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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场暴雨

      北风凛冽,天色白霭,湖畔游人稀少,徒留枯柳重重虬结,垂偎水面,分明如画。
    郁燕竖起咖色风衣的立领,呵出一口凝雾,将冰凉的鼻尖半埋了进去,面颊血色更减几分,唯有一条红围巾柔软地垂落,鲜明得惊心动魄。
    “……两个月不到,已经被你叫出来四五次了。都是高叁生,怎么你就这么闲?”
    她半是埋怨地朝身旁的张天凌投去一瞥,漆黑的眼珠斜斜一乜,让后者呼吸几乎短暂地一窒——世界仿佛被骤然拉低了饱和度,黑白对比达到极致,唯剩一抹跳脱的、浓烈的红。
    他很快回过神,放下相机,去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咖啡,将摩卡口味远远抛来,被郁燕手疾眼快地一把接住,方才半笑不笑扬起嘴角,声音中含着一股幸灾乐祸的蔫坏。
    “没办法呀,其实这时候我早该出国了,想着那边没朋友,求爷爷告奶奶,才磨得我爸答应再留半年,现在想忙点什么都不行……再说了,我不是舍不得你嘛。”
    面前的女孩轻嗤一声,眼睫低垂,利落地拨开易拉罐拉环,显然对此类谁也不会上心的玩笑话锻炼出了抗体。
    走走停停地忙了一上午,两人俱生出些许疲惫,并排坐在湖边长椅上,望着水面偶尔掠过的游船舱尾迤逦拖出的涟漪,默默不语地啜饮着手中热饮,一时相对无言。
    摩卡味甜得发腻,郁燕舌上的一万味蕾,早已被在学校批量购买的酸苦提神廉价黑咖腌制得入了味,这时竟有些难以适应。
    她皱起眉头端详甜度,又与身旁之人手中的另一罐对比一番,发现张天凌更胜一筹,以嗜甜之心度他人之腹,恨不得将二人淹死在咖啡糖堆里,心中顿时很是鄙薄。
    不过,这名过分年轻的金主虽说千万般不好,还很有些在穷人面前吧唧嘴的爱炫,却也有两个显着优点,足以让郁燕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周末时间,避开哥哥因忙碌而不甚严格的监视,偷偷摸摸地屡次出门,如同地下党同志一般,频频同他接头会面。
    第一点,也是促使她答应的最大原因,就是慷慨,极其的慷慨。
    张天凌不愧为实打实的富二代,在他们不甚愉快的初次见面之时,就替囊中羞涩的傻叉朋友出了十万块钱。这尊小佛大抵是养尊处优惯了,对待钱财态度视同粪土,毕竟非己所挣,不用心疼,很有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败家子调调,不仅纯金打造,还允许来往行人从他身上刮去半斤金屑。
    他付郁燕时薪,标准高出市场七倍,若是到了饭点,还会颇为绅士地征求对方意见,最终依照自己喜好综合考虑,去工薪族望店兴叹的地方大出血……或者说,针灸放血。
    而第二点,讲起来则较为稀奇,有些出乎人的意料。
    事实上,郁燕很清楚,这种不伦不类的“摄影”,说好听点是模特事业的起步,市场化的初尝试,可要是放在圈里,被某些人拿有色眼镜一看,就是实打实的私家约拍,多少带点不可言喻的味道。再加之他给郁燕的第一印象实在差到极点,近墨者黑,能跟那种人渣做朋友,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简直可笑,怎么看怎么不是个好东西。
    她都做好了自由搏击的准备,待到对方出言不逊,就随时肘击伺候,结果不知怎的,几次接触下来,张天凌居然保守得清新脱俗,既不对着装要求颇多,也不让人做什么居心不良的暗示性动作,似乎真遵守了规则约定,只不过想要随便拍上几张,借以练手似的。
    不管是假清高还是真矜持,至少每次转账都能安安全全地日结到郁燕的手上,这就够了。
    至于有钱人的诸多怪癖,她根本无心追究。
    “我说啊,好歹咱们也混得算比较熟了,你就真不想多跟我聊聊?什么互相倾诉啦,大倒苦水啦……朋友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可能没想到配方里的白砂糖含量毫不作假,喝到一半,饶是张天凌也腻了,有些后悔地啧了一声,将半瘪的易拉罐随手丢进附近垃圾箱。他咧着嘴,不情不愿地伸手在背包里掏了半天,摸出装着白开水的保温杯——他爸有职业病,热衷养生,勒令每次出门必须带水,在家时保姆恨不得叁秒钟给人续满一杯。打开盖子时水蒸汽尚且滚烫,一股脑地涌出来,遇冷后迅速凝结得云雾缭绕,将一张白生生的脸掩映得神秘莫测,仿佛同时抽了十只芙蓉王。
    郁燕看得好笑,从口袋抽出手机,揿亮屏幕瞄了一眼,估摸着也差不多该回家复习了,遂不再耽误时间,起身准备离开,临走之前良心发现,还罕见地丢下一次绝无仅有的老顾客回馈。
    “没这个必要。今天你请我咖啡,最后半个小时的费用不用结了。”
    身后的人哎哎地叫唤几声,发现根本无法让郁燕回头,才无可奈何地放弃了。
    ……然后,他似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有点模糊,如果离得近些,也许还能听清。
    可是,女孩走得太快了。
    郁燕步下生风,衣摆与围巾高高地飘起,将湖面、游人、垂柳和男孩都远远地抛在脑后,仿佛流逝的每一分钟都宝贵无比,仿佛自己的那点复习计划,便是天底下顶顶重要的大事。
    所以,她完完全全地,没再分给那声低语一丝一毫的注意力。