而有志于女儿成为皇后的家族亦活动起来,各自试探争斗。即使是为了使得朝堂再次平静,遴选皇后一事也须重新提上日程。
    “陛下希望将来有怎样的皇后?”公主轻声问幼帝,“此乃陛下终身事,所以我想总是要问明白陛下的意思,就算将军另有打算,我也会尽量请他择选陛下心仪的人选。”
    残疾的少年脸色涨红,艰难地给姊姊叙述他理想中的女性。
    “陛下希望她爱笑?”她点头,“那很好。”
    “陛下希望她比我温和?”她笑起来,“是因为我有时令人畏惧?”
    幼帝表示同意。他的姊姊虽然看似清净文雅,却常常有令他内心恐悚的时刻。
    “还有呢?陛下希望她饱读诗书,长于写作,愿意为陛下朗诵?那当然也好,许多淑女都可以为陛下做到。”
    “只是,陛下还没有说希望她家世相貌如何。”她想起此处,提醒道。
    残疾的少年陷入沉默,似乎是深深为这个问题困扰。
    她听到答案,反复确认,又问:“陛下希望皇后出自寒门、相貌粗陋,为世间男子所厌弃?”
    “那当然也可以。的确也有些淑女是貌寝而心美的。只是,陛下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她得到答案,一时沉默下来。
    少年觉得,只有貌陋而心美、在这世上别无去处的女子,才可以真心善待一位无法站立,无法书写,也几乎无法言语的残废。
    “陛下比我想的要聪慧许多。”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若陛下像寻常人一般康健自如,还会希望皇后容貌粗陋、令人望而生厌吗?”
    少年犹豫很久,含糊着说出一个答案。原本在一旁收拾书卷的九儿当即站起身来,定定地站了片刻,随即夹着书卷急匆匆地冲出了殿外。
    “陛下希望她像我的九儿一样?”她十分意外。
    幼帝见九儿仓皇离开,深深为自己的冒犯难过,低垂着头不再说话了。
    她也沉默着,似乎有些茫然,许久才开口道:“九儿并不是我的奴婢,她已经十七岁了,有她自己的主张。若是她不愿意陪伴陛下,陛下也不应当恼恨她。”
    残疾的少年低着面容默默垂泪,许久才表示理解姊姊的意思,并保证绝不会迁怒于她的书画弟子。
    “好,那我会请将军择选一位符合陛下心意的淑女。”
    她步出殿外,她的侍女们正在等待,当中并没有九儿的踪迹。
    她拒绝了肩舆,在西苑幽森的古树之下若有所思地寻找。
    西苑有些地方少有人至,洒扫宫人常常偷懒,不少去年秋季的落叶还堆积在树下。有一个单薄的人影,默默坐在一堆枯黄的落叶前,正是九儿。
    “九儿,你这样一个人坐在荒园子里不声不响,小心教狐狸摄了你去。”
    九儿原本在低着头想心事,闻言重新站起身来,赧然一笑,默默跟在公主身后。
    公主并不提起方才的事端,只是如同此前许多次从西苑返回时一样默默整理着思绪。
    “殿下——”九儿忽然开口,“殿下希望我去陪伴陛下吗?”
    “不希望。”她回答,“因为九儿的确是很好的女子,我希望九儿能有平和圆满的归宿。
    九儿认真地说;“若是去陪伴陛下可以有助于殿下,那九儿愿意为了殿下去做。”
    公主停下来,转身面对着这个陪伴她多年的书画弟子,轻声开口:“你不要看轻我。我既然不要你做我的奴婢,便从没想过要你报答。那时你跑过来扶住我,虽然是替将军看顾我,不知为何,自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有很好的心肠。”
    公主停了半刻,又说:“我可以图谋别人。可是,我若是存心图谋你的报答,那我便糟蹋了这样好的心肠。”
    她垂着头思索旧事,九儿也讷讷不语。两人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
    那时,失去了名姓的公主在寂静的荒园里依偎着她唯一纯善可亲的小奴婢,苦苦思索着复仇雪耻的办法。
    她得了这样纯善的陪伴,终于将自己从仇恨和屈辱中救出,也把她的小奴婢从世代为奴的命运里解脱了出来。
    “我并不是想报答殿下。”九儿忽然开口,“我从来……从来就只想与殿下在一处。”
    “若是我可以为九儿找到这天下最好的郎君呢?九儿还要与我在一处吗?”她静静地问九儿。
    “普天下没有一个男子可以让我离开殿下,”九儿回答,“殿下也不应当替我主张。”
    “可是我除了这些,便没有什么可以给九儿了。”
    “殿下已经给了九儿很多。”九儿回答,在树影下定定地站着,面对着她的公主,“九儿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
    “那对你并不公平。”她有些惭愧,“我并不希望如此。好了,不许再提。”
    “殿下……”九儿急于辩白,却不知如何开口,挣扎许久,才说,“我不只是为了殿下,我也是为我自己。”
    她有些意外地抬起眼来注视着九儿,那时一团孩气的小奴婢,如今已是多才而隽爽的女官了。
    “九儿当真如此想吗?”
    九儿在沉默里挣扎了许久,终于开口:“这些年,殿下把我搭救出来,教我读书、写字、绘画,我知道殿下从未图谋过我的回报,可是——可是,我是图谋殿下的回报的!但我不能让殿下回报我,因为……”滚滚的眼泪从九儿面颊上落下来,“我的确是图谋殿下的回报的!可我不敢教殿下知晓。若是殿下始终厌恶将军,那么我可以一直陪着殿下……可是殿下如今有将军,也有儿女,我不能——”
    “九儿。”公主忽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从来不知道女子会有这样的心意,可也不觉得厌恶或骇异,只是觉得有些伤感,“我让九儿这样难过吗?”
    “我从来就没有一天想过要为了其他男子离开殿下。”九儿搜肠刮肚地寻着合适的措辞,“我从来只想与殿下在一处,可如今,我每时每刻都在畏惧殿下不再需要我。我不知道如何可以帮得上殿下。”
    “你不需要帮得上我,也可以在我身边。我说过,我不需要你的报答。”
    九儿摇了摇头:“可我需要,我想要帮得上殿下。而且,圣人既然希望如此,我并不厌恶他。圣人这般……毕竟与寻常男子不同,会让九儿很自由。所以……我并没有为了殿下委屈自己。我也会很自由。”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九儿当真这样希望吗?”沉默许久,公主终于开口问。
    “我希望为殿下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而且我会比殿下还要自由。”九儿静静地说。
    征和六年三月,公主身边那位司记女官以公主养女的身份被正式选为皇后。
    自征和五年秋季以来对皇后的遴选终有定论。虽然名义为公主养女,但这一决定仍令许多旧臣深感不满。
    尚书秘书丞范阳卢浚自诩出身清贵,更是在两省公开哀叹“女主骄横,竟以婢配天子”。
    四月,谏议大夫高叔文上表称卢浚多次私买良人作婢,卢浚随即遭免职并被贬至楚州。
    本朝向来禁止买良为贱,然而自武宣两朝以来,天下不宁,百姓流离失所而沦为豪族奴婢者甚多,许多朝臣更是难脱嫌疑。于是,自卢浚遭弹劾后,朝臣人人自危,“以婢配天子”的议论便渐渐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